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中途,她經(jīng)過了一個貧民窟。
那是一幢爛尾樓,金屬腳手架還未撤走,就有人搬了進去。
霓虹燈牌、牛皮癬廣告、簡陋的瓦楞板防風(fēng)窗……地上污水橫流,泛著濃綠色的泡沫。
一個黑診所的醫(yī)生正在露天洗手池清洗器械,水池里滿是凝固的血漬,已經(jīng)無法用冷水沖走。
秋瑜從來沒有去過貧民窟。
她接受的是傳統(tǒng)的精英教育,曾非常理所當然地認為,那些是被社會淘汰的人。
但是,跟陳側(cè)柏結(jié)婚以后,她慢慢意識到,可能不只是被淘汰那么簡單。
畢竟,社會達爾文主義的核心概念是,優(yōu)勝劣汰,適者生存。
貧民窟那么多人,不該只有陳側(cè)柏一個人從中勝出。
可事實上,秋瑜所處的階級,只有陳側(cè)柏一個人出身貧寒。
秋瑜按了按眉心,不知道當年那個家境適配度100%是怎么計算出來的。
——僅憑巨大的階級差異,她和陳側(cè)柏就永不可能“適配”。
秋瑜呼出一口氣,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拋到腦后,抵達裴析所說的西圖瀾婭餐廳,找了個位置停車。
下車的時候,她后背突然一麻——就像有一股細微的電流倏地竄過全身神經(jīng)。
秋瑜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
周圍人來去匆匆,沒人注意到她的異樣,但如果仔細觀察的話,就會發(fā)現(xiàn)她的瞳孔擴大到極致,呼吸急促,眼睫毛輕輕顫抖。
她像被頂級捕食者盯上的獵物一樣,戰(zhàn)栗不止,動彈不得。
——下車的一瞬間,她與那道窺視的目光對視了一霎。
她雖然不知道對方在哪里,也不知道對方的身份,但就是有一種莫名的直覺——“他”在看她,“他”想要捕獵她。
“他”知道,這種窺探且充滿攻擊性的目光,已經(jīng)引起了她的懷疑和恐慌。
然而,“他”的視線卻沒有偏離一寸,緩緩滑過她的面龐和喉嚨,像是在食用她的驚慌失措。
兩秒鐘后,被窺視感消失。
一切恢復(fù)正常。
秋瑜起伏不定的呼吸卻沒有平定下去。
她擦掉冷汗,吞咽了幾口唾沫,打開芯片的攝像功能,試圖找出周圍的隱形攝像頭。
她檢查了車胎,后視鏡,車門把手,座位縫隙,儀表盤,方向盤……甚至查看了路邊的消防栓和草叢,但連隱形攝像頭的影子都沒找到。
要么是那種自動銷毀的攝像裝置,要么是頭頂一掠而過的無人機。
現(xiàn)代科技爆炸式發(fā)展下,想要遠程偷窺一個人,并不困難。
她不能自己嚇自己。
秋瑜關(guān)掉芯片的攝像功能,手指仍在發(fā)抖。
她撐著額頭,深呼吸好幾下,總算冷靜下來,打開后備箱,拿出一把手-槍,正要上膛,一個含笑的聲音響了起來:
“跟我見面,也要帶槍?”
秋瑜手一抖,差點一槍崩了說話的人。
回頭一看,果然是裴析。
他一身黑色西裝,外套脫下來,挽在手臂上,露出一件白色襯衫,領(lǐng)口隨意地解開了兩顆扣子,正微笑著望著她。
秋瑜覺得自己這慌張的模樣有些可笑,又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調(diào)查連環(huán)殺人案的后遺癥吧�?傆X得帶槍安心點�!�
裴析穿上西裝外套,走到她的身邊,一手搭在她的肩上,另一手漫不經(jīng)心地撥了一下她后頸汗津津的發(fā)絲:
“出這么多汗,車上空調(diào)壞了?”
