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7章
他似乎……不知該如何反應(yīng)。
震驚、荒誕、不可思議……好像都不能準(zhǔn)確表達(dá)出他此刻的心情。
“無需懷疑,我沒必要騙你,亦沒心情騙你�!崩钋嗾f,“有些事是瞞不了人的,你若仍持懷疑態(tài)度,大可遣人去探查一番,看看是否如我說的這般�!�
朱厚照咽了咽唾沫,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似是沒有緩解發(fā)干的喉頭,干脆一飲而盡。
略微滾燙的茶水流進(jìn)胃里,他復(fù)雜的心緒平靜下來。
“呼~”
朱厚照呼出一口帶著茶香的溫?zé)嶂畾�,問道:“交趾正在大范圍開荒?”
“是!”
“交趾欲大規(guī)模種糧食,往大明輸送?”
“沒錯!”
“這些都是你在主導(dǎo)?”
“對的!”
朱厚照又沉默了,一時間難以消化。
據(jù)他對李青的了解,這是個很討厭,卻很有本事,說話很難聽,卻不屑說謊的人。
粗鄙、無禮、放肆……這些是李青的缺點(diǎn),可這么多缺點(diǎn)都無法掩蓋他的優(yōu)點(diǎn)。
少年人情感最是豐富,也最是憑好惡主觀判斷一個人的年紀(jì)。
以李青的所作所為,按道理說,朱厚照早就該對其厭惡到極點(diǎn),一腳踹開了。
可,并沒有!
因?yàn)樗靼�,李青不是他的敵人,因�(yàn)樗靼祝钋嗍强梢哉嬲龓偷剿娜恕?br />
足足半刻鐘后,朱厚照才又開口:“姑且信你�!�
緊接著,又道:“不過,朕想知道,你憑什么做到這些,你又為何要這么做!”
“我是一個醫(yī)生……”
“別說這些有的沒的,說重點(diǎn)。”朱厚照深吸一口氣,道:“說些能取信于人的吧�!�
李青道:“在大明,我醫(yī)治過太上皇,兩任;在交趾,我是交趾王的主治醫(yī)生!”
“交趾王……是漢王吧?”朱厚照問。
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往事,不被民間所知,可作為一國之君的朱厚照卻是清楚明白。
漢王一脈被從宗譜上抹了去,不被朝廷承認(rèn),可卻無法改變漢王一脈出自朱家的事實(shí)。
朱厚照自然知道這些秘辛。
“朕記得,現(xiàn)在的交趾王是朱祁錦是吧?”
“嗯,說起來,還是你太爺爺輩兒的呢,咳咳,雖說如今漢王一脈的朱家血脈稀釋了些,可仍出自太宗不是嗎?”李青嘆道,“畢竟……還姓朱�!�
朱厚照不置可否,問:“交趾王也病了?”
“算是吧,我改善他的身體,提出些要求不過分吧?”李青反問,“這不是很合理嗎?”
朱厚照皺眉,道:“他是交趾的土皇帝,還找不出個醫(yī)生……”
他突然止住話語,大明的正經(jīng)皇帝,都找不出個合適的醫(yī)生,太醫(yī)院盡是些酒囊飯袋……
“你的醫(yī)術(shù)確實(shí)不凡,可交趾王也不至于為此對你馬首是瞻吧?”朱厚照道,“黃金、美人……甚至權(quán)力,朕相信他都可以給你,可這種超大付出,且不符合本國利益的事,他為何會輕易答應(yīng)呢?”
“別扯什么朱家人�!敝旌裾蘸叩溃爸T藩王才走多久啊,之前你領(lǐng)教過他們的自私自利,莫說漢王一脈被抹了去,即便被大明承認(rèn),也萬不會如此犧牲�!�
李青笑了:“皇上可聽過晏子使楚的故事?”
朱厚照愣了下,狐疑道:“生淮南為橘,生淮北為枳?”
“這么說是有些打擊人,可這就是事實(shí)�!崩钋嗾J(rèn)真道,“交趾的氣候優(yōu)于大明,遠(yuǎn)甚!”
