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回陛下,是,沈大人赴武昌后,為筑堤一事宵衣旰食,入秋前,已將當?shù)貫?zāi)民安置妥當,也召集了工匠,于十一月開始重筑堤壩。先前他來信說,要等開了春才返回京里,后不知怎么,至這個月初,忽然將筑堤的后續(xù)事宜交給了翟御史,馬不停蹄地往京里趕。臣等去信他也沒回音,只聽沿途幾個驛站的人說,沈大人是星月兼程,大約年關(guān)節(jié)左右就能到應(yīng)天府�!�
朱昱深道:“升遷當看政績,晉安年間,除柳昀外,為朝政殫精竭慮者有三人,龔荃,蘇時雨,沈青樾。龔荃已封爵,蘇時雨罪名在身,按下不表,青樾自升任戶部尚書,內(nèi)閣一品輔臣,為西北,北疆,東海,三方戰(zhàn)場募集軍餉錢糧、戰(zhàn)馬,解決湖廣水患廣西旱災(zāi),安撫災(zāi)民,而今又統(tǒng)籌安排重筑堤壩,令揚子江一帶汛情得以緩解,國之棟梁之才,不可不行封賞�!�
“他既已是一品輔臣,待他回來,再賜,一品公爵位,晉封沈國公�!�
羅松堂與曾友諒從謹身殿退出來,一路無言。
直到繞開奉天殿,下了墀臺,出了正午門,羅松堂才憋不住問了句:“老曾,你說陛下他這是個什么意思?”
曾友諒郁郁道:“我哪知道,我當時還納悶,以為陛下提沈青樾是要找個由頭治他的罪,哪里知是要行封賞的�!�
羅松堂四下看了一眼,小聲道:“會不會是嫌柳昀權(quán)勢大,所以——”
曾友諒扁著嘴搖搖頭:“我看不像,陛下若真要扶人來對付柳昀,扶誰也不會扶沈青樾。沈青樾那個脾氣,肯不肯受這一品國公的封賞還有個論頭,保不齊跟他兩個阿姐一樣,士可殺不可辱,追著先帝一同去了呢�!�
“也是�!绷_松堂點頭,“青樾這一點與時雨像,前天你是沒看到,時雨聽說先帝賓天,險些,唉——”
說到這里,徑自一嘆,自行住了口,一來是想起蘇晉,沒由來心酸,二來,曾友諒與蘇時雨有齟齬,與他提她,博不來幾分共情。
誰知曾友諒竟也跟著嘆了一聲,點頭道:“蘇時雨的確是可惜了。”
倒也無怪。
自朱沢微去世,曾友諒就夾著尾巴做人,還好朝中各官職出缺,吏部尚書又是個緊要職務(wù),除了他,無人有這個資歷做好。
憑白撿了幾年性命,與蘇晉共事,她后來官壓他一頭,卻沒因昔日齟齬與他多計較,也不知是沒這個功夫還是真的心胸廣博,他也沒問,久而久之,看她行事磊落,手段凌厲,漸漸便生出些敬重之意。
二人站在雪地里說了半晌話,快至六部,不遠處兩名小吏迎來,都是禮部的,呈上一封御帖,拜道:“二位尚書大人,今早柳大人已將年號擬定了,特命人送來各部�!�
曾友諒羅松堂對看一眼,拿了御帖來看。
御帖上正是柳朝明的筆跡,只書兩個字,永濟。
羅松堂與曾友諒十分詫異。
按說擬年號是大事,當由翰林與禮部擬好些個供陛下?lián)襁x,擬時七卿與內(nèi)閣都當在場。
今年情況特殊,陛下“譫妄”,是以禮部去問了攝政大人的意思,誰知柳昀敷衍,竟只寫了這么一個,然而奇的是,也就這么一個年號,還呈給朱昱深看了,朱昱深還特地拿朱筆,在“永濟”二字上圈了一圈。
也不知這君臣二人在想什么。
曾友諒抬頭:“就定了?不再議了?”
小吏點頭:“是,流照閣傳話說,定了,自今日起,就是永濟年,咱們的陛下,便是永濟皇帝了�!�
羅松堂仍不信,晉安帝擬年號已堪稱草率,永濟帝擬個年號,竟沒他禮部的事了。
“柳大人呢?”