裴析這人其實并不輕浮,是一個溫和有禮、進退有度的人,但可能是他們一起長大的緣故,他對所有人都極有分寸,唯獨對她沒什么分寸。
他經(jīng)常這樣幫她撩頭發(fā),給她系安全帶,甚至直接用手背試探她額頭的溫度。
有時候采訪出意外,她的外套被打濕或弄臟,他也會脫下西裝外套,反手披在她的肩上。
嶼城是一個東方文化相對比較濃厚的城市,對于兩性關(guān)系,不像其他地區(qū)那么開放,裴析對她的態(tài)度引發(fā)了不少竊竊私語。
秋瑜一開始也有點尷尬,直到有一天,裴析去她家做客。
她拿著一塊解凍好的有機牛排,走進廚房,興致勃勃地打算露一手,卻被裴析趕出了廚房。
裴析挽起襯衫的袖子,對陳側(cè)柏笑著說道:
“你應(yīng)該還沒吃過小秋做過的飯吧?給你一個忠告,千萬別吃。如果沒人照顧她,她這輩子只能用合成料理包對付過去。再上等的有機食材到她手上,都只能進垃圾桶。”
秋瑜發(fā)誓,那是她這輩子經(jīng)歷的最尷尬的時刻,沒有之一。
即使她和陳側(cè)柏再怎么表面夫妻,裴析的行為也越界了——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倆是夫妻呢。
那一剎那,秋瑜的心臟停跳一拍,頭皮微微發(fā)麻,生怕陳側(cè)柏跟裴析吵起來。
事實上,她自作多情了。
陳側(cè)柏對裴析的話語毫無反應(yīng)。
他清峻的臉上沒什么表情,盯著虛空中的某一點,眼珠緩慢轉(zhuǎn)動,偶爾閃過一道無機質(zhì)的銀光,明顯正在瀏覽什么。
幾秒鐘后,他才淡淡地“嗯”了一聲,算是回應(yīng)了裴析的話。
秋瑜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又感到一陣不舒服。
陳側(cè)柏作為她的丈夫,絲毫不在意其他男性的越界行為,說明他對她沒有任何感情。
也是,他一直這樣冷漠、禁欲、不可接近。
即使在家里,他的衣服也從未凌亂過,襯衫的扣子總是系到最上方,挽到手肘的袖子總是對稱、對齊。
秋瑜從來沒有見過,他扯開襯衫領(lǐng)口那兩顆扣子。
他時刻維持著衣冠整齊的模樣,與其說是禁欲,不如說是不愿在她的面前暴露出隨性的一面。
他對她筑起冷硬的堡壘,禁止她進入他的世界。
吃完飯,秋瑜披上外套,送裴析出門。
回到家后,她沖了個澡,正要睡覺,卻被陳側(cè)柏一把攥住手腕。
她心一跳,生出一種復(fù)雜又矛盾的感覺。
既希望他審問她和裴析的關(guān)系,又希望他維持現(xiàn)狀,一個字都不要問。
秋瑜不知道自己露出了怎樣的眼神。
反正,陳側(cè)柏與她目光交匯后,一字未說。
也有可能是,他原本就不想問。
他一手撮住她的下頜,另一手扣住她半濕的頭發(fā),俯身吻了上去。
她至今還記得,那天他的呼吸,冷得嚇人。
自從2050年起,社會上各種古怪的基因病就層出不窮,陳側(cè)柏可能是遺傳了某種罕見的基因病,才會在情緒激動時,體溫不升反降。
秋瑜之所以對那天記憶深刻,除了對自己的自作多情尷尬不已外,也有陳側(cè)柏冷到極點的體溫的原因。
她屬于體溫偏高的那類人。
于是,一冷一熱之下,她直接被逼出了淚光。
他的眼神是冷的,呼吸是冷的,重重吮-吸她的唇時,交換過來的唾液也是冷的。
仿佛一條森寒兇狠的蛇在她的身上絞-緊,她感到令人心悸的冷意,甚至覺得自己的生命力在被吞食,被汲取。
不過,令她頗感快慰的是,她終于在他的眼里看到了一絲清晰可辨的狩獵欲。
也是第一次,她看見他那么激動,額上、脖頸、小臂都暴起青筋。
原以為他們的關(guān)系會在那天以后,邁入一個全新的階段,沒想到第二天,他就離開了嶼城,前去加州出差。
要不是兩天沒看到他,她甚至不知道他有出差的計劃。
他那天那么激動,并不是因為嫉妒,也不是因為突然對她生出了狩獵欲,僅僅是因為離開嶼城之前,想要釋放一下壓力而已。
就像他們重逢時說的那樣,婚姻里合作的意義大于相愛的意義。
夫妻生活也是一種合作。
沒人會對合作伙伴的異性朋友吃醋。
她的尷尬、不安、不舒服、莫名的矛盾與期待……全是在自作多情。
那天以后,秋瑜不再對裴析的親近感到赧然。
反正她和裴析只是朋友關(guān)系,別人愛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秋瑜把槍插到腰上,關(guān)上后備箱:“這天氣不出汗才怪了,晚上也有三十多度,也就是你……”
話未說完,她的動作僵住。
那種被窺視的感覺,再度襲來。
這一回,窺視者的視線變得冰冷、不悅、狂躁。
“他”直直地盯著裴析搭在她肩上的手,像是要將那只手臂撕扯下來。
更可怕的是,她好像能感到窺視者目光的重量。
當“他”狂躁不悅的情緒加重時,目光也在變重,冷冰冰地壓迫在她的肩頸上。
她肩頸那一小片皮膚,都被“他”的目光壓得發(fā)麻發(fā)僵了。
就像被死人的手掌捏了一下后頸,她整個人寒毛倒豎,體溫迅速流失。
酷熱難耐的盛夏傍晚,她居然硬生生出了一身黏膩的冷汗。
按照前幾次的經(jīng)驗,這種被窺視感,很快就會消失。
可直到她和裴析走進西圖瀾婭餐廳,窺視者都始終牢牢地盯著她。
秋瑜肩頸那一小片肌膚,已經(jīng)徹底麻痹了。
她伸手碰一下,都有一種被針扎似的刺疼感。
不是她的錯覺?
