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尊者可是不信我。”
宿印星說著自己笑了笑，“這也正常，我若是尊者，也不相信這樣一個貪生怕死又不著調(diào)的人。”
李杳掀起眼皮看向他。
“你既然知道自己的缺點，何不改正。”
“改正？”
宿印星扯著嘴角笑了笑，“經(jīng)年腐朽的摘星樓，柱子最深處已經(jīng)被蠹蟲吃空了，留下一個說光鮮也不光鮮，說落魄也不落魄的危樓�！�
“危樓高百尺，要想修繕，談何容易�！�
宿印星感慨頗深，沒有注意到李杳的余光一直落在溪亭陟身上。
溪亭陟注意她的視線，用傳音秘術(shù)道：
‘可是有何不對？’
李杳傳音道：
‘……無事。’
她只是覺得宿印星頂著一張與溪亭陟相似的臉很奇怪，讓她心里徒增了幾分怪異。
“……你既然已經(jīng)認(rèn)命，又來尋我們作何？”
李杳收斂起多余的心神，看向宿印星道。
宿印星沉默了片刻，才抬起眼睛看向李杳，眼里眸光閃爍。
“我不認(rèn)命�！�
他語氣很緩很慢：“如溪亭兄所說，我是觀星臺幾百年來最有天資的弟子，本該像觀星碑上記載的前輩一樣，替人預(yù)知禍福，避災(zāi)占卜。”
“若是在幾百年前，在還有渡劫期的前輩坐鎮(zhèn)觀星臺的時候，我本該勤勉修煉，如同尊者一樣以修道為先�！�
“但現(xiàn)在的觀星臺并非往昔之摘星樓，人人害怕天譴和業(yè)債，害怕別人的因果報應(yīng)在自己的身上——”
宿印星說到這里，略有一些嘲諷的勾起嘴角：
“若是懼怕，又為何要修占卜之道�！�
“若是一開始便說占卜之術(shù)不能用，天眼不能開，我又為何要修這占卜之術(shù)？”
宿印星道：
“倘若一開始便說學(xué)這占卜之術(shù)是無用的，只是為了傳承，我根本不會入觀星臺。”
宗門里的長老只是看他有天資，便誆騙他入宗，等他學(xué)會了占卜之術(shù)之后再告訴他，你學(xué)的東西不能用，你唯一的任務(wù)就是學(xué)會了這玩意兒之后教給下一個人。
——他只是占卜之術(shù)傳承中的一環(huán)。
但宿印星不認(rèn)命，他非要用。
他學(xué)了東西，便要誅妖救人，便要懲惡揚善。
然后呢，他的師父和師叔打了他一頓，將他打了個半死之后再告訴他，‘我們這都是為你好’。
李杳看向他，拎起茶壺，倒了一杯茶水推到宿印星面前。
“對于捉妖師而言，有野心并非是一件好事，可倘若全無一絲野心，人與圈養(yǎng)的家禽無異�！�
捉妖師強者為尊，倘若李杳一開始入的不是無情道，而是與宿印星一樣，被誆騙著去翻星宿圖，那她會冷著臉掀翻桌子。
“正是如此�！�
宿印星道，“尊者既然認(rèn)同，想必也會助在下登上掌門之位，若是在下成為執(zhí)權(quán)之人，定然是翻一翻這危樓，整改門中之人憊懶又貪生怕死的風(fēng)氣�！�
李杳一頓，抬眼看向他。
她原以為宿印星是想逃離宗門，不成想此人居然想要成為掌門。
“你不過元嬰修為�！�
李杳道。
“我?guī)煾敢膊贿^元嬰修為�！�
宿印星的師父便是觀星臺的掌門。
“他的元嬰與你的元嬰不一樣�！崩铊玫�，“你師父步入元嬰多年，境界早已經(jīng)固若金湯，可你的元嬰?yún)s不是�！�
就好像兩個一樣大小的杯子，先得到杯子的人反復(fù)加厚杯壁，到最后他的杯子已然接近實心，難以攻破。
而宿印星雖然得到了這個“杯子”，杯壁卻很薄，輕而易舉就能摧毀成齏粉。
宿印星看向李杳，“倘若尊者助我成為掌門，人妖大戰(zhàn)中，觀星臺的捉妖師必當(dāng)竭盡全力替尊者效力�！�
李杳眼皮微抬，“人妖大戰(zhàn)，你怎么能確定人妖大戰(zhàn)一定能爆發(fā)？若是本尊祭陣，人族結(jié)界還能撐上百年。”