小吏道:“回羅大人,攝政大人今早在都察院,之后擬好年號去尋了陛下,方才大約是回流照閣了,但——”他頓了頓,“還是那個規(guī)矩,這一月,任何人都不得去流照閣打擾大人�!�
這是明華宮起火隔日,流照閣立下的規(guī)矩,想來倒也沒什么,先帝去世,眾臣各有祭拜法,柳昀貴為攝政,當作表率,每日花三五個時辰為先帝進香誦經(jīng)一月也是應(yīng)當?shù)摹?br />
當初宮里的人不是還傳言說,柳氏一門最講究一個忠字,當初攝政大人的父親進京,因柳昀上值時分趕回府邸,還罰其在太|祖皇帝的牌位前跪了兩個時辰么。
流照閣的正堂內(nèi)的確有裊裊檀香氣。
案臺旁設(shè)了佛案,先帝謚號未定,還寫著“晉安”二字,然而,傳言該為先帝誦經(jīng)的柳朝明立在窗前,像是在等什么。
黃昏將至,窗外微雪不止。
須臾,一名藥官自后堂而來,對著柳朝明的背影合袖一揖:“大人,那一位方才醒了。”
柳朝明的目光無波瀾。
“還說不出來話,應(yīng)是起火的時候,吸進太多煙子,太醫(yī)院的李掌院已為他看過,說是傷了肺腑。手臂上的傷倒是無礙,養(yǎng)養(yǎng)就好了�!�
柳朝明“嗯”了一聲。
“那一位雖暫說不出來話,但醒來時,人像有半刻清醒,張了嘴,看口型,像是說想離開,又像說了一個‘雨’字。”
“他說想去哪里了么?”柳朝明問。
藥官搖了搖頭:“沒有,太虛弱,一下又睡過去了。李掌院把了脈,說脈象很不好,尋常人肺腑傷成這樣,怕是活不成,還好這位自幼習武,身子骨結(jié)識,可惜棄了生念,也不知往后能不能救活,還拖下官來為大人帶句話,掌院使他只能盡力施救,若救不了,請攝政大人莫怪�!�
第213章
二一三章
微雪蒼茫,藥官稟完事,無聲退下了。
暮靄被夜色侵染,不多時,院門發(fā)出“吱嘎”一聲,言脩推門而入,乍一進公堂,直覺滿室清冷,拿鉗子撥了撥炭盆,才解下絨氅,對柳朝明一揖:“大人。”
他是從言鼎堂過來的,永濟年間官員升遷,錢月牽要去刑部,空出來的三品左副都御史的職務(wù),便由言脩頂上。
“名錄擬定了?”柳朝明問。
言脩點頭:“曾尚書今早去請示過陛下,已定了。四品以上的,除了錢大人調(diào)任刑部尚書,下官與翟迪升任副都御史,原翰林學士舒聞嵐舒大人轉(zhuǎn)去禮部任右侍郎,陛下還親令晉封沈大人爵位,賜一品沈國公銜。及蘇大人被定罪后,空出來的一品次輔人選還有待斟酌,曾尚書說,陛下的意思,像是想整改內(nèi)閣,但具體明細要等沈大人回來才議了�!�
柳朝明點了一下頭:“讓趙衍盡早將名錄送來�!�
“是,趙大人那里已傳過話了,說會趕在今晚核實完畢�!毖悦懧灶D了頓,看了柳朝明一眼,“大人,下官議完事,過來的路上,繞去刑部牢里看了看�!�
柳朝明正自書案前翻開一份卷宗,半晌,才“嗯”了一聲。
“蘇大人昨日夜里不知想起什么,又鬧過一回,腿上的傷又裂開,留了不少血。方醫(yī)正細心,撥了兩名穿著內(nèi)侍裝的小宮婢過去伺候。聽說今早人已靜下來了,喂藥是吃的,可惜風寒未愈,加之傷慟過度,總是吃一半吐一半。神智還有點不清醒,但凡開口,就說些胡話,下官去時,還聽她問方醫(yī)正,她身邊的人是不是都死了,問她什么時候行刑�!�
柳朝明的目光凝在卷宗一處,過了一會兒,問:“方徐怎么說?”
