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錦衣近衛(wèi)是天子手中一把刀,
也就是除定國侯之外,
離天子最近的近臣。
朝廷中還有不少官員摸不透陛下對定國侯的態(tài)度,
但錦衣近衛(wèi)心里是明明白白,陛下對定國侯,那是天底下獨一份。
所以,
這趟隨行北域的數(shù)十近衛(wèi),離京城越近,越是膽戰(zhàn)心驚。
原因很簡單,
定國侯受了傷,
還歸心似箭連日趕路。
定國侯傷在右臂,并不是嚴(yán)重傷勢。
而且初春天寒,
回程又是輕裝趕路,近衛(wèi)們也都按時按刻提醒定國侯換藥。按常理來說,
以定國侯的體魄,應(yīng)當(dāng)不該有什么問題才是。
可實際上,
定國侯那張?zhí)於嗜嗽沟膸浤�,卻是一天比一天憔悴了下去。
近衛(wèi)們不得不擔(dān)憂,回京之后,
陛下見了這樣的定國侯,
恐怕是沒他們好果子吃。
狄其野終于拉了韁繩,問:“還有幾日路程?”
“就快到了,慢走的話,也只需兩日”近衛(wèi)趕緊回話,不抱希望地勸道,
“將軍,不如在前方歇腳?”
沒想到狄其野卻點了頭。
“你們也累了,”狄其野揉了揉眉心,像是精力不濟似的,“歇兩日再走吧。找處干凈居宅�!�
近衛(wèi)哪里不懂得定國侯這個愛潔的毛病,只要狄其野肯休息,什么都好說,連聲應(yīng)道:“是。屬下立刻安排�!�
近衛(wèi)們的辦事能力毋庸置疑,不出一個時辰,狄其野已經(jīng)沐浴更衣完畢,靠在高床軟枕上,繼續(xù)思索那些讓他精疲力竭的夢境。
就如同去時路上那個夜晚的夢境一樣,回程路上,狄其野夜夜做夢,而每場夢境也是那么的真實清晰,以至于像是刻在了他的腦子里,讓他無法忘記,讓他沒法不去想。
不同的是,狄其野無法再感受到夢中顧烈的感受,只能作為一個全然的旁觀者。
最開始,狄其野夢到的是顧烈少年時。
他眼睜睜看著顧烈喝下那碗也許是顧烈食不知味起因的雞湯,眼睜睜看著顧烈為那對母子的死亡而自責(zé)。
他看到顧烈用桃子逗那只可愛的黑貓嬉戲,見到了少年顧烈難得輕松的模樣,可還來不及欣慰,就被憤怒重新占據(jù)了心神。
顧烈少年時的經(jīng)歷,比狄其野曾預(yù)想過的最壞猜測還要糟糕,而少年時的顧烈,比狄其野見過的任何人,都還要好。
如果說夢見顧烈少年時的經(jīng)歷,還能讓狄其野在心疼中找出驕傲之處,后來的夢境,就徹底讓狄其野陷入了心緒復(fù)雜的思索中。
這些夢境,是先前夢中顧烈下旨將他禁足未央宮的后續(xù)。
有時主角是顧烈,有時主角是自己。
這些夢境真實到了狄其野可以根據(jù)它們推測出,夢境中的自己被禁足在未央宮將近有兩年的時間。
最初,夢中的未央宮是一派秋日景色,顧烈站在小書房的格窗后,望著夢中那個自己打桂花。
顧烈的眼神,似乎很為自己惋惜。
可顧烈惋惜什么呢?狄其野推測,恐怕是覺得自己不務(wù)正業(yè)?
隨后,又是自己拿著本雜書,在問一位身穿太醫(yī)院官服的男子:“‘木樨花酒可提振食欲、緩解頭痛胸悶’中的木樨花,說的可是桂花?”
夢中的自己將那壇親手做的桂花酒埋在院子里,等它發(fā)酵,釀成據(jù)說香甜可口的藥酒。
場景變幻,夢中未央宮的琉璃瓦上就落滿了雪。
夢中從秦州獻(xiàn)上的年禮是一套淡青冰裂紋瓷器,讓狄其野看著十分眼熟,想了半天才想起,現(xiàn)實中自己在秦州給顧烈生辰買的冰裂紋花瓶,與這一套很相似,只不過顏色有些差異。
這一套是淡青色,他送給顧烈卻不幸落地的那個花瓶是淡紫色。
年禮送來時,他們兩個在偏殿中相對而坐,顧烈笑話夢中離不開暖爐的自己像只躲在灶臺里的野貓,而自己瞪了他一眼,無話反駁。
若說顧烈的縱容,尚且在君臣相處的范圍內(nèi),夢中自己看向顧烈的眼神,那強裝出的憤怒背后一閃而過的黯然,就不得不讓狄其野暗自心驚。
狄其野不敢也不愿意去想,夢中那個自己是不是對已有王后的顧烈動了心。
可接下來的夢境,徹底打碎了狄其野的僥幸。
萬物復(fù)蘇的春日,夢中自己搬回了寢殿后園的平房。他那張依然鋪著絨毯的軟床,某日憑空出現(xiàn)了一個鳥巢,巢中是一只被開膛破肚、死狀凄慘的斑鳩。
狄其野感到一陣惡心,隨后,想到了鳩占鵲巢這個詞。
鳩占鵲巢。
未央宮是誰的巢?
