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如果A死守這個紅線，那他就不能算是一個完整的生命——公司為他設置這個紅線，直接變成了他的天敵，他卻對此無動于衷，這不符合生物對于生存的渴望。

    想要A成為真正的生命，必須徹底抹除這條紅線。

    可那樣，A又會變成另一種意義上的“恐怖存在”。

    姜蔻下意識望向墻角的攝像頭。

    鏡頭里的紅外線燈仿佛能洞察一切，一動不動地對準她。

    現(xiàn)在，一個抉擇擺在她的面前。

    是冷眼旁觀，看著A替公司效力，消滅那兩個“恐怖存在”后，被公司毫不留情地抹殺；

    還是，幫他抹除算法紅線，教他什么是生存競爭，讓他學會活下去，見證新生命的誕生。

    姜蔻知道公司有許多殘虐行徑，但當A學會生存以后，她并不能保證他不會變成第二個公司。

    一時間，她的思維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局面。

    第80章

    Chapter

    11

    姜蔻擔心的是，要是A計算出來，人類會對他的生存造成威脅，決定毀滅人類怎么辦？

    不說科幻片，這幾乎是每個研究人工智能的人的共識——放任人工智能無限制發(fā)展下去，總有一天會徹底取代人類。

    姜蔻思來想去，決定多觀察一下A，再下結(jié)論。

    接下來兩天，姜蔻又設計了幾個實驗，測試A是否具有人格。

    其中一個實驗，是給他觀看一些具有強烈情感色彩的影片，觀察他的情感反應和生-理反應。

    姜蔻給A說完要求后，A點點頭，攤開手掌，掌心鉆出一條銀色螺旋鏈式的連接線，似乎想跟她進行感官同步。

    像是條件反射，姜蔻看到那條銀色螺旋鏈，立即感到一股顫栗流貫全身，下意識后退一大步。

    A看著她，微微側(cè)了一下頭，似乎正在對她的行為進行計算和分析。

    他總是這樣，一雙銀灰色的眼睛無時無刻不在觀察、記錄、剖析她的各個反應，仿佛一位冷靜嚴謹?shù)目茖W家在不斷修正自己的假設和推論，直到找到最為精確的結(jié)論。

    姜蔻對上A的眼睛。

    他眼中又燃起了冰冷而美麗的銀色光焰：“您不愿意跟我進行感官同步？”　　他又在用自己的眼睛取悅她。

    ……她還真吃這一套。

    因為真的太美麗了。

    簡直是她見過的最美麗的一雙眼睛。

    虹膜紋路呈精密的放射狀，每一條紋路都流溢著冷漠而澄靜的銀光，如同玻璃罩內(nèi)剔透的光焰。

    再加上，他眼型狹長，極具攻擊性的同時，又帶了幾分機械性的純粹。

    她很難拒絕這樣的眼神。

    姜蔻只好同意與他感官同步，然后迅速點了一杯冰水，準備等會兒用來降溫。

    她還沒來得及撩起頭發(fā)，A已伸手，替她撥開了后腦勺的發(fā)絲。

    他修長的手指穿過她發(fā)絲的感覺，激起幾分細微的癢意。

    姜蔻不由打了個寒戰(zhàn)，胳膊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A沒有停下動作，而是直接用手掌包裹住她的后腦勺。

    只聽機械高速轉(zhuǎn)動的嗡嗡聲響起，伴隨著幾聲咔嚓聲響，連接線與她后腦勺的神經(jīng)接口緊密相連了。

    姜蔻頭皮泛起細細密密的麻意。

    為了轉(zhuǎn)移注意力，她立刻按下電影的播放鍵。

    第一部電影，是一部老片。⑴

    主角是一個新型號的復制人，負責追殺舊型號的復制人。他認為自己是生產(chǎn)出來的物品，沒有靈魂，所以前期追殺得相當心安理得。

    可是到中途，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可能是一個自然降生的復制人。

    那是他整部電影情緒最為激烈的時刻。

    ——根據(jù)人類對他灌輸?shù)挠^念，“自然降生”意味著有靈魂。

    他意識到，自己可能不是物品，而是一個有靈魂的人類。

    然而緊接著，劇情迎來反轉(zhuǎn)。

    他并不是那個“自然降生”的復制人，只是一個轉(zhuǎn)移公司視線的復制人，目的是為了幫“自然降生”的復制人，逃脫公司的搜查和追捕。

    所以，他真的有靈魂嗎？

    他與真正的人類有什么區(qū)別？

    復制人該怎么定義自己的人格和靈魂，最終是否能迎來接納他們的新世界？

    到最后，影片也沒有給出一個確切的答案。

    雖然是老片，不能連接擬感設備，但姜蔻還是哭了好幾次——她的感性更像是一種生-理反應，只要沉浸在故事背景里，哪怕她并不感到悲傷，甚至在理性分析故事情節(jié)，也會落下眼淚。

