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他一睜眼,看見的不是欣喜若狂的家人父母,而是冷靜地取走他的血,根據(jù)氣味與血液分析,判定他能否活下去的實驗員。
在他成長過程中,見得最多的,就是戴著防護面具的實驗員。
“長久以來,我對任何人,不論是上輩子那些身體基因就與我有本質(zhì)不同的人,還是這輩子這些也許和我同源同宗的古人,都沒有太多的親近感。”
也許是基因缺陷,也許是本性冷淡,他從來沒有像其他實驗品那樣試圖親近實驗員,也從來沒有想要和其他人在一起。
這也是為什么,盡管他在各項測驗中都遙遙領(lǐng)先,一旦實驗員發(fā)覺他的基因改造失敗,只是一個原始人,就立刻丟棄了他。
用報告上的話來說:疑似冷血,無法培養(yǎng)忠誠度。
但他自認(rèn)絕不是一個冷血之人,他只是冷淡,而且,他自認(rèn)比絕大多數(shù)人都更忠誠勇敢,這一點,絕不是他自夸,他已經(jīng)用生命證明了他對聯(lián)盟的愛。
“其實一開始,我對古文對成語的興趣,表現(xiàn)出我對人類、尤其是古人類的迷戀,也是為了讓軍校、軍隊高層放心。后來才真正對古戰(zhàn)術(shù),對你,產(chǎn)生了興趣�!�
狄其野仰起頭看著顧烈:“你是上位者,我也是,我們做一件事,從來不是只為了眼前這一件事。在這個時代,你,對我來說,是最重要的。所以,蘭延之你用不用,關(guān)鍵要看你覺得他有沒有用。”
顧烈的籌謀,狄其野明白,所以選擇了配合。
這種配合,并非是利益上的,而是純粹感情上的。
因為狄其野并不從顧烈那里索求利益,他不是為了權(quán)勢,不是為了更好地去當(dāng)一個定國侯,正相反,除去原則上的底線,他怎么當(dāng)這個定國侯,只看顧烈需要一個什么樣的定國侯。
顧烈需要一個能把自己和自己下屬用層層關(guān)系網(wǎng)保護到無法輕易撼動的定國侯嗎?顧烈不需要。
定國侯太強,就走向了王權(quán)的對立面。
所以顧烈要這么費心籌謀,在不影響大楚傳代的基礎(chǔ)上,為狄其野鋪一道保護網(wǎng),因為狄其野自己不會也不愿這么做。
不是說狄其野除了顧烈之外,真的不關(guān)心任何人,他畢竟只是冷淡,不是冷血。只是與他們相比,顧烈是狄其野最在意的。
就好像他們這半年來近乎形影不離的相處,這是顧烈的需求,狄其野愿意去滿足他。
他們之間的任何局面,誰進誰退,誰強誰弱,都是他們共謀的結(jié)果。
他們同黨,他們同謀,都只為了攜手同行,為了此生一起走得更長遠(yuǎn)。
畢竟是在奉先殿,顧烈心神激蕩之下,也只能親親狄其野的手。
“改日,我去見他一面�!钡移湟罢f。
顧烈抱緊狄其野,久久不語,隨后,兩人說起顧昭生辰的安排來。
*
定國侯通過近衛(wèi)下了帖,邀小蘭大人過府一敘。
蘭延之心情激動,正值休沐,早早地到了定國侯府等候。
主人還沒到,這是當(dāng)然的,畢竟?jié)M朝文武都知道定國侯住在未央宮,蘭延之對此憂心忡忡,但蘭延之現(xiàn)在是沒那個資格過問的,他心底清楚。
何況,現(xiàn)在最要緊的,是終于能與狄其野相見。
蘭延之心情如何激動不說,牧廉心情是不怎么樣,他跟個晚娘似的坐在一邊,對蘭延之展開了強勢圍觀,把素來不顧他人非議的蘭大人都看得直冒冷汗。
右御史大人這是對他有意見?這可是大哥,這可是定國侯的徒弟,為什么一來就對他有意見?