“方醫(yī)正說,蘇大人的風寒其實不嚴重,病也是病在心里,陛下賓天,京師對她而言已是傷心地,關(guān)在刑部牢里恐怕是養(yǎng)不好了,最好能去別處,還為蘇大人求情,問陛下與柳大人能否看在蘇大人這些年于社稷有功的份上,免了她的死罪�!�
言脩說到這里,見柳朝明不語,撩了袍,徑自跪下身去,磕了一個頭。
“大人,下官跟了您這么多年,曉得在此局之中,有時候悲憫才是最殘忍。但,大人既甘冒風險,瞞著陛下愿救下那一位的性命,何不也予蘇大人一條生路?”
“你以為——”柳朝明卻道,“本官救下先帝的事,陛下不知道么?”
言脩驀地抬頭,朱昱深竟知情?可依他的性情,怎么會允許朱南羨活在這世上?
“大人的意思——”
柳朝明搖了搖頭,截斷他的話:“傳令去刑部,明日一早,將蘇時雨帶來紫極殿聽審吧。”
永濟元年的十二月,狂莽幾場風雪后,宮樓淹在一片素白里。
蘇晉被人從刑部帶進宮,險些叫這光亮的雪色刺了目。
她已百日不見天光,刑部大牢暗無天日,充斥著腐朽的尸味。每日都有人被帶走,那些她曾熟悉的,親近的人,一個一個被處死。
一朝江山易主,青史成書。
身上的囚袍略顯寬大,凜冽的風自袖口灌進來。
蘇晉抬眼望向?qū)m樓深處,那是朱南羨被囚禁的地方。昔日繁極一時的明華宮如今傾頹不堪,好似一個韶光颯颯的帝王轉(zhuǎn)瞬便到了朽暮之年。
明華宮走水——看來三日前的傳言是真的。
內(nèi)侍吳敞推開紫極殿門,扯長的音線唱道:“罪臣蘇晉帶到——”
殿上的人驀然回過身來,一身玄衣冠冕,襯出他眉眼間凌厲,森冷的殺伐之氣。
這才是真正的柳朝明。蘇晉覺得好笑,嘆自己初見他時,還在想世間有此君子如玉,亙古未見。
如今又當怎么稱呼他呢?首輔大人?攝政王?不,他扶持了一個癡人做皇帝,如今,他才是這天下真正的君王。
殿上的龍涎香沾了雪意,凝成霧氣,叫柳朝明看不清殿下跪著的人。
“過來些�!背聊�,他吩咐道。
蘇晉沒有動。兩名侍衛(wèi)上前,將她拖行數(shù)步,地上劃出兩道驚心的血痕。
隔得近了,蘇晉便抬起頭,啞聲問道:“明華宮的火,是你放的?”
他沒有作聲,蘇晉又道:“你要燒死他。”
柳朝明這才看見她唇畔悲切的笑意。曾幾何時,那個才名驚絕天下的蘇尚書從來榮辱不驚,寡情薄義,竟也會為一人悲徹至絕望么。
柳朝明心頭微震,卻咂不出其中滋味。良久,他才道:“你作亂犯上,勾結(jié)前朝亂黨,且身為女子,卻假作男子入仕,欺君罔上,罪大惡極,即日流放寧州,永生不得返�!�
蘇晉又笑了笑:“不賜我死么?”
這一生荒腔走板行到末路,不如隨逝者而去。
囚車等在午門之外,她戴上鐐銬,每走一步,鋃鐺之聲驚響天地。
柳朝明看著蘇晉單薄的背影,忽然想起初見她的樣子,是景元二十三年的暮春,風雨連天,她隔著雨簾子朝他打揖,雖是一身素衣落拓,一雙明眸卻如春陽秀麗。
那時柳朝明便覺得她與自己像,一樣的清明自持,一樣的洞若觀火。
他只恨不能將她扼死在仕途伊始,只因幾分探究幾分動容,任由她長成參天大樹,任她與自己分道而馳。
如今她既斷了生念,是再也不能夠原諒他了。
“蘇晉�!绷鞯溃懊魅A宮的火,是先皇自己放的�!�
蘇晉背影一滯。
柳朝明淡淡道:“他還是這么蠢,兩年前,他拼了命搶來這個皇帝,以為能救你,而今他一把火燒了自己,拱手讓出這個江山,以為能換你的命。”
蘇晉沒有回頭,良久,她啞聲問:“為什么,要告訴我?”