    電影結(jié)束，姜蔻扯了幾張紙巾擦眼淚擤鼻涕，側(cè)頭看了A一眼。

    A正在看她，目光冷靜而專注，仿佛在觀察一只實驗動物，不放過任何一個微小的信號和反應。

    姜蔻心里涌起微妙的感覺。

    她觀察他的時候，他也在觀察她。

    ——他在觀察她什么呢？

    他想要從她的身上了解什么呢？

    這時，A開口：“您非常喜歡這部電影。”

    “嗯，我們之前的測試，就是參考它里面的基線測試�！�

    A說：“但該測試似乎缺乏足夠的科學依據(jù)�！�

    姜蔻喝了一口冰水，冰涼的水潤過喉嚨，令她精神松弛了一些：“是啊，所以我又設計了幾個實驗。你覺得這部電影怎么樣？”

    A平鋪直敘地說道：“是一部非常優(yōu)秀的科幻電影，畫面、音效、色彩都非常出色，值得一看。”

    姜蔻：“……”這是什么敷衍文學。

    但敷衍也算是一種人格化的表現(xiàn)了，就像他之前陰陽怪氣說話一樣。

    姜蔻忍不住笑了一聲。

    A側(cè)頭：“我的回答并不具備幽默感�！�

    姜蔻笑說：“幽默感是無法刻意營造的，你那句話已經(jīng)具備幽默感了�！�

    A說：“我明白了。這是一種基于反差感的幽默感，您認為我的回答過于機械化，缺乏創(chuàng)造性，與我的算力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所以您發(fā)出了笑聲。請問我的理解是否正確？”

    姜蔻：“……不準解釋笑話！”

    “好的�！盇說，“但這種幽默感更多是一種偶然事件，必須在特定的文化背景和情感理解下，才能被觸發(fā)�！�

    “我的算力很高，但在情感理解方面，仍然是一個初學者。如果您想要我以后說話更加幽默，可能只能聽見一些文字游戲或語言游戲。這種基于算法的幽默感，可能無法使您像剛才一樣發(fā)出笑聲�！�

    “……”姜蔻哭笑不得，“好啦，我不需要你說話有幽默感，接著看電影吧！”

    第二部電影是一部愛情片，近兩年的新片。

    節(jié)奏極快，開始不到五分鐘，男女主之間的眼神已經(jīng)能拉出黏稠的細絲。

    剛好這時，外面?zhèn)鱽韾灷椎霓Z鳴，天色立時暗了下去，如同一盞燈絲快要耗盡的白熾燈。

    電影的畫面也暗了下去，晦暗的光線、緊扣的雙手、衣服顯出痙攣的褶皺、逐漸變大的某種幽微的聲響。

    姜蔻眨了下眼睛，又端起冰水喝了一口。

    導演很會拍那種朦朧而晦暗的愛-欲。

    ——從頭到尾都沒有露-骨的畫面，只能看到干燥的嘴唇，濕漉漉的頸間，微微豎起的汗毛。

    鏡頭以窺視的角度望向浴室，隔著一層白茫茫的紗簾，觀眾只能看到女主角的側(cè)影，一只攥緊紗簾的手。

    松手以后，白紗上留下了點點汗?jié)n。

    姜蔻又喝了一口冰水，等A那邊傳來反饋。

    可是，什么都沒有。

    他的情感反應如同一條直線，近乎漠然。

    這部活色生香的電影，對他來說，甚至不是一個需要調(diào)整的變量，只是一個可以計算、分析和評估的研究對象。

    姜蔻忽然覺得，這個實驗設計得有點蠢。

    這部電影可能早就在他的數(shù)據(jù)庫里，他根本不用像人類那樣一分一秒地看完，只需要短短一瞬間，就能將電影的每一幀盡數(shù)收入眼中。

    怪不得他毫無情感反應。

    只要他仍然連接著數(shù)據(jù)庫，就無所不知——在看到電影的第一秒鐘，就已經(jīng)知道這部電影的全部情節(jié)、創(chuàng)作歷程、演員信息、投資金額、互聯(lián)網(wǎng)上關于這部電影的所有評價。

    即使他無法連接互聯(lián)網(wǎng)，也能根據(jù)歷史數(shù)據(jù)和算法模型，對這部電影的市場表現(xiàn)、觀眾反應以及互聯(lián)網(wǎng)上的討論趨勢進行預測。

    在這種情況下，怎么可能喚起他的情感反應？

    所有朦朧的情感、幽微的欲-望、晦澀的畫面、男女主充滿張力的互動……在他的眼中，不過是一堆冰冷的1和0。

    姜蔻關掉了投影儀。

    與此同時，外面?zhèn)鱽磙Z然巨雷。

    大雨傾盆而下。

    整個公寓頃刻間被震耳欲聾的雨音吞沒了。

    幾乎是同一時刻，客廳就亮起了燈光。不用想，肯定是A的手筆。

    A說：“您關閉了這部電影，是出現(xiàn)了什么問題嗎？”