窺視者的目光真的有重量?
什么亂七八糟的。
秋瑜撐著額頭,驚疑不定地想,究竟是她撞鬼了,還是跟誰的目光發(fā)生了量子糾纏?
這時,裴析叫來侍應(yīng)生,含笑說:“可以把這里的溫度調(diào)高一些么,我朋友好像有點冷。”
“好的,先生�!�
不知是否她的錯覺,裴析為她叫來侍應(yīng)生的一瞬間,窺視者的目光變得更加沉冷,帶上了一絲意味不明的譏諷與不屑。
秋瑜很難形容這種感覺。
她總覺得,窺視者在譏諷她偷-情。
可她偷哪門子情了?
再說,她就算偷-情了,跟你這個偷窺的有什么關(guān)系? 秋瑜難得有些焦躁,想罵人。
“小秋?小秋?”
秋瑜勉強應(yīng)了一聲:“在�!�
“老是魂不守舍的,還在想你的采訪?”裴析溫聲說,“別想了。既然公司叫停了這個項目,就說明已經(jīng)轉(zhuǎn)到另一個級別去了。永遠不要質(zhì)疑公司的決定,你知道質(zhì)疑的后果。”
秋瑜快瘋了。
裴析話音落下以后,她居然聽見了一聲冷漠而輕蔑的輕笑。
這一聲冷笑,似乎貼著她的耳朵發(fā)出,如電流般直擊她腦頂。
最要命的是,她好像感到了窺視者冷笑時的氣息,濕冷而短促,拂過她的耳垂,令她一陣戰(zhàn)栗。
如果說,被偷窺、感到窺視者目光的重量,還能勉強用科學(xué)理論來解釋。
這下,就真的是撞鬼了。
秋瑜攥緊拳頭,強忍住全身發(fā)冷的悚栗感,說:“……我知道�!�
裴析突然不作聲了。
他微微低頭,專注地看著她。
窺視者也看她,一動不動。
一道是面對面的目光。
另一道目光則完全未知。
不知方位,不知距離,不知身份,充滿了令人畏懼的非人感。
秋瑜被看得頭皮發(fā)緊。
與此同時,裴析緩緩出聲問道:“……小秋,你今天心情不好,是不是因為陳側(cè)柏?”
第41章
Chapter
4
秋瑜原本就精神緊張,如同受驚的野貓,隨時準備拔出后腰的手-槍,驟然聽見陳側(cè)柏的名字,倒不緊張了,卻更加焦躁了,幾乎是煩悶地說道:“你別提他。”
她這句話,既可以解讀為“不要提”,也可以解讀為“對陳側(cè)柏的不滿”。
于是,裴析當成后一種可能,不動聲色地問道:“你倆怎么了?”
這種話題,如果是兩個人私下里討論,秋瑜倒可以對裴析傾訴一番。
但現(xiàn)在,除了裴析,還有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森冷目光,在暗中窺視她。
秋瑜只能把吐槽都咽下去,含糊地說:“……沒什么,我和他關(guān)系怎么樣,你不是都知道么�!�
說來也奇怪,她說完這話,窺探的視線就消失了。
簡直像從未存在過一樣。
秋瑜不由按了一下肩頸那片肌膚,仍有些刺疼。不是她的錯覺。
怎么消失了?
窺視的設(shè)備失靈了?
秋瑜卻有種莫名的直覺,窺視者并不是在用電子設(shè)備偷窺她。
她說不清為什么會有這種直覺,就像林中深處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白尾鹿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一定要逃跑一樣。
只能解釋為,植入骨髓的本能。
不逃,就會死。
她出于生物的本能,認為窺視者的目光是直接落在她身上的。
可是,為什么?
他是怎么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