第8章
林聽知道段翎并不是有多疼愛段馨寧這個妹妹,他親情感知薄弱,只是覺得他們段家人絕不能讓人欺辱、當棋子那樣肆意利用。
他興許還覺得段馨寧太愚蠢,被她耍得團團轉。
“段大人說的是,人與物件終究是不一樣的,斷不可相提并論�!绷致牽戳硕昔岚肷危龅�,“段大人,你扶我上馬吧。”
“我扶你上馬?”
她眼含期望:“我總是上不去,時間全耗在上馬這步了,可我今天想先試試坐在馬背上的感覺,不想連馬都沒上去就回去了。”
“那就冒犯了�!倍昔嶙呓致�,牽過韁繩,讓她踩馬鐙,“你踩它,我再托你上去�!�
林聽想照他說的做,可他一靠近她,她就忍不住看他的腰。
距離近,適合抱。
抱還是不抱?抱,以什么理由抱?林聽才不想用“我心悅你已久了”的破借口,他當真了怎么辦。不抱,那任務怎么辦?
段翎目不斜視,提醒道:“林七姑娘,你分心了�!�
她訕訕地收回目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剛看到有只蝴蝶飛到你腰上,就多看了一眼�!�
“蝴蝶在何處?”聽了她的話,他又一次看向自己的腰。
林聽松開韁繩,做了個扇動翅膀飛走的動作,聲情并茂模仿不存在的蝴蝶:“它刷的一聲飛走了,蝴蝶很好看,藍色的。”
段翎瞥過林聽還在動的手,似乎相信了:“真遺憾,我沒能看到那只藍色的蝴蝶。也罷,無緣不可強求,我還是先扶你上馬。”
他托著她的腰,送她上馬,林聽都沒反應過來。
馬上的所觀所聽與平地的截然不同,入目芳草萋萋,風聲灌耳,令人油然而生一種我俯瞰天地,于草原中無拘無束奔騰的錯覺。
林聽深呼一口氣,小心翼翼驅馬往前走了幾步,段翎負手而立,沒跟著她走,漸漸落在后面。
馬也很溫順,安安分分被她騎著繞馬場走了圈。
等騎回原位,林聽一下馬便朝段翎跑去,想扮作第一次騎馬太興奮,跑起來時剎不住腳,撞入他懷里,趁機抱人。
最重要的是失敗的代價比從馬上掉下來的要輕。
她也是死馬當活馬醫(yī)了。
一開始段翎并未躲開,林聽看著覺得有希望,這才沒停下來。直到她快跑到他面前時,段翎既不拉住她,也沒阻止她,而是側過了身。
林聽就這么沖過頭了,然后被草絆倒,圓潤地滾進草堆里。
第12章
段翎最厭惡的就是脫離掌控
“七姑娘!”陶朱和其他仆從一樣候在大樹底下乘涼,她一直有留意著林聽這邊的情況,見人滾進草堆里,趕緊跑去扶。
草堆軟綿綿的,林聽摔得不疼,就是頭發(fā)和衣裙都插了些草,坐起來的瞬間像個精致稻草人,站在幾步之遠的段翎倒是衣冠整齊。
陶朱心疼得很,輕輕地給林聽摘下這些草,問她怎么摔了。
林聽也抬手摘手臂上的草,樂觀地想只要我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第一次騎馬太激動了,下馬后跑得太快,沒站穩(wěn)腳�!�
她說得輕描淡寫,半句不提袖手旁觀的段翎,卻不知陶朱目睹了她滾進草堆里的整個過程。
正因如此,陶朱更心疼林聽了,畢竟是自家七姑娘,忙不迭扶她到旁邊坐下,又迅速查看她露在外面的皮膚,生怕人磕著碰著。
確認林聽身上無傷,陶朱那一顆緊繃著的心得以放松。
“嚇死奴了�!�
她們鬧出來的動靜不小,段馨寧得知林聽摔倒,立刻讓夏子默扶她下馬,著急趕來,此刻見林聽平安無事坐著才放心。
“樂允。”她喚了林聽的字,低語問,“這是怎么回事?”
林聽淡定地搬出用來應付陶朱的說辭,一字未改,嘻嘻地笑著:“是我自己太不小心了�!�
如果不是自己約林聽來馬場學騎馬,她今天就不會受到驚嚇了。段馨寧愧疚不已,眼尾微紅念叨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段翎垂眸看被林聽壓過的草堆,那里留下了較深痕跡。
而夏子默若有所思看了段翎一眼。他在教段馨寧騎馬的時候,無意間轉頭看到林聽下馬后跑向段翎,段翎側身躲開的那一幕。
以他的身手,想阻止林聽跌倒應該是輕而易舉的事,可他沒有。是沒反應過來,還是他誤會林聽想奔向的是他后面,好心讓路?