溪亭陟轉(zhuǎn)頭看向李杳，嘴唇抿緊。
雖然知道李杳此話不會成真，但是他的心跳還是因為“祭陣”二字漏了一拍。
“我既然說我是觀星臺最有天資的弟子，夜觀天象的本事自是不差。烏云掩月，晨星與北星俱黯，人族與妖族勢必開戰(zhàn)，且僵持不下。”
李杳搭起眼皮，沒說信還是不信。
她只道：“我只需要知道三百年前的事，你需要告訴我施展花月重影后，我要做什么助你登上掌門之位�！�
“尊者這便是答應(yīng)了？”
宿印星如是問。
李杳“嗯”了一聲。
她扭頭看向溪亭陟，身若韌竹的男人一直盯著她，對上她的視線之后下意識愣了片刻，片刻后他才道：
“既然已經(jīng)談妥，我便去找我?guī)煾笇と倌昵暗呐f物�！�
“不必�！�
李杳淡聲道，“我這兒有�！�
李杳手里出現(xiàn)一本手札，她將手札放在桌子上，抬眼看向?qū)γ娴乃抻⌒恰?br />
“開始吧�！�
宿印星垂眼看了手札一眼，又抬眼看向李杳道：
“若是只通過這本手札，便只能看到手札經(jīng)歷過的情景�！�
他看向溪亭陟，“倘若想要看到更多，這種東西越多自是越好。”
溪亭陟明白他的意思，他站起身，對著李杳道：
“我將椿生送到師父身邊，隨便討些舊物�！�
李杳聞言，“我去找步玉真人�！�
步玉真人留下那句詩，向來也是惦念著三百年前的事，既然惦念，總會留著一些東西睹物思人。
宿印星的視線在兩人來回轉(zhuǎn)了轉(zhuǎn)，最后視線落到李杳身上。
“我與尊者同去�！�
*
觀星臺的驛站外，李杳回身看向身后的宿印星。
“你修為太低，潛進(jìn)去會被渡劫期的長老發(fā)現(xiàn)端倪�！�
宿印星聞言，頓時道：“尊者應(yīng)當(dāng)有隱形符，給我一張隱形符便可�！�
化神期的捉妖師畫的隱形符非同小可，他拿著符紙，應(yīng)當(dāng)不會被渡劫期的長老發(fā)現(xiàn)。
李杳瞥了他那張明明與溪亭陟十分相似，卻又因為喬裝打扮，故意抹黑的臉，她別開視線。
“不給。”
宿印星：“？”
宿印星還沒來得及理解李杳這句冷冷淡淡的“不給”是什么意思，就聽李杳道：
“別頂著這張臉跟著我�！�
說完李杳便消失在了原地。
宿印星：“？？？”
不要他跟著，那他跟來的意義是什么？
既然不準(zhǔn)他跟著，剛剛在客棧里怎么不說。
*
昆侖派的驛站里，溪亭陟抱著銀寶，剛踏進(jìn)廩云真人的院子，廩云真人后腳便跟了進(jìn)來。
他回頭，正好看見廩云真人緊蹙著眉頭的模樣。
他看見溪亭陟，連忙道：
“你來得正好，剛好去瞧瞧潤之，這孩子也不知道是頭發(fā)被剃了想不開還是怎么的，竟然自廢了筋脈�！�
溪亭陟立在院子里，還沒來得及說話，腿上便多了一個溫?zé)岬陌讏F(tuán)子。
圓潤有福氣的金寶抱著溪亭陟的腿，仰頭看著溪亭陟，額頭盡是汗珠。
“阿爹！你怎么才回來？”
小崽子顯然玩得很盡興，一雙眼睛被潤濕得格外亮，身后還等著通體潔白的狼犬。
溪亭陟看著他，彎腰把銀寶放在地上，他用袖子擦了擦金寶的汗珠。
“福安，帶著弟弟去和阿通玩，阿爹有事，要再忙一會兒�！�
阿通是狼犬的名字。
金寶看了看一旁皺著眉的廩云真人，又看了看溪亭陟，最后重重地點頭。
等金寶牽著銀寶，身后跟著和他一樣高的狼犬走到屋檐下。
直到兩個小崽子走了，溪亭陟才看向廩云真人。
“請師父帶路�！�
廩云真人走在前面，邊走邊道：“從小潤之便聽你的話，剛上山時，他誰也不理，只黏著你一個人�！�
“你去勸勸他，勸他……”
廩云真人啞然了，筋脈都已經(jīng)廢了，如今再去勸，也只能勸他好好活著了。
如同廢人一樣活著。
就如同他的大弟子一模一樣。
廩云真人說不出溪亭陟是過來人，所以更能安撫楊潤之這種話，他現(xiàn)在才后知后覺地發(fā)覺讓溪亭陟去勸楊潤之也十分欠妥。
對于他的大弟子而言，這何嘗不是在掀他的傷疤呢。