蘭延之很是忐忑。
但他們?nèi)绾昔[騰,狄其野是不知道的,他剛從未央宮出來,順道去東宮看一眼顧昭。
結(jié)果走到東宮書房外,聽到先生教琴,顧昭正練習(xí)著,狄其野擺手對要稟報的太監(jiān)輕聲笑道:“別,我連弦都撥不響,我就不進去了�!�
古琴屬于狄其野的知識盲區(qū)。
元寶湊趣道:“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呢。”
狄其野只笑了笑不說話。
書房里頭,悠遠(yuǎn)的琴聲漸緩漸悄,調(diào)子似乎在哪聽過,狄其野想不起來。
先生很有雅興,和著琴聲念_誦道:“……何日見許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是《鳳求凰》。
第125章
鳳求凰
狄其野一進門,
就看到盯得蘭延之手足無措的牧廉。
“右御史這么閑呢?”狄其野挑眉問。
聽出師父趕人的意思,
但牧廉不想走,
蘭延之明擺著是來搶師父的,于是裝傻道:“今日休沐�!�
狄其野又問:“難得春光明媚,不和姜延出去走走?”
牧廉不為所動:“他給陛下辦事,
忙著呢。”
狄其野不跟他兜圈子了:“那去園子里曬曬太陽,張老說你得多曬,我與蘭大人說話�!�
師父這話是關(guān)心自己,
牧廉開心,
然而這個關(guān)心還是為了趕自己出去,牧廉就不大開心,
于是他表情糾結(jié)著,可雖不情不愿,
到底知道要聽師父話,意味不明地看了蘭延之一眼,
出去了。
不管牧廉怎么想,蘭延之眼睜睜看著狄其野與牧廉甚是親近的相處,心底很是羨慕。
等牧廉走了出去,
蘭延之再次恭敬一禮,
壓抑著內(nèi)心的激動,喊了聲“大、定國侯”,傳言中頗為孤傲的小蘭大人險些咬了舌頭。
看出蘭延之的緊張,狄其野在主位坐下,隨意道:“坐吧�!�
蘭延之依言坐下。
他準(zhǔn)備了許多話與狄其野說,
都是他這些年來珍藏著的與大哥的記憶,幼時兄弟倆愛做的游戲,他們跑跳嬉戲過的老屋舊房,也打過一架,只打過一回,那之后,大哥一直都讓著他……
蘭延之殷切地說著,可最關(guān)鍵的那句問話一直就在嘴邊,遲遲不敢問:“大哥,你記不記得?”
狄其野縱然有些不忍,但到底不可能騙蘭延之說自己知道這些回憶,于是半真半假嘆息道:“我流浪秦州時,被惡仆高望擄去,強要收我為徒……后雖幸運逃出,可八歲前的事,已是一概不知了�!�
“這也是陛下假借托詞,替我遮掩來歷的緣由,陛下不愿有人再借惡仆高望生事。”
蘭延之一夜沒睡,精挑細(xì)選出的兒時記憶全都成了白費心思,他怔忪二三,不由面色悲苦,卻脫口說出一句:“大哥,你受苦了�!�
這是個好孩子。
發(fā)覺自己失口將心底對狄其野的稱呼喊出,蘭延之十分不好意思,可下意識努力爭取道:“幼時經(jīng)歷您不記得,但你我之間,長相相似,還有一些習(xí)慣……”
話說出口,蘭延之恍覺自己失態(tài)了,生怕狄其野覺得他是有攀附之心才如此急切,難堪地閉上了嘴,一時不知還能做些什么。
狄其野哪里看不出他的窘迫。
雖說狄其野自己也有孤高的名聲,可這位小蘭大人的孤傲,應(yīng)該是本性正直單純,加上被那位慈愛的祖父寵出來的少爺脾性。
換句話說,其實他是性子還沒定,獨自經(jīng)歷的風(fēng)雨不多,不太成熟。
并不是說人成熟之后一定要圓滑世故,而是一個人到底是什么成色,年少時的閃光是做不得數(shù)的。所謂真金不怕火煉,只有歷經(jīng)現(xiàn)實擺在眼前的種種人生難題,做出的種種選擇,才能顯出一個人的根性。
狄其野忽然道:“你可讀過《柳毅傳》?”