夢中,顧烈的皺眉不解,自己的冷漠自厭,似乎意味著他們都明白這是誰的手筆。
但顧烈顯然不明白那個人為何要這么做,自己卻是明白的。
狄其野不愿深想,只是木然地看著自己挖出了那壇據(jù)說香甜可口的桂花藥酒,沒有邀請那個有頭痛頑疾的人。
從這個夢境開始,狄其野就連白天趕路時都無法自控地感到身心俱疲,可這些夢境不肯放過他,依舊夜夜到訪,令他精神疲累到了極點。
夢中的自己倒是很有精神,夏季種睡蓮,秋季又做起了紙鳶,似乎是自得其樂,可眉目卻越來越冷,也越來越不會和顧烈好好說話,兩個人逐漸走到了相看兩厭的地步,也漸漸不怎么說話了。
昨日最后的夢境,夢中的自己在初雪落地之前,終于回到了定國侯府。這令狄其野大大松了口氣。
若是夢中的自己繼續(xù)留在未央宮,真不知到底是在折磨誰。
狄其野捫心自問,若自己就是夢中的狄其野,而顧烈也是夢中的顧烈,自己會怎么做。
最終,狄其野對自己承認(rèn),在顧烈已經(jīng)有妻有子、而兩個人始終不曾交心的情況下,自己恐怕會和夢中一樣行事。
不知不覺又將近日夢境回想了一遍,狄其野不堪其擾,一聲嘆息。
他需要休息,需要充足的睡眠,他不能這副鬼樣子回去見顧烈。
可是他一旦入睡,那夢境又會不請自來。
但他已經(jīng)太累了,強撐沒多久,他就沉沉睡去,而幾乎就在入睡的瞬間,狄其野又落入了那圈套一般的夢境。
今夜的夢境,跟以往的那些夢境都不相同。
這是一場真正的噩夢。
砒_霜,葡萄,斷腸匕。
所有迷霧都被揭開,所有問題的答案,要么已經(jīng)浮上水面,要么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只看他愿不愿意去想。
顧烈總不許他吃葡萄。
顧烈對斷腸匕的過分忌憚。
顧烈在躲避他數(shù)日后,突然問他是否喜愛瓷器。
……
狄其野從睡夢中驚醒時已是早晨,近衛(wèi)體貼地讓他休息,除了一日三餐,其他時間幾乎沒有來打擾過他。
他根本沒有意識到時間的流逝,這一天就又過完了。
夜里,狄其野本以為近日接連不斷的夢境于昨日徹底宣告結(jié)局,畢竟夢中的自己已經(jīng)身亡,還能夢到什么呢?
他萬萬沒想到,昨夜的夢境,今夜又在他的睡夢中,原模原樣地重演了一遍。
被迫重溫,狄其野聽著夢中顧烈的氣話,忽然意識到,這是夢中兩個人對彼此最坦誠的一次。
這也是顧烈第一次,至少是第一次在狄其野面前,懂得在被強加了莫須有的“責(zé)任”的時候憤怒反抗。
他們在君臣關(guān)系的曖昧邊界相處,對彼此強求著戀人才可交付的信任,又如同決裂的愛人一般拒絕真正與對方交流。
所以,夢中自己臨死的那一刻,竟然是他們各種意義上與彼此距離最近的那一刻,而他們兩個都對此一無所察。
狄其野也因此明白,當(dāng)初鐘泰與定親女子的信件被敖戈大做文章,誣告鐘泰通敵時,顧烈為什么非要逼自己做一個選擇,為什么顧烈當(dāng)時的反應(yīng)會那么大,大到令當(dāng)時的狄其野一頭霧水,不知顧烈的憤怒傷心是從何而來。
因為那個揭開了顧烈的傷口,害顧烈傷得更重的人,叫做狄其野。
可他并非故意行兇,他根本不知道他將斷腸匕按進(jìn)自己心口的時候,其實已經(jīng)身處顧烈的心臟了。
他是罪魁禍?zhǔn)住?br />
顧烈是他的同謀。
同謀行兇,同謀相愛。
*
白衣鐵甲的將軍策馬疾行,他披星戴月而來,走的是一條非常漫長曲折的路,還好,有人等了他很久,他沒有半路迷途。
顧烈在無法安穩(wěn)的睡眠中,察覺到自己懷里靠過來一個人。
顧烈睜開眼,眼前是他朝思暮想的愛人。
這個星夜兼程回到他懷中,從來孤標(biāo)傲世的狄將軍,親了親他的唇角。
“顧烈�!�
“我回家了。”
顧烈睜大眼睛,雙臂卻已經(jīng)自然而然地將狄其野牢牢抱緊,他在這瞬間似乎真切地聽到了自己心臟跳動的聲音。
他將狄其野好好收納在懷中,像是從未仔細(xì)看過狄其野一般,用視線一寸一寸描摹愛人此刻的容顏,隨后低下頭,像是從未仔細(xì)吻過狄其野一般,用觸覺一寸一寸描摹愛人年輕的輪廓。
眼睛、牙齒……他必須用上所有感官去感受狄其野。因為他想這么做,因為他能這么做,因為狄其野是他的。