夏子默被自己最后那個想法逗笑了,怎么可能是好心讓路。
他沒克制住笑出聲來。
段馨寧回頭錯愕地看著夏子默,以為他這是在取笑自己的手帕交林聽摔倒后的窘態(tài),沒該有的分寸,好感頓時降了三分。
她既羞愧,又憤怒,小臉憋得通紅:“夏世子何故發(fā)笑?”
是個人都能察覺到段馨寧語氣有變,暗含質問。雖說夏子默習慣以玩世不恭的態(tài)度去面對大多數事情,但此時不由得正色。
他能言善辯,欲出言化解段馨寧的誤解:“我沒別的意思,段三姑娘別誤會,我不是在笑林七姑娘,只是突然想到了一些……”
可惜,愣是夏子默再能言善辯也遭不住被人打斷施法。
段馨寧將林聽看得很重要,柔弱如她竟狠下心來頭一回對他冷臉:“好了,我累了,先和樂允回去。”她轉過身看段翎,“二哥。”
段翎知道段馨寧想說什么,掃了一眼滿臉無辜地看著他們爭吵的林聽:“我送你們回去�!�
林聽挑了挑眉。
老天作證,她絕無一絲一毫挑撥這對小情侶的意思。之所以不開腔阻止他們吵架,是因為林聽清楚段馨寧擅長腦補的性格。
只要她開口替夏子默說話,段馨寧就會認定她是懼于世安侯府的勢力,被他肆無忌憚嘲笑了,也不敢得罪世子,想要息事寧人。
如此一來,段馨寧會更生氣,為她與他生了難解嫌隙。
林聽當然不是什么息事寧人的主兒,可敢肯定夏子默不是在笑自己,笑什么就不知道了,他也是倒霉,這一笑撞段馨寧槍口了。
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等段馨寧氣消了,夏子默放低身段來一哄她,林聽過后再表示不在意,她心太軟,事情很容易翻篇的。
林聽當沒看到夏子默沮喪后悔的眼神,抬步走進馬車。
進去好一會,她才看到段馨寧慢慢扶裙而入,對方神情還隱有羞怒,但淡了點,怕不是在上車前又被夏子默攔下解釋一番。
陶朱豈會感受不到氣氛微妙,眼觀鼻鼻觀心,眼疾手快過去幫忙扶住簾子:“段三姑娘。”
段馨寧悶悶不樂地坐到林聽身側,腦袋緊靠著她肩膀。
伺候段馨寧的丫鬟和陶朱對視一眼,二人默契退出馬車,只留她們。也不知林聽使了什么法子,不到片刻,段馨寧便被她逗樂。
段翎手握韁繩騎著另一匹馬,不遠不近跟在馬車后面,聽見女兒家隱約的笑聲,無動于衷。
馬車內,林聽哄好了段馨寧后掀開簾子往外看。
折返回城中經過山林,翠綠的樹枝稀碎了從天而降的陽光,導致落影雜亂,看得人頭暈目眩,她以手遮額,緩解一二。
后方有馬蹄聲,林聽視線隨之移動,而段翎騎馬時需要往前方看,他們的眼神不期而遇。
段翎的眼神落在林聽的臉上,林聽的眼神卻落在了他腰間。
在他發(fā)覺她的目光再不受控制落到他腰間之前,林聽縮回往外看的腦袋,放下簾子。她唏噓,看來今天是沒能完成任務了。
回到林家,林聽倒床就呼呼大睡,心力交瘁了,騎馬消耗體力,想辦法抱段翎消耗心力。
有什么事明天再說。
*
翌日清晨,天還沒亮,段家高墻之內的院房悄然無聲,露水藏于花草中,有些順著枝葉滑落,滲透底下紅泥,逐漸濡濕根部。
一只五彩鳥飛停在緊閉的窗前,低頭撓身前絨毛,又用嘴去啄窗沿邊。房間里,段翎就是在鳥啄窗的“篤篤篤”聲醒來。
他坐起來,沒看腿間于無意識狀態(tài)下自然起來的異樣。
這是大部分男子晨起時都會偶爾遇到的情況,只是段翎有些特殊,他若置之不理,它便會維持晨起狀態(tài),后來才知道原來這叫欲癮。
可段翎最厭惡的就是脫離掌控,所以他一次也沒有舒緩過它,今天也不例外。段翎拿出放到枕下的匕首,撩起衣袖,刀尖割腕。
刀尖所過處,薄薄皮.肉裂開,深紅鮮血滲出,他隨手拿帕子一擦,與此同時,腿間異樣緩緩地消下,疼痛驅散欲癮。
段翎面不改色去換衣服。
白色里衣褪下,他一雙剛勁有力的手腕暴.露在空氣中,密密麻麻、縱橫交錯的傷疤如同一條條扭曲丑陋的蜈蚣,猙獰地嵌在皮膚上。
第13章
我來找段大人
林聽一覺睡到日上三竿。
她不做噩夢了,改做一夜暴富的美夢,臉頰被房里間偏高的溫度烘紅,嘴角裂開笑,手舞足蹈,腿往上一踢,將被褥蹬到床下。
候在外間陶朱聽到里間有東西掉地的聲響,以為是林聽,急忙忙放下繡到一半的帕子進去。
只見床榻上的人安然無恙,遭殃的是昨天剛洗干凈的被褥。
陶朱撿起被褥,放到羅漢榻,就在這時,門口變得嘈雜,不等她去問發(fā)生何事,林聽母親李氏風風火火地撩開垂簾進來了。
李氏大步流星走到床榻邊,拉起還沉浸在美夢無法自拔的林聽:“林樂允!你給我起來。”樂允是她的小字。
林聽睡眼朦朧,伸了個懶腰:“阿娘,你怎么來了?”
