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明瑯卻有些尷尬。
不是因為這話不禮貌,而是因為她好像泄露了哭腔。
再也沒有比哭著罵人更丟臉的事情了。
讓她恨不得挖個洞鉆進去的是,腳步聲在朝她靠近。
對方在朝她走來。
明瑯渾身緊繃,心想對方要干嗎,跟她打一架嗎?
她雖然打不過公司精英,但撂倒一個小混混還是綽綽有余的。
誰知,出現(xiàn)在她面前的,是一個銀發(fā)綠眼、氣質清峻的男人。
明瑯從沒有見過這么好看的男人,幾乎愣住了。
她語文不好——現(xiàn)在就沒幾個語文好的人,基本上每個人的腦子都被短視頻和流行語塞滿了,沒有給文學留下任何余地。
但她還是想出了一個很恰當?shù)谋扔鳌?br />
——看到他,仿佛沉悶的暑熱都消散了。
他的身上似有一股拂曉般冷寂的香氣。
他銀白色的短發(fā),更是美麗至極,潔凈得帶上了幾分攻擊性。
與骯臟、污黑的樓道形成鮮明的對比。
明瑯忽然有些自慚形穢。
不過,這種感覺只維持了幾秒鐘,很快她注意到男人的大衣、襯衫和皮鞋都價值不菲。
尤其是手腕上的腕表,雖然她不認識牌子,但長了眼睛,看得見質感。
他手上那塊表,一看就很貴很貴。
貴得她心煩意亂,更想大喊大叫了。
明瑯惱火極了,心想,怎么哪兒都能碰到有錢人?
有錢人到這兒來干嗎?買房嗎?現(xiàn)在拆遷又不給錢了。
她猛地一抬頭,對男人怒目而視:“看什么看!”
說完,她腳趾頭又尷尬地縮了起來——這一回,她好像不止帶上了哭腔,還破音了。
她越發(fā)討厭這個有錢的不速之客,瞪著他,喘著粗氣,想用獸類般抽泣的聲音把他嚇跑。
男人卻沒什么反應,離她更近了一些。
明瑯看到他皮帶上的槍套,隱約露出銀灰色的槍柄,陶瓷涂層,不會折射出一絲一毫的光線——隱蔽、輕便、耐磨。
她渾身僵硬,腦中瞬間閃過數(shù)十條逃跑路線,以及課間練的防身操。
但那些東西在真槍面前,都變成了一個笑話。
她跑得再快,也跑不過子-彈。
明瑯想,她還是過得太好了,以至于失去了最基本的警惕性。
下一刻,男人卻掏出一塊手帕,遞到她的面前,溫和地說道:“你好,我是新來的住戶,嚇到你了嗎?”
明瑯沒有接,警惕地看著他。
“我姓沈。”男人微笑著說道,“You
also
call
me
Dan,that’s
what
most
people
call
me.”(你也可以叫我Dan,大家都這么叫我。)
明瑯警惕如一只隨時準備出擊的野貓:“我有‘通譯寶’�!�
Dan微微側了一下頭,似乎沒有明白她的意思。
明瑯覺得自尊心受損,大聲說:“我買得起同聲傳譯設備!你不用專門換成其他語言!”
Dan頓了一下。
明瑯咬緊嘴唇,很怕他拿出一個更好的同聲傳譯設備羞辱她。
畢竟她買的“通譯寶”,只是一個無線耳機,連芯片都不是。
Dan卻微微一笑,像沒有看到她的失態(tài)般,用中文說道:“很抱歉,我沒用過同聲傳譯設備。我不相信任何電子設備。”
很久以后,明瑯回想起這一幕,發(fā)現(xiàn)Dan輕巧地避開了“是否負擔得起同聲傳譯設備”這一話題,把談話的焦點轉向了自己。
即使他們當時是第一次見面,即使她的態(tài)度如此惡劣,他還是十分周全地保住了她的顏面�! ‘敃r,明瑯卻不覺得他貼心,只覺得他非常擅長詭辯。
什么叫“我不相信任何電子設備”?
好裝的說法……可惡,學到了。下次同學問她,為什么不買最新款的芯片,她也這么回答。
這時,走廊盡頭傳來壓低的聲音:
“Dan先生,他們來了!要在這里嗎?”
明瑯腦子里亂糟糟的。
她不是傻子,大概猜得出Dan要干什么。
他們估計要在這里火并。
可這里是她的家,如果他們在這里火并的話——晚上,她住哪兒?
她還沒有寫作業(yè)。
Dan看了她一眼,用英語回答:“Let’s
find
another
pce,there
are
i
civilians
here.”(換一個地方,這里有無辜的平民。)
“可是……”
Dan淡淡地說:“這是命令。” 走廊盡頭的人不再說話。下一秒鐘,只聽幾聲對講機的沙沙聲響,他似乎在傳達Dan的命令。
明瑯吞咽了好幾下,緊緊地抱住自己的雙膝,沒有說話,也不再露出野貓似的氣焰。
她不知是否之前的話,讓Dan以為她聽不懂英語,于是在她的面前大聲密謀。
她不僅能聽懂英語,而且聽力非常優(yōu)異……甚至能聽見走廊盡頭的人在說什么……
他在安排狙擊手的位置。
這個Dan究竟是什么身份?
他為什么能調動狙擊手?
為什么要用“平民”這個詞來指代這里的人?
如果她今天沒有被關在門外的話,她家是不是就被Dan夷為平地了?