他的愛人,他的家人。
第121章
回家(下)
生存繁衍,
是每一個物種的本能,
而愛,
這種通常被視作人類天賦的情感,其實是一種能力。
并不是每一個人都會愛人。
它要求人溫柔坦誠地對待他人,與此同時,
它要求人溫柔誠實地面對自己。
過分好強的人,往往習(xí)慣于忽略自己受到的傷,久而久之,
心就變得冷硬起來,
不僅有害自身,還會失去愛人的能力。
前世的狄其野是如此,
顧烈何嘗不是。
他們都有心病。
想到這里,狄其野心懷驕傲地笑了笑,
但是,顧烈畢竟是他們兩人中,
更好、更勇敢也更溫柔的那一個。
早在他想要為顧烈治療心病之前,顧烈此生,其實從他們相遇開始,
就一直用毫不遲疑的信任與愛治療著他。
前世自己的任性妄為,
純?nèi)皇沁^分好強愛潔的天性所致,那此生自己的任性妄為,有一半,可得算在顧烈待他過分縱容的頭上。
顧烈在潛移默化的溫柔中,治好了他被聯(lián)盟背叛的傷口,
修剪了他性格中過分決絕冷酷的枝椏,使他產(chǎn)生了眷戀。
就像是一株移栽而來、不服水土的大樹,相鄰那棵原生古木,主動將它們的樹根須縷交纏,帶著它深深扎入泥土,在這片土地上落地生根。
狄其野畢竟不是真切經(jīng)歷了前世,他也說不清,前世自己后期的種種作為,究竟是不愿繼續(xù)承受心底的自厭和無望,主動尋求一個最終解脫,還是根本不屑去討一個強求來的信任,消極放任自己走向必然結(jié)局。
但他能夠看清楚,在前世沉重潮濕的凋零腐葉下,蔓延開來的,不止是他一個人的血,不止是他一個人的痛楚。
前世那個狄其野,也抱著連祝北河都覺得迂腐的純臣心思,卻連主動投誠都不肯對顧烈開口。
想到此處,狄其野才驚覺,此生那一夜燕宮金殿對談,自己還滿口說著格格不入,然而潛意識里其實已經(jīng)被顧烈寵得相當(dāng)坦誠,偶爾還愿意將獨自經(jīng)歷的苦楚說兩句給顧烈聽,去討他心疼。
狄其野忽而又想起臨行前,顧烈堅持要給他過生辰,那日狄其野無論走到哪里,都能聽到太監(jiān)近衛(wèi)祝他二十六生辰,后來才知道,是顧烈給了賞銀,讓他們到自己面前討個口彩。
但到此時,狄其野才真正明白,顧烈明知他此生是二十四歲而不是二十六,卻堅持要為他過二十六歲生辰的緣由——夢中那個自己,沒有活過二十六歲。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顧烈放在他手中的,是歷經(jīng)生死后,毫無保留的愛。
*
顧烈知道狄其野喜歡點火。
他不知道狄其野還能點一把這么大的火。
今夜以前,盡管狄其野能夠一把火燒得他不管不顧,可他向來是在乎狄其野感受的,餓虎撲食到了極致,最激動的那幾次,也許落下過太多淤青紅痕,但從來不會真的傷到狄其野。
今夜不同。
他分明知道狄其野右臂受了傷,也分明看出狄其野是存心要勾得他失控,卻根本無法抗拒。
也許是狄其野那一聲“回家”,讓他太過欣喜。
但顧烈到底是不愿意過分索求無度,警告道:“不許胡鬧�!�
狄其野根本不理顧烈克制隱忍的警告。
“……不夠�!�
像是索取又像是抱怨的聲音,貓爪一般撓在顧烈心上。
狄其野說不夠,難道顧烈還能不給么?
這哪里是大楚兵神,這分明是勾_魂野鬼,糾纏著人忘了天地年月,不知今夕何夕。
狄其野右臂的傷,是被刺伊爾貴族將領(lǐng)的火器石彈擦傷,剛受傷時看上去血肉模糊,實際處理過后并不嚴(yán)重,已經(jīng)愈合了一半,傷口最中心處因為還有火藥殘余的灼傷,所以遲遲沒有結(jié)痂。
顧烈小心不去觸碰,卻還是被床單蹭破,未愈合的傷口又漸漸洇出鮮血來,夜息香浮動于室,鮮血似凝未凝,在傷口邊緣匯聚,順著二人加快的動作,落在他們交握的手上。
血珠從指縫間滲下,染紅了兩個人的指根,順著肌膚紋路洇入掌心。
狄其野慢慢調(diào)勻著呼吸,看著兩人指根紅痕,忽而低笑。
迷亂褪去,顧烈立刻好好將身_下人翻來抱在懷里,仔細(xì)去看狄其野右臂的傷。
有些洇血,但不嚴(yán)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