說著,她抱住了李氏。
李氏掰開林聽的手,恨鐵不成鋼道:“你是我女兒,我這個當母親的還不能來看你?還有,現在都什么時辰了,還賴在床上。”
這幾天李氏的心里一直不平衡,她的女兒哪里比沈姨娘生的那個差了?憑什么林舒能攀上戶部侍郎之子,林聽的婚事還沒著落。
定是沈姨娘這賤蹄子給林三爺吹了不少枕邊風。
林三爺更賤,身為朝廷命官,耳根子卻軟,把一個妾室說的話奉為圭臬。思及此,李氏愈發(fā)來氣,恨不得將這兩個賤人轟出去。
無論如何,她勢必要給林聽找一門更好的婚事。
李氏憐愛地撫著林聽烏黑柔軟的發(fā)絲,轉過身對聽鈴院的丫鬟道:“都愣著干什么,還不快點進來為你們姑娘洗漱梳妝?”
知母莫如女,林聽大概知道李氏今天來聽鈴院的原因,故作不知罷了,順著她的意起床去洗漱梳妝,也準備好聽她的長篇大論。
可李氏一反常態(tài),沒開始她的長篇大論,而是讓陪嫁婆子拿來一本小冊子:“你看看。”
林聽不明所以,遲疑著接過它:“阿娘,這是什么?”
李氏越看她越覺得自己生的閨女真漂亮,賣關子道:“你打開看看不就知道是什么了�!�
陶朱也好奇地探了探眼,林聽擰著眉翻開冊子,里面是清一色的男子畫像,右下方附有他們的姓名、年齡、家世背景等等。
她裝傻充愣:“這些畫像挺好看的,是阿娘你畫的?”
李氏戳她腦門:“你別給我裝傻,這些世家公子都是我精心挑選過的,不比戶部侍郎之子差,你給我爭氣點,不能輸給林舒�!�
冊子被李氏拿回去翻到第二頁:“我看這個叫張洵不錯。”
她滔滔不絕:“他父親是御史大夫,他是監(jiān)察御史,聽說為人剛正不阿,不像林舒的定親對象那樣不學無術,也就是門第好看。”
陶朱也覺得林聽婚姻大事重要,聽得聚精會神。
李氏絮絮叨叨道:“本來我有個更好的人選,就是謝家五郎,可誰知道謝家結黨營私,被抄了家,幸好我當初沒讓你們相看�!�
“我曾見過謝家五郎一面,他生得那叫一個天人之姿,談吐不凡,進退有度,姨母還是貴妃呢,真是世事無常,可惜了。”
她由衷惋惜。
婆子提醒李氏:“夫人,謝家之事還是少提為好�!�
畢竟謝家因為結黨營私惹怒了皇帝,連貴妃長跪求情也沒改變他們的下場。謝家男子盡數處斬,謝家女眷沒入教坊司為奴。
李氏后知后覺捂嘴:“你說得對,隔墻有耳。”
她不停地翻著那本小冊子:“無妨,天底下又不止謝家五郎一個好男兒,咱們再找別的。樂允,你別干坐著聽,看看�!�
林聽剛睡醒,聽著又犯困了,見李氏口若懸河,沒半個時辰停不下來,她當機立斷彎腰捂住肚子:“阿娘,我肚子疼,好疼。”
“肚子疼?怎么就突然肚子疼了,昨晚吃錯東西了?”