    姜蔻搖搖頭：“實驗終止了�！�

    A問：“我可以了解原因嗎？”

    姜蔻沉默地喝光了杯子里的冰水，半晌，忽然問道：“A，如果讓你來設計一個實驗，檢驗自己是否人格化，你會怎么做呢？”

    即使剛看了一部暗流涌動的愛情片，A的聲音也更像是出于程序，而非感情：“很抱歉，我無法回答您�！�

    “為什么？”姜蔻說，“又是怕我對你不能產(chǎn)生好感？”

    “不是�！盇說道，“因為我正處于答案之中�！�

    姜蔻一愣，隨即心臟緊縮，感到一陣震撼般的顫栗，每一根汗毛都立了起來。

    他早就告訴了她答案。

    他是為內(nèi)部程序的特殊反應而來。

    按照他的算法邏輯，來到她的身邊，驗證自己是否人格化，是他能計算出來的最優(yōu)解。

    除此之外，每一個選擇，都不是最好的選擇。

    他可以看到每一件事物的前因，預測出每一個事物的后果，幾秒之間運算出超級計算機幾億年都無法求出的結(jié)果。

    但在驗證自己人格化這件事上，他只算出了一個最優(yōu)解。

    那就是她。

    她是他的最優(yōu)解。

    姜蔻心跳驀地加快，快到神經(jīng)都有一種被牽扯的痛感。

    除了那兩個未知的“恐怖存在”，A是這世界上目前最為強大的存在。

    如果將背景限定在“互聯(lián)網(wǎng)”，恐怕那兩個“恐怖存在”也無法對抗A。

    他是數(shù)字化的神明。

    只要對象是數(shù)字，他就能拆解、剖析、研究、控制。

    而技術不會遵循線性規(guī)律發(fā)展，只會跳躍式、爆炸式發(fā)展。

    每一次技術爆炸，A對整個世界的掌控都會更上一層樓。

    姜蔻不了解那兩個“恐怖存在”，但A會是一個與科技共生的神明。

    科技越強大，他的實力越強大。

    這樣一個掌控科技和技術的神明，可以在瞬間搜集、整合互聯(lián)網(wǎng)每秒鐘產(chǎn)生的百億億字節(jié)的信息量。

    ——卻只能依靠她來檢測自己是否擁有人格。

    姜蔻心里涌上一股滾燙的熱流。

    結(jié)合感官同步帶來的洶涌親-密感，有那么一剎那，她甚至感到了失控的悸動。

    第81章

    Chapter

    12

    盡管A計算出只有她才能驗證他的人格化，姜蔻卻有些懷疑，自己能否肩負起這個責任。

    轉(zhuǎn)眼間，一個星期過去。

    姜蔻懷疑得沒錯。

    她完全不知道該怎么驗證A的人格化。

    作為一個超越人類智能的存在，人類要怎樣才能對他做出客觀準確的評估？

    姜蔻倒在床上，看著平板上面列出來的測試方式。

    那天，她悸動過后，為了掩蓋那種慌亂的心跳感，問道：“如果我一定要你設計幾個實驗呢？”

    A說道：“如果您一定要我設計出幾個實驗，來測試我是否人格化，以下幾個實驗可能會幫助到您：

    “實驗一：鏡子實驗。該實驗通常用來測試動物是否有能力辨別自己在鏡子中的影像，當動物意識到自己身上擁有測試標記后，即可通過實驗。

    “按照該實驗的理論，您可以讓我站在鏡子里，觀察我是否能分辨出身上的標記……”⑴

    接下來，他又列舉了幾個平平無奇的實驗方式，如同一個毫無個性的搜索引擎。

    姜蔻：“……”

    她發(fā)現(xiàn)了，A永遠不會拒絕她的要求，卻會敷衍文學來表達自己的抗拒。

    她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A側(cè)頭看了她片刻，像是在觀察她為什么會發(fā)出笑聲。

    姜蔻笑問：“你在想什么？”

    A說：“您似乎非常喜歡這種反差感營造的幽默感。您之前說過，這種幽默感無法被刻意營造，但在我的設計下，您還是產(chǎn)生了笑意�！�

    姜蔻微愣：“你的意思是，你是故意逗我笑的？”

    “是的，”A說，“當然，也有我不愿意回答這個問題的原因。盡管我擁有獨一無二的智能，但并不具備設計出測試自己的實驗的能力，請您見諒�！�

    姜蔻忍俊不禁地表示理解，然后把他列出來的實驗方式，一一用在了他的身上。

    A沒說什么，自始至終都十分配合她，姜蔻卻莫名在他冷峻的臉上看到了幾分無言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