“哦?愿聞其詳�!敝旌裾諓瀽灥�,他對大明歸于淮北耿耿于懷,卻更好奇‘淮南’的氣候環(huán)境。
李青介紹:“交趾亦有南有北,北方最冷的時候,冬日會降些霜雪,不過幾乎不結(jié)冰,至于南方……沒有冬天,只有春夏秋,作物可以一年三熟�!�
“基于此,他們的糧食根本吃不完,盈余的部分賣給大明,這完全符合漢王的利益。”李青說道,“不可否認(rèn),大規(guī)模開荒前期投入非常大,可帶來的效益也是巨大,且持久,所以漢王答應(yīng)并不奇怪。”
朱厚照眉頭輕皺:“不對,還有一個重點(diǎn)你沒說。”
“什么?”
“他為什么相信你?”朱厚照抓住了問題的關(guān)鍵,“你說的這些確實(shí)無懈可擊,也算合乎情理,可你畢竟只是個小人物,何以取信于他?”
“這個……”李青一時語塞。
不得不說,小皇帝腦袋瓜確實(shí)好使,準(zhǔn)確無誤的抓住了關(guān)鍵所在。
“我有憲宗皇帝的信物!”李青說。
“什么信物?”
“進(jìn)出宮的牙牌,以及憲宗皇帝的貼身玉佩�!�
朱厚照目光狐疑,問:“你該不會說,你去交趾做這些,也是出自憲宗皇帝的授意吧?”
謝謝你為我找理由……李青點(diǎn)頭:“正是如此。”
“你這話……你自己信嗎?”朱厚照無語,“真若是憲宗皇帝授意,豈會不與我父皇說?
再者,憲宗皇帝駕崩去也,你之辛苦,你之付出……又有何人知?何人懂?如何變現(xiàn)?”
李青默然,良久,道:“我不需別人知道,不需別人理解,更不需變現(xiàn);我做這些……只是為了取悅自己�!�
朱厚照嗤笑。
“好笑嗎?”
“……”朱厚照不笑了,無論真假,都不應(yīng)被取笑。
朱厚照費(fèi)解,誠實(shí)道:“朕還是無法徹底相信,坦白說,我是無法相信世上還有這么無私奉獻(xiàn)的人�!�
李青點(diǎn)頭:“理解,所以你大可派人去調(diào)查,看看是否如我所說�!�
“這是自然,這么大的事可不能聽你一面之詞,不過……”朱厚照又盯了李青一眼,道:“不知為何,我總覺得你說的是真的�!�
李青失笑:“相信你的感覺,我沒理由騙你,不是嗎?”
“可我不知你為何要這么做……”朱厚照哼道,“非我不信任你,實(shí)在是你剛才的理由,任誰也無法相信�!�
“你從人性本惡出發(fā),自然是不相信的,嗯…,你這么思考問題,也不算錯,高尚的人終究只是極少數(shù)。”李青肯定了朱厚照的思維邏輯,繼而又道,“至于我嘛,我就是那極少數(shù)人。”
朱厚照有心說他往臉上貼金,卻終究沒說出口,轉(zhuǎn)而道:
“你說這些,是怕我打擊工商業(yè)是吧?”
“不錯。”李青坦然承認(rèn),“天之道,損有余而補(bǔ)不足;人之道,損不足而益有余;
天之道是萬物運(yùn)行之根本,人之道則是道盡了歷史興衰;不是說眼下這條路絕對正確,而是……沒有更好的了�!�
“別咬文嚼字,說朕能聽懂的�!敝旌裾蘸叩�。
李青沉吟了下,道:“通俗來說,人與人形成的關(guān)系總和最終都會發(fā)展成:損害不足之人、奉養(yǎng)盈余之人;這無可避免,沒有人可以改變,懂嗎?”
“你是說土地兼并?”
