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廩云真人看著他的小花臉,沉郁的臉色裂了一道縫隙,有些破涕為笑的意味。
“是是是,就你好,牙都要吃壞了還惦記著買糖人呢�!�
“不壞不壞。”金寶呲著兩排整齊的小白牙給廩云真人看,“厄爹索,虎安的牙好看的�!�
廩云真人擦了擦他鼻尖的灰塵,“弟弟和阿通呢?”
“在睡覺�!�
金寶掀開桌布,只見黑漆漆的桌布底下,一人一狗正睡得很香。
這兩日溪亭陟不在,金寶不用寫大字了,每天便是帶著銀寶和阿通瘋玩,廩云真人院子里的床底桌底和所有的犄角旮旯,都被兩人一狗鉆過了。
廩云真人見狀,連忙蹲下身子,越過那條憨狗,把里面的小崽子給抱了出來。
這崽子可金貴呢,花了多少心血和精力才救回來,要是在地上凍出個好歹來,他就真的無顏面對他的大弟子了。
廩云真人剛要把孩子放在床榻上,桌上水杯里的清水便上浮到空中,形成了一面水鏡。
頭上挽著半月簪的女子薄唇輕啟:
“廩云�!�
廩云真人一頓,緩緩抱著孩子轉身看向她。
看清女子模樣的時候,廩云真人愣了片刻。
“許……亞�!�
他抿起唇,像好多年以前那樣輕笑,“真沒有想到,我居然還能見到你。”
“貪生怕死之輩,哪里來的資格見我�!�
除了許凌青,許亞對誰都很刻薄。
廩云真人沒有否認她的話,“我知道你不想見我,所以從未去虛山找過你。你此番主動來尋我,可是有事要求我。”
三百年了,再深的傷口都該不痛不癢了。
“這兩個孩子是虛山的孩子�!�
聽見許亞的話,廩云真人抬眼看著許亞。
“這是溪亭府和昆侖派的孩子,跟虛山有何干系�!�
金寶看著水鏡里的許亞,又看看廩云真人,扣著手,不知道他們在吵什么。
他覺得他們說的都不對,他軟乎乎道:
“我是阿爹的孩子,不是噓噓山的。”
廩云真人聽著“噓噓山”三個字,只覺得哭笑不得。
這傻孩子不識字,聽人說話也是一知半解,聽不明白也要開口說一句,心怕別人給他的身世說錯了。
許亞看著臟兮兮的小娃娃,眼里是赤裸裸的嫌棄。
“溪亭府和昆侖派的孩子淪落成乞丐了么?”
骯臟得惹人嫌。
廩云真人點點頭,“溪亭府和昆侖派養(yǎng)不起孩子,從小把他們當乞丐養(yǎng),小小乞兒如何配是虛山的人,你回去吧。”
金寶聽見“乞丐”兩個字的時候瞪圓了眼睛,他是知道乞丐的,蹲在街角拿著碗的人就是乞丐。
他沒有蹲在街角,也沒有瓷碗,他不是乞丐。
他張開嘴,剛要說話,廩云真人便一把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還抱著小銀寶。
兩個孩子,一個也不能讓許亞帶走。
“許亞,虛山的天才不少,不差這倆臟兮兮的孩子。”
“我要帶走的人,沒人攔得住�!�
水鏡散發(fā)出寒氣,劇烈的寒氣在地板上布滿一層冰霜。
一雙穿著藏藍色布鞋,布鞋上掛著銀色鈴鐺的腳落到地面,許亞看著僵直著身子的廩云真人。
“你與他一同去觀星臺求學,在那兒沒學會天命不可違么�!�
廩云真人被寒氣困死在原地,眼睜睜看著許亞帶走了兩個孩子。
許久之后,房間里的寒氣融化,廩云真人癱倒在原地。
人妖大戰(zhàn)中,他識海有損,比起完全淪為廢人的溪亭陟,他很幸運,還可以繼續(xù)修煉。
但比起同期的許亞和帝無瀾來說,他也很不幸,失去了天才的資質,修煉的速度和庸才無異。
一百多年不見,許亞已經強悍如斯,而他卻還碌碌無為。
“師父!”
拄著拐杖的楊潤之推開房門,急匆匆地走到廩云真人面前。
“是大師兄殺了陸師姐?這怎么可能?大師兄怎么可能殺了陸師姐?他明明與陸師姐……”
想起李杳,楊潤之把“青梅竹馬年少情深”八個字咽了回去。
廩云真人早在他進屋的時候便已經若無其事地站起了身,他皺緊了眉頭:
“這是何人傳謠?”