“你不是問,為何不賜你死么?”柳朝明道,“如朱南羨所愿�!�
囚車碾過雪道,很快便沒了蹤跡。
天地又落起雪,雪粒子落了柳朝明滿肩,融入氅衣,可他長久立于雪中,仿佛感覺不到寒冷。
吳敞為柳朝明撐起傘,嘆了一聲:“大人這又是何必?”他見慣宮中生死人情,曉得這漩渦中人,不可心軟半分,因為退一步便萬劫不復。
“尚書大人本已了卻生念,大人那般告訴她,怕是要令她置之死地而后生了。蘇大人在朝野勢力盤根錯節(jié),詔書上的罪名,又非‘女扮男裝,欺君罔上’的死罪,只不過是對安南行商案的包庇隱瞞,大人既要容她命,又想斷她的志,豈知不是枉顧兩端?
“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當今圣上又是假作癡傻,若有朝一日,她得以返京,與大人之間,怕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了�!�
他們相識五載,連殿上的帝王亦如走馬燈一般換了三輪,生死又何妨呢。
“若她還能回來�!绷餍α诵�,“我認了�!�
第214章
二一四章
囚車出了應(yīng)天府,直行往南。因是寒冬,一路走得不快,天色一暗便在驛站落腳,隔日要等日頭徹底亮了才起行。
沿途又遇風雪,在寧國府一帶停了七日,入了徽州地界,官差便卸了蘇晉的鐐銬,囚車也換成馬車,至夜里,還奉上了幾身干凈的衣裳。
蘇晉沒問原因,接過衣裳,徑自命人打水沐浴。
人真是奇怪,半月前,她還一心求死,覺得自己這輩子都過不去這道坎,自離開隨宮,想到這條命是朱南羨換來的,便分外愛惜起自己來,成日定時吃藥,休憩,進食,不日風寒祛了,連手腳的傷也跟著漸漸好轉(zhuǎn)。
只是人還不甚清醒,坐在囚車里,看著明晃晃的天光,恍惚還以為是**歲那年,躲在骨碌碌的牛車里,又以為是十六七那年,從死人堆里爬出來,晁清把她背上馬車,帶她離開京師。
隔日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有人來叩門,稱的居然是一句“蘇公子”。
蘇晉將門拉開,官差不知何時已撤了,門前這位是張生面孔,打了個揖道:“小人姓李,單字一個煢,接下來會護送公子去江西,早膳已備好了,公子下來請用吧。”
徽州是南來北往的交界,近年關(guān),驛站里多的是歇腳的商販,李煢雖挑了個清凈處,仍避不開吵吵嚷嚷。
李煢一邊為蘇晉布菜,一邊道:“小人護送公子去江西后,便不再跟著了。上頭那位早有交代,說江西自有人接應(yīng)公子,小的只管將要緊的事物交給公子自行保管就好�!�
所謂要緊的事物,不外乎就是她的定罪文書,文牒,戶籍與名牌。
蘇晉原想問一問接應(yīng)自己的人是誰,可一想到李煢提到的“上頭那位”,又放棄了。那一位她知道,辦事滴水不漏,不想讓她知道的,一個字都問不出。
早膳是一碗清粥,兩個饅頭,蘇晉剛用到一半,驛站又傳來嘈雜聲,原是幾個當官的進來歇腳,驛丞忙著張羅。
李煢看了眼他們的袍服紋樣,最高的才七品,想來都沒見過蘇晉,于是也不避,盡管自己吃自己的。
“喲,這幾位官爺�!斌A丞倒是個熱情好客,一見他們就招呼開了,“您幾位不是述完職,剛從京師出來,怎么,這是遇著什么事,哪位大人又將你們召回京師了?”