李氏正要喚人去請大夫,林聽從她臂彎下鉆過去了。連幾個身體強壯的婆子也沒能攔�。骸捌吖媚�,您要去哪兒,回來�!�
“林樂允,你給我回來。”李氏在婆子的攙扶下追到房門。
林聽好不容易讓自己耳根子清靜,怎么可能回去,直接遛出府外,但沒來得及拉上陶朱。
她去了北鎮(zhèn)撫司——門口百步外的陳記燒餅攤。
燒餅面脆油香,色澤金黃,兩面灑滿了芝麻,看得人胃口大開。林聽要了兩個燒餅,還要了碗豆腐漿,坐在攤前的矮木凳上吃。
燒餅老板見她一個小姑娘眼也不眨盯著北鎮(zhèn)撫司,來了興趣:“大家都對北鎮(zhèn)撫司避之不及,姑娘倒好,跟盯魂似的�!�
“我就隨便看看�!�
“姑娘這叫隨便看看?我看您都恨不得插翅飛進去了,等心上人?”老板笑著搖搖頭,沒信她。
“才不是�!彼裾J。
林聽也不想守在北鎮(zhèn)撫司附近盯梢的,只是為了完成任務,又聽段馨寧說段翎忙于公事,常留宿在此,隔一段時間才回段家。
任務時限還剩下七天,林聽不能坐以待斃,總得出來努力找找機會,說不定就成功了呢。
吃完燒餅,林聽無聊地拍掉手上碎屑,打量起了北鎮(zhèn)撫司。
黑瓦紅柱,門前有數道石階,兩側分別擺放著落地石燈和石獅、懸鼓,四個錦衣衛(wèi)守在那里,他們皆是面無表情,腰掛繡春刀。
而“北鎮(zhèn)撫司”的牌匾不失威嚴,且?guī)е蓪儆阱\衣衛(wèi)的張狂霸氣,往上是廡殿頂,正脊兩端如鴟尾,檐角垂掛著青銅鈴鐺。
林聽不知道自己在燒餅攤坐了多久,只知道屁股都坐疼了。
她站起來活動筋骨。
此時此刻,北鎮(zhèn)撫司的漆黑大門開了,里面走出幾人。
走在前面的青年穿著不變的金銀繡緋紅飛魚服,鸞腰掛魚符,黑色官帽,帽下眉眼如畫,五官深邃,骨相偏柔,過分精致;
他跟一身腱子肉的其他錦衣衛(wèi)比,略顯清瘦,卻又瘦而不柴,身形頎長,比他們高,不過垂在身側的手莫名蒼白,沒什么血色。
林聽看著段翎,沒立刻上前,她要以什么借口接近他?
在來之前,林聽就仔細地思考過這個問題了,但直到看見段翎從北鎮(zhèn)撫司里出來,還是沒想到適合的借口,實在太難想了。
長大后他們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還以不歡而散居多。
林聽敲了下發(fā)疼的腦門,要不改天,等想好借口再過來?就在她打退堂鼓的時候,感受到了一道來自北鎮(zhèn)撫司門口的淡漠視線。
她心一悸,抬頭看過去。
段翎長身鶴立站在臺階之上,薄唇輕抿,眼簾低壓,側頭望欲走還留的她,眼神淡淡,沒多少情緒,仿佛無情無欲的仙人。
今早剛被他割過的腕已經止血了,腕間長袖被黑紅護腕束緊,恰好貼著傷口,也掩著傷口。
他沒出聲喊林聽,像是想知道她意欲何為,只是靜靜看著。
她大概是坐了太久,長裙裙擺多了不少褶皺。不過面容依然俏麗,抓髻上面的絲絳被風吹到身后,露出胸襟前的蓮花刺繡圖案。
段翎眼睫微動。
林聽心道反正都被看見了,今天不能白來一趟,多少得做點什么,于是硬著頭皮走向北鎮(zhèn)撫司,然后……被守門的錦衣衛(wèi)攔住。
守門的錦衣衛(wèi)不知道林聽是誰,警惕地瞪著她這個看起來想闖進北鎮(zhèn)撫司的姑娘:“此為北鎮(zhèn)撫司,閑雜人等不可進�!�
林聽嬉皮笑臉:“我沒說我要闖,我來找人�!�
錦衣衛(wèi)冷目:“找誰?”
她能來北鎮(zhèn)撫司找什么人,北鎮(zhèn)撫司里除了錦衣衛(wèi),就是被關押在詔獄里的罪犯,可錦衣衛(wèi)的家屬不會在他們當值期間找上門。
那么只剩下一個可能性了,這姑娘不懂規(guī)矩想進詔獄看罪犯。畢竟她衣著得體,模樣出眾,可能是哪個犯了罪的高官親人。
林聽伸手指了指他們身后的段翎:“我來找段大人�!�
錦衣衛(wèi)下意識地往后看。
“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