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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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之時,明亮的日光徹底落下,色彩絢麗的晚霞像流云一樣浮動。
李杳帶著蓋頭,沒看見深深淺淺都是紅色的天空,旁邊的阿翊倒是看見了,她仰頭看著漫天的深紅淺紅殷粉,扭頭看向李杳道:
“倒像是老天爺也在給你們賀喜一樣�!�
阿翊覺得這像是祝福,有人卻覺得這像是預兆。
許凌青站在山頭上,看著遠處一絲一縷流動的紅霞,手里摩挲著一串佛珠。
“采卿,你看這天像不像地,這云像不像是人血?”
采卿站在他身后,抬眼看著山峰之上像水一樣輕柔流淌的紅云。
“像阿珠穿上嫁衣的樣子,美得很少見�!�
許凌青嗤笑出聲,“你覺得她美,是因為她嫁人了。虛山從來沒有一個捉妖師成親,也從來沒有捉妖師想要退出。”
采卿臉上沒了笑容,她單膝跪在地上,雙手合成拳。
“采卿誓死效忠少主,哪怕是死,也在所不辭�!�
山風揚起許凌青的裙擺,像是要吹散她的聲音。
“你們所有人都是這樣說的,但你們并非所有人都是這樣想的�!�
許凌青垂眼看著虎口處掛著的佛珠,“要是能過平和的日子,誰不想要過呢。”
許凌青扯著嘴角,笑了片刻。
“今日阿珠成親,斂依也會來,到時候你們負責把她灌醉,我去欺負她那小徒弟�!�
采卿眨了眨眼,抬起眼看向她。
“斂依真人千杯不醉,上次她來虛山,把虛山元嬰期以上的捉妖師都喝趴下了。”
“這么老實做什么,不知道在她酒里放點藥?”
采卿:“……少主,你這樣很容易沒有朋友的�!�
“是么�!�
許凌青勾著唇一笑,“但是我有很多朋友�!�
有很多志同道合的人。
*
“那就是今日的新郎官?雖然是個瘦瘦弱弱的凡人,但模樣確實沒得說。”
溪亭陟站在木屋前,看著屋前的院子里集聚了越來越多的人。
——他甚至看見了他師父。
那個唇紅齒白、在人群中好奇地打量著他的少年。
溪亭陟不知在這些人眼里他是何模樣,但是總歸不是他自己的模樣,所以任由廩云打量也沒有關(guān)系。
廩云穿著昆侖山的道袍,身后背著長劍,他扭頭看向旁邊的人道:
“今日是許姐姐成婚么?”
“非也非也,不是許仙師,只是她身邊跟著的丫頭�!�
“丫頭也能有這么好的眼光,竟然看上一個骨骼奇佳的翩翩公子。”
廩云盯著溪亭陟道,“可惜了,雖然根骨不錯,但是無人引他入道,現(xiàn)在再要想修行,難哦。”
“多好的璞玉啊,可惜卻沒人打磨�!�
廩云的話一字不落地傳入溪亭陟的耳朵里,連眼里那一抹惋惜也分毫不差地被溪亭陟洞察。
想不到他師父這么小的時候便已經(jīng)開始惜才了。
“新娘子來了!”
虛山的姑娘們護送李杳到院門前,溪亭陟牽過她的手,二人牽手之時,夕陽的最后一絲光線被西山吞沒,天色徹底黑了下來。
李杳用傳音入耳道:
“可找到瞿橫和宿印星了?”