“不知道。”
楊潤之看著廩云真人臉上那一副明顯不信的表情心里才冷靜一些。
“大師兄不會殺了陸師姐的!這是栽贓!”
楊潤之在想,是不是那個女人,她不僅恨他,恨陸師姐,還恨當初不救她的大師兄。
是她在報復大師兄。
他捏緊了手心,轉身便想去虞山找李杳問個清楚。
廩云真人看著他風風火火的來,又急急忙忙的走,一時間也沒有顧得上攔下他。
溪亭陟在司神閣的處境不會很好,那兩個孩子在虛山的處境同樣也不會很好。
他知道許亞是一個多陰毒的瘋女人。
廩云真人抬腳,朝著法雨寺的驛站走去。
*
“貧僧早已經勸過他,若他當時便放下俗念,虔心入道,便不會墮入如此境地。”
懷桑和尚盤坐在蒲團上,半闔著眼睛,虎口處掛著佛珠。
廩云真人看著他,“現在說這些已經晚了,得尋個法子把他救出來�!�
“此事貧僧愛莫能助�!睉焉R呀洓]有睜開眼睛,“萬千生靈,生死各有天意�!�
“李玉山!”
廩云真人看著他淡漠的模樣,急眼道:“那是央忱的孩子,他若是死了,溪亭央忱不會再駐守永州�!�
懷桑睜開眼,眼里有些空洞。
“他墮妖的身份已然昭告天下,他若不死,司神閣怎能給天下的捉妖師一個交代,三足金烏又豈會放過他�!�
廩云真人攥緊的手心松開,整個人都有些搖搖欲墜。
“他是我收的第一個徒弟,我當時第一眼看見他的時候,就知道他會是一個杰出的捉妖師——我甚至覺得,他會比許凌青更好�!�
“我求了央忱好久,她原是要把這個孩子留在身邊自己教養(yǎng)的,但是架不住我死纏爛打——玉山兄,他要是死了,我對不住央忱,也對不起我自己�!�
廩云真人許是太過著急,說話有些失了邏輯,想到哪里便說哪里。
許是被廩云真人的話所打動,也許“玉山兄”三個字勾起了他的回憶,懷桑渾濁的眼睛空洞異常,如同瞎子一樣,什么也沒看,什么也看不見。
“他死后,我會親自去溪亭夫人面前替她賠罪。”
*
司神的水牢里,男子的白衣被地上渾濁的水漬暈染成斑駁的黑灰,他靠著墻壁,緩緩站起身,看著水牢外的李杳,難得沉默寡言。
李杳看著他,“若不是楊潤之上山找我討公道,我還不知道你已經是個犯人了�!�
溪亭陟知道李杳很生氣,但是他不確定這陣怒氣是沖著他來的,還是沖著許亞。
“從三年前醒來那一天,我便知道會有這一天,但是未曾想過會來得這般快�!�
他還以為他能安然無恙地把兩個孩子撫養(yǎng)長大。
“李杳,無須生氣,更無須救我�!�
溪亭陟看著她道:“我死了,你會很快忘了我,在你阿娘面前少一個軟肋�!�
并非溪亭陟把李杳想得無情無義,只是無情道本該如此,從一開始,她就應該沒有軟肋。
“福安和椿生在我?guī)煾改莾�,我會讓曲諳帶著他們回溪亭府,有我阿娘和曲諳在,你阿娘不能拿他們怎么樣�!�
“我也沒有想過要救你�!�
李杳看著面前困住溪亭陟的水柱,這些水柱里流動著符文,她可以帶著溪亭陟離開這水牢,但是一旦溪亭陟離開這地方,司神閣的三足金烏一瞬間便會知道溪亭陟越獄了。
被那只三足金烏盯上的犯人,五臟六腑都會被它啃食殆盡。
李杳沒有足夠把握地帶著溪亭陟離開,自然也就不會想著救他。
“明日是宗門大比,宗門大比過后司神閣的人才會懲治你,這些時日,你還能好好活著,遺言也不必著急說。”
溪亭陟笑了笑,“既知是遺言,便知見一面少一面,此次不說,下一次就不一定還能見到。”
“你很想死?”