《柳毅傳》是某強朝盛世流傳下來的傳奇故事,顧烈有心開創(chuàng)盛世,狄其野挑選雜書看時,自然對那個時期產(chǎn)生了興趣。
那個盛世的傳奇故事,想象無拘無束,記述鮮明動人,名篇迭出,而且大多愛恨分明,擁有盛世特有的豪氣,不論鬼神妖魅,驚天動地,都帶著分滿不在乎的神氣。
這樣家常問話,讓蘭延之眼睛一亮。只是他從小看外人鄙薄祖父商人身份,發(fā)誓要出人頭地為祖父爭光,才會隱瞞出身去考舉人。其實他尤其喜愛傳奇志異,但為了科舉不敢多看雜書,所以狄其野此話問來,蘭延之又是驚喜又是后悔,只能誠實道:“讀是讀過的,故事記得,不曾強記字句�!�
蘭延之現(xiàn)在恨不得把《柳毅傳》倒背如流。
《柳毅傳》說的是洞庭龍女遠(yuǎn)嫁涇川,受到夫君和公婆的虐待,書生柳毅路遇在荒野放羊的龍女,毅然冒險入洞庭龍宮為她求援。她的叔父錢塘君趕來營救,將龍女救回洞庭。幾番波折后,柳毅與龍女終成眷屬的故事。
其中,錢塘君是如何為侄女報仇的,只是用他回洞庭龍宮后短短幾句問答,就寫得大快人心。
狄其野只提出這一節(jié)說:“錢塘君為侄女沖冠一怒,回歸洞庭龍宮。
洞庭君問:‘所殺幾何?’
錢塘君答:“六十萬。’
洞庭君問:‘傷稼乎?’
錢塘君答:‘八百里�!�
洞庭君問:‘無情郎安在?’
錢塘君答:‘食之矣�!�*”
盛世傳奇下筆太狠,不過是短短三問三答,負(fù)心漢被吞龍腹,六十萬百姓喪生,八百里良田毀于一旦�?煲舛鞒�,生靈涂炭。
狄其野看向蘭延之,問:“你怎么看?”
蘭延之以前根本沒注意此段,這么一聽,感覺以前讀了本假書,立刻皺眉道:“百姓何辜。”
狄其野笑了笑,是塊璞玉。
該雕琢這塊璞玉的,是顧烈。
“之后數(shù)月,我恐怕要長居宮中,不得空閑,”狄其野語氣和緩,比開始時親近了許多,邊說著邊站起身來,“這為官之道,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年輕人多看多聽多學(xué),總是不錯的�!�
他這話說得像個長輩,卻始終沒有承認(rèn)是蘭延之長兄,而且長居宮中那句,蘭延之沒聽明白。但光是親近的語氣,就足以讓蘭延之眼眶一熱,百感交集。
狄其野看著蘭延之,并沒有推搪的意思,給出承諾道:“你若有疑難顧慮,或是想說些什么,可書信于我,交由政事堂值事的近衛(wèi)轉(zhuǎn)達(dá)就是�!�
自己這個定國侯,在朝堂上可不一定是助力,究竟是靠近還是疏遠(yuǎn),狄其野從不強求。
蘭延之先是一喜,隨后又憂:“您為何不……出宮?”
他到底沒敢說出那個能字。
狄其野沒有答話,自顧自走了。
蘭延之陷入了苦思。
狄其野回到未央宮,果然見顧烈在小書房等著。
顧烈被狄其野似笑非笑的調(diào)侃眼神看得輕咳一聲,走進狄其野問:“如何?”
狄其野想了想,說:“根性不差,他能任個什么職,看你怎么用。先丟去大理寺、刑部或是御史臺歷練歷練,要么,干脆調(diào)去地方。只是,他去地方,怕是要栽大跟頭�!�
“這么說,你還是頗為看好,”顧烈學(xué)他挑眉,吃干醋,“真有那么好?”