廩云真人停在原地，轉(zhuǎn)身看向溪亭陟道：
“罷了罷了，你帶著兩個孩子回去吧，潤之的事我會看著處理的�！�
溪亭陟抬眼看向他，似乎看出他心中的疑慮。
“潤之于我，亦像弟弟，他如今這般模樣，我本該去看看。”
溪亭陟到楊潤之院子里的時候，院子里有不少的昆侖派弟子，看見溪亭陟來了，似乎想要說什么，但是最后又什么都沒有說。
倘若是以前的溪亭陟，他一來，院子里的師弟師妹們會像找到了主心骨一樣圍到溪亭陟的面前，憂慮或者擔(dān)心的問他怎么辦。
但他現(xiàn)在只是一個凡人，一個比他們還弱小還無助的凡人。
他們都在看他，但是溪亭陟的視線卻沒有落到他們身上，他走到門前，推開門。
屋子里的楊潤之安靜地躺在床上，門動的聲音在房間突兀的響起，卻沒有驚動楊潤之。
溪亭陟走過去，才看清楊潤之是平躺在床上的，他安靜地閉著眼睛，雙手合十放在腹部，他底下的床似乎不是床，而是棺木。
“潤之�！�
溪亭陟床邊的凳子上，看著楊潤之的睫毛繼續(xù)顫動片刻后睜開眼睛，他緩緩轉(zhuǎn)頭看向溪亭陟。
只看了一眼，他便又扭過頭，仰頭看著屋頂。
“師兄不必多言，那件事我本就有愧于師兄，若是我自廢修為能換她與師兄重修舊好，潤之甘愿如此�！�
溪亭陟一頓，“這話要是讓她聽見，想來她又會罵你蠢。”
楊潤之扭頭聞言，眸光閃動了片刻。
溪亭陟牽過他的手替他把脈。
“你常年在山上修煉，倘若有下山的機會，也是以捉妖師的身份的下山。”
“你可知道田里的小麥幾月播種，幾月插扦，又是幾月金黃�！�
“你可知道養(yǎng)活一戶五口人家一年需要多少銀子，又可知道碼頭的長工一天能掙多少文錢。”
楊潤之嘴唇囁嚅了片刻，半晌說不出話，最后他才道：
“那是凡人的事……”
“不僅僅是凡人的事。”溪亭陟截過他的話，“今日我見到宿印星，他為了抓一個官府通緝的殺人犯，開了天眼，被觀星臺的掌門打得兩三個月沒有下床�！�
“那個殺人犯也僅僅是個凡人�！�
溪亭陟抬起手，診完脈后將楊潤之的手放回去。
“在人妖之中，人族處于劣勢，為了人妖共同存活，天道給了一部分人更加寬廣的筋脈和玲瓏的道心�！�
“捉妖師的存在本是為了讓更多人的活著，讓人族面對更強大的妖族是有一戰(zhàn)的實力，但是潤之你，本末倒置了�！�
“你將捉妖師的身份凌駕于凡人之上，認(rèn)為捉妖師的任務(wù)只是除妖，認(rèn)為捉妖師便可以隨意衡量凡人的性命。
“潤之，這世界上并沒有人可以衡量一個人的性命到底重不重要�！�
“竭盡全力地去救每一個人，非是為了更多人的命而讓別人去死。”
楊潤之轉(zhuǎn)頭看向他，抿著唇說不出話。
溪亭陟看著他紅腫的眼睛，“你性子直，又喜賭氣，她那一說，我猜你也會這般做。”
“師兄！”
楊潤之果然喜歡賭氣，溪亭陟這么一說，楊潤之便繃不住了。
紅腫的眼睛再次蓄滿水，將頭扭過頭，對著床里面不再看溪亭陟。
溪亭陟看著他的后腦勺，道：
“修為既然已經(jīng)散盡，過些時日便下山吧，去參商城或者永州開間鋪子，或者是去莊子上當(dāng)長工家丁�！�
“待你真正地了解凡人之后，我會用何羅玄珠替你重鑄筋脈�！�
何羅玄珠在椿生身體里，待椿生的神魂與肉體徹底重合，何羅玄珠對他也沒有用了，到時再用來為楊潤之重鑄筋脈也無不可。
溪亭陟從楊潤之房間出來時，廩云真人和其他弟子在門外等著。
溪亭陟一一掃過看向院子里沉默不語的人，他們的眼神或者閃爍，或者避開，除了廩云真人沒有一個人敢面對他。
他這些師弟師妹，和楊潤之一樣，心里始終覺得捉妖師高人一等，凡人如野草一般卑賤。
廩云真人走到他面前，“如何了，他可是已經(jīng)想開了？”
“他已然是個凡人了，過些時日他便會離開宗門，去凡人城池，像一個凡人一樣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