李杳一邊覺得溪亭陟不識好歹,一邊又因為他沒有求生欲而有些惱怒。
“以后這些喪氣話不要說給我聽,不然我指不定會廢了你的嗓子�!�
她不介意溪亭陟是個啞巴,但介意他變成懦夫。
“好�!�
溪亭陟看著她,“你若是不想聽,我便不說了。”
李杳走后,曲諳和曲牧才出現在水牢外。
他倆早就來了,只是因為李杳突然進來,他們才迫不得已退出去。
“如公子所想,已經有人把殺死陸凌的臟水潑到了公子身上�!�
若溪亭陟只是一個入了魔的墮妖,那些捉妖師只會瞧不上他,但是如果他殺了人,便會引起民憤。
不殺他,難以服眾。
許亞這是鐵了心要殺了他,不僅要他死得凄慘,還要他身敗名裂。
溪亭陟道:“可已經將兩位小公子送回溪亭府了�!�
曲牧和曲諳齊齊跪在地上。
曲諳道:“屬下辦事不嚴,屬下去昆侖派時,兩位小公子已經不見了�!�
“不見了?何謂不見了?”
溪亭陟語序有些快。
“屬下問過廩云長老,廩云長讓屬下帶給公子一句話�!�
曲諳道,“陰陽隔海云,子虛藏山夷。月入晨昏曉,日落西山渠。”
曲牧有些嘴癢,想說這什么破詩,沒意境沒韻律,壓根就上下不通。
子虛藏山。
陰陽相隔。
師父這是想告訴他,孩子在虛山,但是下次見面,指不定是陰陽相隔了。
——他沒辦法救他,也沒有辦法救兩個孩子。
溪亭陟想,現在何止是日落西山,說一句死到臨頭都已經不為過了。
方才李杳的模樣,應當是不知道兩個孩子在虛山,不是她帶走了孩子,便只有許亞了。
許亞要殺了他,便總要拿另外的籌碼控制李杳。
“去九幽臺找奉錦,讓他來見我。”
*
奉錦穿著一絲金絲卷邊的淺棕色衣袍,他站在水牢外,上下打量著溪亭陟。
“我認識你?”
溪亭陟盯著他,“你的記憶有損。”
奉錦看著他,笑著道:“如果你真的有辦法幫我修煉,那看來的確是我記憶有損,但如果你是騙我的,本少主便好好的,過往的一絲一縷記憶都在腦子里�!�
溪亭陟淡淡道,“我拿到了何羅玄珠這件事,你也忘了?”
奉錦猛地抬眼,定定地看著他。
溪亭陟道:“何羅玄珠能替重塑筋脈,我的師弟前些時日恰好筋脈有損,奉兄若是已經不需要這珠子,幫我把珠子轉交給師弟也無妨�!�
奉錦盯著他,“你從哪兒拿到的何羅玄珠。”
“參商城,千年的何羅魚�!�
奉錦兩只手互相抱著,左手的手指在右胳膊上隨意輕敲。
“我憑什么信你�!�
“沒有憑什么,只看你要不要何羅玄珠�!�
奉錦冷笑,“一只入了魔的墮妖,還敢威脅我,你難道不怕你死后,我在你身上搜嗎?”
“珠子不在我身上,倘若我不說,你此生都不會找到那珠子�!�
奉錦磨著牙,他挺討厭面前這人,這種討厭的感覺很熟悉,他應當是見過此人的。
可是他忘了。
有人抹去了他的記憶。
奉錦抬眼看著他,“你要我做什么,先說好,我沒辦法救你出去,更沒有辦法保住你的命。”
“無需少主做這些�!�
溪亭陟看著奉錦,“你可知道傀儡術?”
奉錦皺著眉,“九州的禁術,你該不會想學這東西吧?”
他冷笑,“倘若我有這術法,又怎么可能輪到你來修煉。”
他絲毫不掩飾自己的貪婪,倘若他真的有傀儡術,又有法子恢復修為,怎么可能甘心做一個凡人或者一個修煉十分緩慢的捉妖師。
“前些時日,有人向你的父親提起八方城內有傀儡術,但直到如今,八方城和九幽臺都未有人處理此事。”
溪亭陟淡然地看著奉錦,“無瀾掌門向來剛正不阿,如若真的聽說傀儡術之事,又怎么可能直到如今都沒有動靜呢。”
“在下只愿奉少主再將此事稟告給無瀾掌門。”
第246章
布棋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