“還能有什么事?”一個長吏答道,朝天拱了拱手,“陛下登基,地方上要進京朝賀,各州府都要派一二人,我們正趕著回京覲見陛下呢�!�
原來是入秋時回京述完職,因朱昱深登基,又中途折返的地方官。
“竟是這等天大的好事�!斌A丞為他幾人斟茶,“尋常人一輩子都莫想見天子一面,幾位官爺這是有福了!”
長吏失笑道:“你當天子是這么輕易就能見的?朝賀時,陛下坐在奉天殿里,像咱們這樣的,”他抬手指了指自己,“只能跪在正午門外頭。正午門知道不?往里走還有奉天門,奉天門過了是墀臺,然后才是奉天殿。仰脖子抬頭,能看到個門樓就不錯了�!�
另一桌亦有半路折返回京的官員,聽了這話,附和道:“正是了。且莫說陛下,單提朝廷里的大人,”他亦朝天拱了拱手,“不才先頭那回進京得早,去戶部交黃冊,亦只有幸見了沈大人一面,已當是三世修來的福氣�!�
“閣下提的沈大人,可是被晉封了一品國公的沈奚沈大人?”
“如今朝野里,還有哪個沈大人名頭響得過這一位?”官員答,“雖只看了一眼,簡直滿室生輝�!庇盅a充,“不過那是蘇大人剛出使安南返京時候的事了,當時聽戶部的人說,內(nèi)閣里,不單沈大人風姿驚人,柳大人,蘇大人,也是一等一如玉的人品,可惜……”
“可惜”后頭的話沒說出來,官家驛站里歇腳的官吏很多,堂堂一品輔臣,刑部尚書因包庇行商案被流放的事早在朝野與地方傳開了。
倒是有個不怕避諱的嘆了句:“要我說,蘇大人也是冤。這兩年出使安南,平定南方禍亂,按說是大功勞一樁了,行商案的線頭還是他找出來的,后來查到自己人身上,瞞一下也是人之常情,又沒說不治罪了,誰曉得被牽連,居然要流放。幾年前陜西貪墨的案子,戶部的錢尚書實打?qū)嵉胤噶税福膊攀莻流放。”
“你說蘇大人是冤的,他就是冤的了?”一人嗤道。
“難道不是?當年山西修行宮,三王爺搜刮民脂民膏,若非蘇大人冒死彈劾,那里的百姓至今還水深火熱呢。這樣的人品,如何會犯下重罪?”
嗤笑的那人道:“朝廷里的案子,尤其是牽扯到這種大官的,里頭彎彎繞繞鬧不清,人命都是輕賤的,人品才值幾個錢?不過你說得也對,蘇大人這事,流放不至于,要我說,這事兩個可能,一,蘇大人切切實實是清白的,八成是得罪了誰,被冤枉了;二,蘇大人真正的罪名,比所謂‘包庇隱瞞’嚴重得多,殺頭誅九族都不為過,但是嘛,被遮過去了,要不怎么什么都不判,判個流放呢?死、流、徒、鞭、杖,唯有流放能將人送得遠遠的�!�
一眾人等聽他說話,猶如在聽天書,往細里琢磨,什么叫“蘇大人得罪了誰”?蘇大人這樣的一品輔臣,敢得罪她的天底下都沒幾個,她能得罪的,除了攝政大人,只有當今的永濟皇帝了。
驛站內(nèi)一時無人敢搭腔,怕說話稍不注意,就是犯上不敬的重罪。
片刻,才有一人將話題又引回沈奚身上:“這位仁兄既見過沈大人,可聽說近日沈府的事了?”
京師沈府如今是天下最稀奇的府邸,樁樁樣樣都是大事,也不知他提的是哪一樁。
有一人試探地問道:“可是沈大人被晉封國公爺?”
“這誰不知?”另一人打斷,“我猜是五日前,陛下的登基大典上,冊封沈氏為后,可對?”
那人點頭應(yīng)道:“差不多了,只是,登基大典上,冊封沈氏為后時,沈氏并不在場,你們可曉得?”
