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狄其野東找找西找找，翻了一堆蔬菜，讓他們洗干凈，切段的切段，切丁的切丁，然后借了個取汁的缽，拿起木杵就是捶。
他把杵出來的汁盛在陶盅里，加了幾塊冰。另外要了一壺酸梅湯，讓聞訊趕來的元寶捧著。
臨走，還騙阿肥吃了根芹菜，把阿肥氣得趴地上哭。
第108章
情之一字
狄其野進政事堂的時候，
莊醉在小間里和顧烈稟事。
姜延心急牧廉，
和莊醉這個副指揮使調(diào)了班。昨夜姜家鬧劇的情況，
本來也是莊醉帶著人查的，因此是莊醉來回稟。
莊醉把錦衣近衛(wèi)查明的情況一五一十說了，尤其是戲班與京中大族的往來情況，
最后證實了姜揚句句屬實。
陛下明顯心情不好，莊醉條理清晰地說了個明白，然后就靜靜地等待陛下示意。
“你覺得呢？”顧烈忽然問。
莊醉不敢遲疑，
迅速思索了一番，
答道：“屬下糊涂想著，丞相大人對陛下太過忠心。但姜家以及左鐘祝莊，
許是想再進一步�！�
姜揚是為顧烈著想，又是一心要做忠臣的，
他不會站出來硬是要往顧烈后宮塞人。
可姜家不止一個姜揚。
一個小姑娘鬧出這種事來，這鬧劇雖然看起來簡單，
但做的也不能說是毫無破綻，尤其是私下與戲子見面這種事，她親爹也許發(fā)現(xiàn)不了，
她的貼身丫頭、她親娘總不是死人。
這位姜家小姐的親娘，
姓鐘。
楚顧家臣五大姓，早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撕不開，扯不開，實打?qū)嵉耐瑲膺B枝。
誰家不想出一個王后？
這背后一團亂麻，
莊醉是看明白了。
顧烈閉著眼睛沒說話，莊醉心中有些忐忑，端端正正地跪著。
隨侍太監(jiān)敲門道：“陛下，定國侯來了�！�
顧烈眼一睜，揮手讓莊醉從暗門退下，才道：“讓他進來�！�
見了狄其野，顧烈的情緒瞬時就好了起來，問：“那是什么？”
元寶把捧著的漆盤端上桌，退了出去。
狄其野把裝著可疑液體的陶盅往顧烈面前一推：“你不是想嘗嘗？”
是狄其野說過的營養(yǎng)劑。
顧烈看著深綠色的一盅水，聞著倒是草木味道，其中最明顯是芹菜味。
“你們那兒也是這么做的？”
“不是，”狄其野給自己倒了杯酸梅湯，“植蔬太貴，得用營養(yǎng)成分和化學(xué)制劑合成，詳細的我也不清楚，我又不學(xué)這個�！�
狄其野都不清楚，顧烈更聽不明白，但既然是狄其野親自做的，顧烈就嘗了一口。
居然還咽了下去。
狄其野竊笑著倒了杯酸梅湯遞過去：“我可事先提醒你了，不能怪我�！�
其實也沒有特別難喝，但全然是生蔬菜攪合出的汁，像是把所有品種的菜葉疊起來咬了一口，又生又澀，還發(fā)苦。
顧烈雖然不計較口感，可畢竟是個古人，對生食很是排斥。
“你們一日三餐都喝這個？”幾口酸梅湯蓋過去了余味，顧烈才問。
狄其野點頭：“實際上要濃稠一些，使人產(chǎn)生一些飽腹感�！�
顧烈還是不大懂，嗯了一聲，示意自己在聽著。
“所以我說，這實在沒什么�！�
他自己不記恨牧廉，顧烈沒那么心寬，因此不接這話茬，于是狄其野沉默，喝了口酸梅湯。
最后，顧烈一聲嘆息。
“你想救他�！�
狄其野伸手握住顧烈搭在桌上的手，卻道：“不�！�
“我只是希望，讓他們自己做決定。”
顧烈看向狄其野，一針見血：“你這是句空話。姜延不可能放任牧廉去死，他們必然會選擇治毒�！�
“誰知道呢，”狄其野指出，“維持現(xiàn)狀是最穩(wěn)妥的，選擇治毒就是在賭一個概率。他們會怎么選，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顧烈搖頭：“那若是治好了牧廉，他變成了韋碧臣的性子，甚至更壞，他學(xué)會隱藏自己的想法，暗中作亂。這也是你說的概率。”
狄其野卻道：“的確。”
“可那又如何？”