“是,卻不全是,涉及到方方面面。”李青嘆了口氣,道:“而走工商業(yè)這條路,則會把這個殘忍過程……變得溫和,甚至能在一定程度上反哺不足。”
“這是在玩火!”朱厚照道,“就這么搞下去,天下早晚要亂起來,且是大亂!”
李青不反駁,反而贊道:“你這個比喻非常恰當(dāng),就是在玩火!”
抿了口溫?zé)岬牟�,李青打比方,“大冷的天喝杯熱茶身心暖暖,可這茶不正是火燒出來的嗎?
換算到工商業(yè)亦然!”
李青欣然道:“海上通商至今,上至江山社稷,下至萬萬黎民,都喝上了溫?zé)岬摹琛皇菃�?�?br />
這下,換朱厚照無從反駁了。
盡管不想承認(rèn),可大明國力不斷上升的核心原因正是工商業(yè)發(fā)達(dá),這是事實(shí)!
然,朱厚照不服。
他沿用這個比喻,道:“這把火注定越燒越旺,最終只會讓人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不排除這種可能,可不代表這是唯一的結(jié)果�!崩钋嗟馈�
“如何解?”
“揚(yáng)湯止沸!”
這個詞非常貼切,朱厚照瞬間明悟,不過,他依舊有些顧慮,沉吟道:
“事情演變到那一步需時良久,這些你我都無法見到了,若后世之君英明強(qiáng)干還好,可若……”
“請相信后人!”李青微笑說,“時勢造英雄�!�
“你要不聽聽你在說什么��?”朱厚照慍怒。
李青好笑:“你又何須生氣呢?未來局勢動蕩的確在所難免,可遠(yuǎn)不至于大明亡國,無他,這種發(fā)展模式具有劃時代的先進(jìn)性!”
李青神情認(rèn)真,正色道:“請相信我,只要大明不開歷史倒車,它的國祚會超越所有大一統(tǒng)王朝�!�
朱厚照消化著李青的話,久久不語。
李青也不著急,給他充分時間思考。
許久,朱厚照道:“朕可以不打擊工商業(yè),不過,朕也不會大力扶持工商業(yè)發(fā)展,這鍋水,還是一點(diǎn)一點(diǎn)慢慢燒來的好!”
“皇上英明�!崩钋囝h首,“如此這般最好不過,不會引起動蕩,亦不會因發(fā)展過快,出現(xiàn)系統(tǒng)性風(fēng)險�!�
朱厚照悶悶點(diǎn)頭,旋即奇怪的看著他,遲疑道:“你能不能給朕說句實(shí)話?”
“你說�!�
“你跟永青侯是何關(guān)系?”朱厚照問,接著,又補(bǔ)充道:“朕說的是老永青侯!”
第11章
好吧我承認(rèn),我就是李青
李青心中一凜,不動聲色道:“皇上這話,我不是很理解�!�
他對大明歷史上的皇帝,除朱元璋、朱棣之外,余者都不甚了解,不過對朱厚照還是多少知道一些的,畢竟……這廝有些名氣。
據(jù)他所知,朱厚照沒修過仙。
李青倒不是很擔(dān)心說了實(shí)話,會讓朱厚照走向修仙的不歸路,可他怕若小皇帝知道了實(shí)情,會走向另一個極端。
——玩!
朱厚照有多愛玩他是知道的,即便排除歷史上的蓋棺定論,眼下的朱厚照也沒差多少,真要是有了依仗,他還不得徹底解放天性?
“李青!”
“怎么了?”
“朕說的不是李卿你,是……一個叫李青的人,上一任永青侯�!敝旌裾战忉�,問道,“正統(tǒng)朝的李青,你可有聽過?”
“這個……倒是沒有的�!崩钋鄦�,“他還健在嗎?”
“理論上是不在了,李總兵都花甲之年……”朱厚照倏地頓住,以一種非常奇特的目光打量李青,“洪武朝也有個李青,亦被授爵永青侯,這個你可知?”
李青搖頭。
“你說謊。”朱厚照斬釘截鐵,接著,疑心大起,“你在掩飾什么?亦或說,你在害怕什么?”