驛站靜下來,曉得的都不作聲,不曉得的都面面相覷。
“不僅沈氏不在,京師沈府,也沒有一人到場�!弊畛跄敲L吏道,“這事我聽說了,宮里好像也沒有要將此事瞞著的意思,想想也無怪,國公爺還在回京的路上,皇后娘娘聽說是病了,老沈大人之前不是被流放了么,說是身子骨不行,受不得寒,還沒入秋就被沈大人送去南面養(yǎng)病了�!�
“老沈大人在養(yǎng)病不假,國公爺在回京途中也不假。但皇后娘娘這事——”那人說著,將聲音壓低些許,“聽說并不是病了,而是不肯受皇后封銜,一人搬去了皇陵住著�!�
“搬去皇陵,這是何意?”眾人驚道,又問,“天家的事,你怎么會曉得?”
“不才有個舊友,而今在忠孝衛(wèi)當值�!敝倚⑿l(wèi),即守衛(wèi)皇陵的親軍衛(wèi),“他與我說,皇后娘娘與晉安帝一起長大,情同姐弟,而今晉安帝賓天不足月,天家雖請了原十二王爺,鎮(zhèn)南王的世子為他守孝,到底關(guān)系遠了,身份也低了些。晉安帝無后無妃,無子無女,皇后娘娘顧念他此去孤單,是以親自為他守陵,還說要守大半年,等大出殯了,再守七七四十九天。”
一眾人瞠目結(jié)舌。
皇后的身份是尊崇,可為先帝守陵,怎么都不大合適。然而,這是天家的家事,他們都不敢妄作議論,其中一名縣官提醒道:“這位仁兄,這事您與我等說說便罷了,等上了京,切莫再提,當心惹禍上身�!�
豈知那人笑了一聲,拱手朝天一拜:“實不相瞞,在下軍籍出身,曾在西北當過兵,平生最敬重晉安皇帝,御駕親征,守住西北,實乃英雄人物,只可惜福薄,英年早逝,是以在下此去,并非進京朝賀,而是辭官,待日后回鄉(xiāng),亦會效仿皇后娘娘,為晉安帝守孝三年。”
蘇晉聽到這里,喉間一澀,直覺連清粥都難以下咽,半晌,擱下筷子,道:“走吧�!�
李煢點了點頭,招呼驛丞把馬車趕來。
蘇晉起身,隨李煢離開驛站,路過眾人,一行官吏都默了默,目光不自主被眼前人的氣度吸引,原想上前搭話,但看她一臉生人勿進,全全作罷。
目送她上了馬車,行至天野蒼茫處了,才收回心神,接著方才的話頭,道:“皇后娘娘如此,也不怕觸怒陛下嗎?”
“所以啊,有人猜,陛下與娘娘早生嫌隙,晉沈大人國公爵位,也是捧殺之意�!碑吘故菚x安朝的頭號重臣。
那人說著,嘆了一聲:“不過也說不清,聽說沈大人也就這兩日回宮了,且看陛下的意思吧。”
也不知是否是蘇晉離開時,一身疏離與清寂久散不去,引得眾人說話的興頭都闌珊起來,再言幾句,竟各自靜了下來,匆匆吃完茶,用完膳,蹬上馬車,各自趕路。
城郊驛站,蒼野茫茫,有人向南,有人向北,有人往,有人歸,或更有甚者,有人不知此去何方,有人一路疾往卻不是往故鄉(xiāng),臥在馬車里,俯在馬背上,星月兼程趕了近一月的路,痛心疾首過,悔不當初過,擔心過亦悲傷過,而今冷靜下來,只為求一個解。
沈奚回到京師當日,正是年三十,各院各寺均以停值,又因晉安皇帝新喪,永濟帝雖已登基,宮中亦不能大擺宴慶。一干朝臣隨朱昱深祭完天,原該各自回府了,聽說今日沈國公回宮,竟規(guī)規(guī)矩矩地一個沒走。
而今沈奚的頭銜,戶部尚書,內(nèi)閣一品輔臣,一品國公,正兒八經(jīng)的當朝國舅。
朝廷里不少人說,這樣的出生,真是羨慕都羨慕不來——皇家還有個更迭呢,也就沈府,簡直常年尊榮不衰。
可不是?
先頭一個阿姐是太子妃,后來晉安帝與他堪比親兄弟,而今又改朝,另一個阿姐又當上皇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