“你不會放任一個韋碧臣那樣人站在大楚的朝堂上。我不會認(rèn)一個韋碧臣那樣的徒弟。”
“他們自己做出選擇，自己承擔(dān)。人總要為自己的選擇負(fù)責(zé)。”
狄其野說的很平靜，卻隱約又有了那種令顧烈覺得抓不住的感覺，忍不住反手緊握住了他的手。
明明狄其野的回答消弭了顧烈潛在的擔(dān)憂，可顧烈還是忍不住問：“他是你的徒弟？”
狄其野回答得理所當(dāng)然：“他也曾經(jīng)是高望的徒弟，他現(xiàn)在是我的徒弟，還是大楚的右御史，姜延的愛人。最后結(jié)局如何，還是要看他自己的選擇。”
“他選擇繼續(xù)認(rèn)我這個師父，認(rèn)你這個君主，這是最好的結(jié)果。他選擇繼承高望的遺志，我們不得不殺了他，這是最壞的結(jié)果。”
顧烈搖頭笑笑：“說不過你�！�
“我有理，你當(dāng)然說不過，”狄其野嘚瑟道。
“嗯，”顧烈想起狄其野當(dāng)年傻乎乎的事前警告，附和著笑諷他，“你還記仇�！�
給人擄去，害得在荒山野谷住了十年，這種仇都不記，虧他好意思說記仇。
狄其野想假裝沒聽見。
但他想起一件事來，不免開口道：“說到記仇。你也許該多陪著顧昭？”
昨夜顧昭望向戲臺和姜揚的那一眼，狄其野恰好轉(zhuǎn)彎，看了個正著。
顧烈驚訝，問：“昭兒怎么了？”
“他太維護你了，我擔(dān)憂他對姜揚生了芥蒂�！钡移湟罢J(rèn)真地說，“不是說顧昭不對，畢竟你是他唯一的親人，在意你，想維護你，都是人之常情。但他這樣敏銳，恐怕還是害怕失去，心有不安。”
顧烈微微頷首，在心里記下了。
片刻后，顧烈又笑了笑，捏著狄其野的手說：“唯一的親人？這不是還有個慈母么？”
狄其野一翻白眼，抽手走人。
*
姜延更傾向于穩(wěn)妥的方案，維持原樣，因為害怕失去牧廉。而牧廉更傾向于冒險的方案，清除余毒，因為害怕失去姜延。
最終，牧廉的右御史職責(zé)暫時被手下左右督副御史擔(dān)著，住進了太醫(yī)院，由張老給他結(jié)合藥浴與針灸清毒。
余毒要清，不僅得下猛藥，還得快，否則萬一蔓延，更是不好。張老預(yù)計，假如順利的話，一月足矣。
第一天治療得放血，一套針灸藥浴下來，狄其野也不知是不是心理因素，總覺得牧廉人都瘦了一圈。
姜延畢竟還是錦衣近衛(wèi)指揮使，但他盡量每日必到，夜里也被顧烈開恩可以留宿宮中，陪著牧廉治病。
狄其野也空了時間陪著徒弟，對于這點，顧烈雖沒反對，但畢竟不是太高興，借機在他身上留了好些牙_印。
半個月一過，治療順利，牧廉的變化是肉眼可見。
他少了很多迷蒙孩子氣的舉止，整個人都沉默了起來，更多時候是在思考，而不是喋喋不休地拉著狄其野說話。
他對姜延和狄其野的態(tài)度也發(fā)生了改變。他不再理所當(dāng)然地對他們?nèi)鰦�，變得相�?dāng)客氣，甚至于有時候，他像是不知該如何面對他們。
狄其野倒是不介意，依然是日日去太醫(yī)院看他。
姜延卻也隨著牧廉的沉默一同沉默了。
牧廉態(tài)度和個性的改變，令姜延想起了他在過往人生中遇見的，那些拿他的真心當(dāng)笑話的男人。
有一日，狄其野不知自己有沒有眼花，他好似瞧見姜延走出太醫(yī)院時，裝作眼酸的模樣，掩飾著迅速擦掉了眼角的淚。
那天狄其野回到未央宮，什么都沒說，先對著顧烈親了一口。顧烈像是什么都明白了似的，將狄其野拉進懷里抱著，像是安撫孩子似的拍了拍。
第二十日過了沒多久，姜延漸漸來得越來越遲，有時候，像是故意等到牧廉睡著了，才來看他。
“他不注意的時候，總是盯著門�！�
狄其野是想說，他在等你。
姜延將從定國侯府后園摘的思鄉(xiāng)月季*換進瓷瓶里，聞言苦笑：“可他見了我，又不想看到我了�！�
思鄉(xiāng)月季是雙色花，最外面兩層花瓣是熱烈的深紅色，里面的數(shù)層花瓣都是純白，非常漂亮，聽說是姜延自己嫁接出來的，狄其野為了看花，還特地回過定國侯府一趟。