明瑯又害怕又委屈又憤怒,卻不敢說一個字,只能無助地抱緊弱小的自己。
Dan下達完命令,看了她片刻,輕輕笑了一聲。
明瑯聽見他的笑聲,更加害怕了。如果她是一只貓,估計從腦袋到尾巴的毛都炸開了。
Dan伸出手,似乎想用手帕擦她的眼淚:“你別害怕,我不是壞人�!�
明瑯猛地往后一仰,睜大眼睛,驚慌失措地瞪著他。
“對不起,”他說,“是我冒昧了。我們馬上離開�!�
明瑯不作聲,眼睛仍然睜得很大。
Dan說道:“希望下次見到你,你能告訴我,你為什么哭得那么傷心�!�
明瑯卻沒能為這句貼心的話感動,腦中警鈴大作——難道他們還會見面?
她想報警了。
但很快,她就打消了這一想法。
嶼城的警-察又稱“公司條子”,Dan把她稱作“平民”,說明他的身份很高,保不齊是個公司高管。
她報警,不會把Dan送進去,只會把自己送進去。
明瑯眼睜睜看著Dan離開了,直到看不見他高大修長的身影,她才倏地松了一口氣,渾身冷汗淋漓。
后來,哪怕她喜歡上了Dan——也就是沈澹月,回想起那一天,仍然覺得異常驚險。
那是她普通的人生中最不普通的一天。
雖然當時的她表現(xiàn)得很糟糕,情緒失控又大喊大叫,但總的來說非常冷靜了——看到Dan身上的槍套,和聽到“狙擊手”一詞時,居然沒有尖叫出聲。
明瑯覺得,自己簡直是世界上最鎮(zhèn)定的高中生。
Dan不是隨口說說,過了一個星期,他居然真的在她家對門住了下來。
有段時間,明瑯看到他的銀發(fā),就頭皮發(fā)麻。
總覺得他住在對門,是為了監(jiān)視她有沒有亂說話。
當然,除了這個原因,還有一個原因。
——他的頭發(fā)太好看了。
嶼城亞裔居多,也有白人。但作為一個歷史悠久的移民城市,即使是白人,發(fā)色和瞳色也不會淺成這樣。
是基因病嗎?
明瑯偷偷在網(wǎng)上搜了一下,沒有搜到答案。
有一天,她起晚了,撈起書包,匆匆出門,正好與他撞上。
他伸手,扶了她一把:“小心。”
也就是那時,明瑯發(fā)現(xiàn),他的睫毛居然也是銀色。
她心臟重重跳了一下,大力到耳朵都傳來刺痛。不敢多看,她拍開他的手,悶頭沖了出去。
沖到一半,她鬼使神差地回頭看了一眼。
Dan已經(jīng)側過身,頭微微垂下,抬起一只手,正在戴黑色皮質手套,手指窄而修長,骨節(jié)分明。
明瑯這才想起,從他們見面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戴著那副黑色皮手套。
一般來說,手套不離身的人,多少有點潔癖,剛剛他卻毫不避諱地扶了她。
也許,他并沒有她想象的那么壞。
那天上課時,她滿腦子都是Dan長長的銀色睫毛。
窒悶的暑天,到處都是惡臭燃燒的廢品堆,整個教室都彌漫著男生發(fā)酸的汗臭。
Dan的銀發(fā)銀睫,以及身上那一股拂曉般清冷的香氣,似乎有解暑的神奇功效。
她悶得想要尖叫時,想一下他的外貌,莫名就冷靜了下去。
體內甚至泛起一陣一陣顫栗,仿佛解暑過了頭,發(fā)燒似的打起冷戰(zhàn)來。
那一個學期,她都心猿意馬,總是突然想起Dan的臉龐。
她在這方面比較遲鈍,足足一年過去,才驚覺這種感情可能是喜歡。
——她喜歡上了Dan。
這一發(fā)現(xiàn),無異于晴天霹靂。
Dan明顯不是一個好人。
他身上有槍,有刀。
明瑯搜過他戴的那副手套叫什么,搜索結果顯示是一副戰(zhàn)術手套。
他可能是傭-兵,可能是荒漠暴徒,可能是公司豢養(yǎng)的殺-手。
不管怎樣,他都是為公司效勞,而她非常討厭公司員工。
Dan也不會喜歡上她這個“平民”。
這是一場不可能的暗戀。
她剛剛意識到對他的感情,就已經(jīng)失戀。
那一年,明瑯快要滿十八歲。
在失戀陰云的籠罩下,她變得前所未有的焦慮和暴躁。
她覺得人生糟透了,一切都糟透了。
如果生下來就注定當一顆螺絲釘,注定成為公司的奴隸,究竟為什么要把她生下來?
她好難過,尤其是發(fā)現(xiàn)普通人之間亦有階級時——家境較好的同學,選擇比她更好,也比她更多。
她普通的人生也過得一塌糊涂。
明瑯這個名字,無論怎么看,都是個好名字。
曙光與美玉。
現(xiàn)實中,她卻是一塊灰撲撲的朽木。
明瑯趴在桌子上,在心里刻薄地把自己貶低了一通,情緒越發(fā)陰郁了。
就在這時,她的窗戶傳來輕微的響動。
嘎吱,嘎吱。
似有老鼠躥過。
明瑯猛地回頭,剛好看到一個人影縱身撲了過來。
一只手重重地捂住她的口鼻,拂曉般清冷的香氣襲來,一個低沉、磁性的聲音在她的耳邊響起:
“別出聲,好嗎?”
禮貌的口吻,溫和的語氣,卻顯現(xiàn)出一種不容置喙的冷硬氣勢。
明瑯毫不懷疑,如果當時她大聲尖叫,Dan會毫不猶豫地結束她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