溪亭陟牽著她的手往院子里走,雖然明知道這場婚禮是假的,也知道李杳不會把這些禮數(shù)放在心上,但是他也不愿意李杳這這種時候提起別人的男人。
尤其這兩個人都玩笑一樣地跟李杳求過親以后。
溪亭陟沉默不言,李杳皺起眉,剛要說什么,耳邊便響起了阿翊的聲音。
“新人就位,思君念爾,攜手同契,百年共枕�!�
李杳的確沒有成過親,忘記了成親是要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的。
這拜天地和夫妻對拜李杳都能接受,但是拜高堂的時候李杳遲疑了一瞬。
下一瞬間,李杳頭上的蓋頭虛若無物,她清楚地看著高堂上坐著的是許凌青。
李杳:“…………”
從輩分上來說,她拜她沒有問題,但是李杳心里還是膈應了一瞬。
因為許亞,連帶著對許凌青的態(tài)度也很奇怪。
她沒有見過她,談不上是恨,但也不是尊敬和愛。
拜完堂之后,許凌青抬抬手。
“快快快,扶新娘子去休息,上酒菜,讓大家都吃好喝好�!�
一旁的阿翊和采卿上來扶著李杳,剛扶著李杳邁出門口,上面的許凌青便道:
“新郎別走,這兒都是你的賓客,你得好好招待他們�!�
李杳腳步一頓,她一邊想著這是記憶,是假的,不會傷到溪亭陟,一邊又想要掀開蓋頭,轉(zhuǎn)身回去。
察覺她動作的采卿死死抱著她的胳膊,幾乎是拽著李杳往婚房里走。
“別擔心,少主有分寸,不會把人灌醉的�!�
“這灌醉了就沒意思了,灌醉了還怎么鬧洞房。”
采卿的聲音很活潑,上揚下降,起伏的十分明顯,既像一個活潑無知的小姑娘,又像一個老練甩脫的老鴇。
第240章
步玉真人
240.
溪亭陟看著攔在他身前的人,抬眼看向李杳的背影。
在手札所遺留的記憶里,阿珠應該是高高興興地扶回了房間,而凡人男子會被這些捉妖師給攔下來。
倘若他和李杳都不能違背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那這個凡人應當是見不到那位阿珠姑娘了。
“愣著干什么,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去給大家伙敬酒�!�
許凌青一巴掌拍在溪亭陟的肩膀上,“這么高的個子,難不成膽子還生得跟針眼似的不成�!�
溪亭陟跟在許凌青身后,她帶著溪亭陟的樣子,宛若長輩帶著年輕的新郎官逐一給來賓敬酒。
“這是九幽臺的六師姐李晚虞�!�
許凌青一只手摁住那女子消瘦的肩膀。
溪亭陟端著酒杯,“見過李仙師。”
李晚虞看了一眼溪亭陟,眸色很淡,一只手握住許凌青的手腕,將她的手拿開。
“妖族已經(jīng)駐扎在人妖邊界不足百里的鏡水灣,也只有你還有閑心思玩這些無聊的小把戲�!�
“是戲,但是不無聊。”
許凌青垂眼看著李晚虞,笑意盎然:
“我們都是著戲臺上的木偶,身上牽著線,殺一個人,這些線便會黯淡一分,直至所有的絲線都失去光澤腐爛斷掉,最后木偶倒在地里,成了被人踩踏的黑色土地�!�
李晚虞皺著眉,剛想問這是什么意思,許凌青便施施然站直了身體,轉(zhuǎn)頭看向身后若有所思的溪亭陟道:
“這酒還沒有喝完你便要醉了么?”
許凌青輕輕推了溪亭陟一下,推得溪亭陟往前踉蹌了一步。
“別傻愣著,還有許多仙師等著你敬酒呢。”
-為何他會覺得“仙師”二字從許凌青嘴里說出來的時候有幾分不對勁。
像是拗口,又像是嘲諷。
“這是九幽臺的小師弟無瀾師弟。”
許凌青抬手揉了揉帝無瀾的頭發(fā),“許久不見,都長這么高了。”
帝無瀾身后背著一個寬約二尺的白色布包,像是寬劍的形狀,但是沒有劍柄。從棱角處能看得出里面是木盒的形狀。
溪亭陟手里握著酒杯,恭敬道:
“見過無瀾仙師�!�
早聽聞九幽臺的掌門人帝無瀾是一名音修,但是卻從來沒有人見過他的法器。料想帝無瀾現(xiàn)在背著的便是。
“使不得使不得,我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金丹期捉妖師罷了,當不得‘仙師’二字�!�
和許亞差不多個頭的少年郎嘴上謙遜,眼里卻有幾分喜意,還有幾分對自己修為的得意。
十二歲的金丹捉妖師,若是別人只怕心高得找不著北,帝無瀾反倒還算是靦腆了。
“師姐,我聽說人妖大戰(zhàn)要開始了,師姐待人迎戰(zhàn)的時候可一定要叫上我�!�
“我也想為人族出一份力。”
許凌青樂了,她低頭看著剛到她肩膀的小少年,伸出手指,狠狠地戳了一下帝無瀾的額頭。
“好啊,等你什么修煉到渡劫期了我就帶你出戰(zhàn)�!�
應付完了帝無瀾,許凌青又帶著溪亭陟往前面走。
“喲,這不是昆侖派的小廩云么?一個人來姐姐這兒蹭飯吃?你師父沒給你好吃的�。俊�
拿著雞腿啃得正歡實的廩云一愣,反應過來后立馬放下手里的雞腿,胡亂用袖子擦了擦嘴之后才一板一眼地看向許凌青。
“我送了禮金的,可以吃飯�!�
甭說許凌青,站在不遠處的溪亭陟也抿著唇,笑了一下。
“仙師可盡情吃�!�
廩云真人聽見溪亭陟的聲音,抬眼看向他,小聲嘀咕道:
“不是啞巴啊,好好一個四肢健全的人怎么會想著來女人窩里討飯吃�!�
虛山并非沒有男捉妖師,只是極其少,在外人眼里,虛山雖然厲害,但也的確是一個女人窩。
里面的女人還不太講道理,都喜歡動手。
溪亭陟:“…………”
他師父年輕的時候未免也單純得過分了。
當著別人的面蛐蛐別人。
被蛐蛐的許凌青一手捏著他白嫩的臉。
“在女人窩里討飯吃怎么了?你一個小屁孩知道什么是女人什么是男人么?”
“啊啊啊疼!你放手!放手!”
廩云叫得十分凄慘,吸引了不少人的視線。
一身白衣金絲的姑娘出現(xiàn)在許凌青旁邊,一把抓住許凌青的手腕,她聲音冷硬:
“放開他�!�
許凌青果真放開了廩云,抬眼看著面前之人笑得略有一些繾綣。
“酒瘋子不去喝酒,跑我這兒來做什么?”
“再好的酒都被你擾得沒了酒興。”
真人面色很冷,可是許凌青卻是不懼這抹寒冷,她攬著女子的肩膀道:
“來人,給斂依真人上百年的桃花釀,今日必須讓斂依真人喝得盡興�!�
許凌青攬著斂依往前面走,一時間沒有顧得上溪亭陟。
溪亭陟看了一眼兩人的背影,剛要轉(zhuǎn)身離開,一道凌厲的箭聲便在他耳邊響起。
他垂眼,正好瞧見鋒利的箭矢破開他胸前的皮肉和紅色的布帛。
果然,有人要殺他。
許凌青知道有人想要殺他,才特意把李杳支開。
死了一個凡人,沒人會在意。
但死的人要是虛山贅婿,便牽連甚廣。
許凌青摟著斂依站在原地,過了半晌后,她才沉默地轉(zhuǎn)過身,看著被長箭洞穿了胸口的凡人,扯著嘴角,笑得有幾分涼薄。
“凡人如草芥,草芥遍地生。命賤由來久,何須憐微人�!�
許凌青話音一落,一個穿著黑衣的捉妖師便從遠處朝著她飛來。
許凌青掐著他的脖子,挑眼看著在座或是平靜,或是漠不關(guān)心,又或者毫不在意的捉妖師。
“天地生靈,百生有道,各位如此涼薄,不怕報應么�!�
*
坐在床沿的李杳倏忽一下站起身,她扯開頭上的蓋頭,急步朝著門口跑去。
剛點上蠟燭的阿翊一愣,連忙道:
“你干什么去,新娘子是不能出洞房的!”
李杳穿著一身嫁衣跑到院子外,心有所感地走進人群。人群里有些捉妖師看見她的裝扮,為她讓開了路。
李杳看見了那個半跪在地上耷拉著腦袋的身影,穿著紅衣的身影與三年前被血染紅的白衣重疊。
-不算很難過,但是心被一只手捏著,有些憋悶。
李杳深吸一口氣,一步一步走到那人面前,剛要抬起手去試探他的脈搏,一只手便抓住了她的手腕。
“姑娘節(jié)哀。”
熟悉的聲音在李杳頭頂響起。
李杳一頓,掀起眼皮看向溪亭陟。
溪亭陟朝著她搖搖頭。
李杳頓時明白了他的意思。
死的是凡人,不是溪亭陟。
凡人死了,他自然就換了一個人附身。
李杳心里的那只手化作云煙散開,她剛要站起身,這副身體的膝蓋卻重重地砸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