狄其野笑笑:“怎么不好?比他好的,身世不一定有這么簡單;比他差的,性子不一定有這么單純。你要是教導(dǎo)得好,他就是三四年后,朝堂上為數(shù)不多還會跟你對著干的人�!�
要開創(chuàng)盛世,明君掌權(quán)是必要條件。
顧烈樂意納諫,遇事也喜歡集思廣益,但顧烈的開明,和他如今在朝堂上說一不二的高度集權(quán)地位,并不矛盾。
這種不矛盾,是建立在顧烈時刻清醒自省的基礎(chǔ)上。
滿朝文武,就算家族牽扯復(fù)雜的那些,經(jīng)過開朝這幾年的敲打和收權(quán),絕不敢輕易挑戰(zhàn)顧烈的權(quán)威。
狄其野依然安居未央宮,狄其野的身世傳聞疑點頗多,無人敢置喙,就是明證。
而顧烈的高度權(quán)威,只會隨著盛世的建立越來越高,不可能再回落。
越往后去,顧烈越需要不同的聲音。
顧烈忍耐了半刻,終于還是把人抱在懷里,低聲夸:“都說妻賢夫禍少,果然誠不我欺�!�
狄其野一個白眼翻過去。
次日上朝,諸位大臣一一稟過事,丞相姜揚把五大書院如今書聲瑯瑯的場面說了說,顧烈欣慰不已,眾臣湊趣。
此事議罷,似乎可以散朝了,正要唱喏,卻見定國侯閑閑地站了出來。
“陛下,臣有事啟奏�!�
昨夜狄其野根本沒提過一聲,顧烈不知他有何事要奏,奇道:“定國侯但講無妨�!�
“臣虛領(lǐng)太子太傅一職,卻不夠盡心教導(dǎo)王子,深感慚愧,請陛下允臣罷朝半年,專心教導(dǎo)王子,兼靜思己過,修養(yǎng)身心�!�
此言一出,群臣嘩然。
定國侯如此權(quán)勢,居然愿意遠(yuǎn)離朝堂半年?而且定國侯這年紀(jì)輕輕的要靜思修養(yǎng),讓他們這些半老不嫩的菜幫子怎么辦?
他們不明白,顧烈心里清楚,
“定國侯不必如此,”顧烈勉強笑道。
狄其野撩袍一跪:“請陛下成全�!�
到底是誰成全誰?
……
“準(zhǔn)奏�!�
蘭延之恍然大悟,這就是昨日定國侯所說的“長居宮中”?可定國侯為何要這么做?就算是暫避鋒芒,也沒有躲在未央宮避的道理。小蘭大人百思不得其解。
*
當(dāng)夜的未央宮,很是沉默。
顧烈?guī)缀醭翋灹艘粋晚上,也難得沒一直想把人抱著摟著,狄其野自得其樂地翻書,甚至一時興起,撥著顧烈的琴彈了幾聲棉花。
顧烈被他梆梆的琴聲逗笑,走到他身后,坐下攬著他:“想聽什么?我給你彈。”
狄其野轉(zhuǎn)過身來,玩著顧烈的衣襟,挑眉道:“就彈個,‘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顧烈深深看著狄其野俊逸的眉目,想從他的眸中,丈量出情深幾許。
“都怪我太帥了,害你發(fā)狂,”狄其野玩笑道,“直到那天過去之前,我哪兒都不去�!�
楚初五年十一月二日,是顧烈生辰。次日,是前世狄其野的忌日。
顧烈不說話,狄其野故意警告道:“只給你半年啊,半年一過,我是要跑出去玩的。”
顧烈澀然開口:“你何必……”
狄其野挑眉反問:“你何苦?”
顧烈啞口無言。
狄其野湊近了親他的下巴,問:“說實話,開心嗎?”
顧烈不得不承認(rèn):“開心�!�
狄其野順著顧烈堅毅的輪廓吻到耳邊,指節(jié)分明的手往下按去,“陛下,你開心了,是不是也該努力讓我,開心一下?”
努力?
顧烈最不缺的就是努力。
顧烈整顆心都軟得不得了,珍而重之地?fù)肀У移湟埃辉敢庾寪廴擞薪z毫的不舒服。要重要快都可以,只要狄其野沒有發(fā)錯命令。
這是他的狄其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