“我不明白皇上的意思。”李青面無表情,實(shí)則心里虛得不行。
不是那種見不得人的羞恥感,而是怕朱厚照得悉真相,無法善了。
這小家伙實(shí)在不可控!
“皇上你是了解我的,山野村夫一個,說話肆無忌憚,也沒什么敬畏心,我連皇帝都敢懟,我能怕什么?”
“你……”
“我要是怕,就不會屢屢頂撞皇帝,我若怕,就不會跑來京師,醫(yī)完太上皇,再醫(yī)太上皇�!崩钋嗟溃拔彝耆梢源诮恢翰换貋恚嘈呕噬霞幢闶盅弁ㄌ�,想在海外找個人,也非易事。”
朱厚照無言。
不過,他依舊堅(jiān)持自己的判斷。
“你肯定知道永青侯李青�!�
“該不是因?yàn)槲医欣铋L青吧?”李青好笑。
朱厚照搖頭:“你對大明歷朝之事這般了解,沒可能不知道永青侯李青,無論是正統(tǒng)朝的李青,還是洪武朝的李青,那可都是風(fēng)云人物!
你去問問,滿朝文武,有幾個不知道永青侯李青這號人的?而你……”
朱厚照大眼睛迸發(fā)出睿智光芒,“你明明對大明歷史這般了解,卻說不認(rèn)識他,你不覺得這很可笑嗎?”
小東西還挺聰明,倒還真是越掩飾,越容易暴露……李青心雖慌,面上卻十分冷靜,問:
“皇上你想說什么?”
“呵呵,你又暴露了�!敝旌裾绽湫Α�
“?”
李青一頭霧水,訥訥問:“我暴露什么了?”
“正常人遇到這種情況,會或委屈,或驚詫,或慌張……總之,不會這么平靜。”朱厚照說。
李青摸了摸鼻子,苦笑道:“我這人神經(jīng)大條,很少有讓我動容的事,這點(diǎn),皇上你不是知道嘛,這能說明什么?”
“別演了,朕已猜到了�!敝旌裾漳暲钋啵蛔忠活D:“真相只有一個!”
“什么?”
“你就是李青,且極有可能兩任永青侯都是你!”朱厚照呵呵道,“洪武十五年,你入朝為孝慈皇后治病,今你入朝為太上皇治病,且還和李總兵這般親密,可別說……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
李青沒話說了。
“唉…�!�
長長嘆了口氣,李青道:“好吧我承認(rèn),我就是李青,洪武朝的李青,正統(tǒng)朝的李青,都是我!”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朱厚照有發(fā)現(xiàn)驚天大秘密的狂喜,亦有對神秘超凡的向往,他面龐潮紅,甚至有些癲狂。
李青倒是格外平靜,平靜地望著他,以一個看傻子的目光。
“你為何這般看朕?”朱厚照皺眉,繼而一凜,失驚道,“你敢殺人滅口不成?”
“……”李青苦笑,自顧自道,“我是李青,兩任永青侯!自洪武十五年進(jìn)入仕途,歷經(jīng)洪武、建文、永樂、洪熙、宣德、正統(tǒng)、景泰、成化、弘治,如今到了正德朝;
百余年下來,我還活著,依舊年輕!
百余年下來,我不知疲倦,放棄一次,又一次的高官厚祿!
百余年下來,我初心不改,因醫(yī)病入朝,再因醫(yī)病入朝,毫無保留,毫無掩飾……”
朱厚照靜靜聽著,聽著聽著就察覺出不對勁兒了。
是啊,若真如自己猜測的這般,面前這位是一個少說活了一百五十年的人,可一個近妖的人精,又豈會輕易暴露?
還有,世上真有長生之人嗎?
就連口口相傳的張仙人,也早在永樂朝就被官方定論死亡了,且張仙人是否是宋時生人還存疑呢。
朱厚照內(nèi)心深處產(chǎn)生了一絲動搖,不過很快,他就又堅(jiān)定自己的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