感情真是復(fù)雜，狄其野也沒轍。
何況，狄其野自己和牧廉現(xiàn)在的相處，也是面面相覷而已，更準(zhǔn)確地說，差不多是一個看天一個看地，尷尬到極點。
狄其野日日過來，只是不想當(dāng)初那個小傻子徒弟傷心，不想讓小傻子覺得沒人來看他罷了。
雖然，狄其野也不知道，那個小傻子，究竟還在不在。
一個月期滿，狄其野特意又過了一日，才去了太醫(yī)院。
無獨有偶，其實姜延昨日在太醫(yī)院門口走來走去，踏進一只腳又縮回去，幾乎要把太醫(yī)院的門檻磨平了，太醫(yī)院的醫(yī)士們都被他攪得無法專心認(rèn)藥材，分心關(guān)注著以笑面虎著稱的指揮使大人膽怯猶豫的奇景，到最后，姜延還是沒有進來。
狄其野走進牧廉所住的偏間，這里原是堆來自天下藏書閣的尚未分揀的醫(yī)書用的，不是太大，因為藥浴的緣故，縈繞著比太醫(yī)院其他地方都濃重的藥材味。
門忽然在狄其野身后關(guān)上了。
狄其野微微挑眉，轉(zhuǎn)過身，看見牧廉握著一把張老平時用來切葛根這類大型藥材用的樸刀。
狄其野神色不動。
牧廉步步走近，到了狄其野面前，將刀雙手捧起，重重一跪。
“牧廉自知罪孽深重，不配再稱您為師父。是我害您被高望困在清澗整整十年。”
“若您想取走牧廉的命，牧廉絕無怨言�！�
第109章
戴罪之臣
狄其野在不遠處的圓凳上坐下，
一開始并不接話。
“絕無怨言……”
狄其野重復(fù)牧廉最后說的四個字，
平靜地問：“那你的手抖什么？”
那把顫顫巍巍的樸刀當(dāng)啷一聲落在了地上。
牧廉攥緊了手，
羞于啟齒，但最終還是答道：“我怕死……我不想死�！�
他不是什么好人，他知道。
他越清醒，
就越慚愧，越慚愧，就越害怕。
他的人生回憶在腦海中完整清晰地儲存著，
牧廉無從抵賴。
他清晰記得自己是怎樣被高望擄走，
怎樣在鬼谷中如同氏族公子一般接受高望的教導(dǎo)，不僅是經(jīng)義策論，
還有醫(yī)藥農(nóng)機，有些東西高望自己并不那么精通，
他和韋碧臣也學(xué)得糊涂。
但十五歲中了牽機毒之后，那些記憶，
盡管一樣清晰，卻顯得有些陌生。就好像他在十五歲那時陷入了半夢半醒之間，直到近日才忽然被大棒敲醒，
一醒來，
就已是戴罪之身。
中毒后的十三年來，他不是完全糊涂，也不是完全清醒。若說自己所做的事都不是本心，那就是在狡辯；若說自己所做的事都是本心，那也不是事實。
或者說，
在遇到狄其野之前，他即使感到痛苦和后悔，都還不明白高望那套教導(dǎo)有什么不對，也就無從覺醒，無從反抗。
引信是狄其野待他的態(tài)度。
是狄其野的平淡自然，沒有厭惡，沒有過分的憐憫，就好像他不是一個有著怪臉的怪物，而是一個平平常常的正常人。
牧廉從那時起才隱約明白，自己其實是希望別人待自己好的。
所以他生平第一次反抗了師門，他給自己找了許多合乎高望教導(dǎo)的借口，盡管當(dāng)時他并不覺得那些是借口，但他始終沒有依照高望的教導(dǎo)去死，而是拼了命的，想到狄其野的身邊去。
狄其野是火，并不屬于他，卻是照亮他的光。
故而，即使再慚愧，牧廉始終不許自己閉上眼，或者轉(zhuǎn)移視線，他再羞愧，都迫使自己看著狄其野。
狄其野依然很平靜。
跪在狄其野腿前的牧廉，他的臉已經(jīng)能夠做出表情，他還不能很好地控制，心里想什么，就立刻浮現(xiàn)到他的臉上來，以前是僵死的一張臉，現(xiàn)在，狄其野看著他一會兒難過，一會兒慚愧，一會兒傷心，一會兒簡直像是要哭，跟看川劇變臉?biāo)频摹?br />
“那么恭喜你�！钡移湟翱粗亮难劬�，“你終于活成一個人了�！�
牧廉拼命咬緊牙關(guān)，忍耐著，忍耐著，呼吸卻還是潮了起來，再也忍不住，跪在狄其野腿前嚎啕大哭。
還在哭。
越哭越往前挪。
狄其野額角青筋直暴：“你要是敢把眼淚鼻涕蹭我衣服上，你別想活著出這個門！”
不敢往前挪了，但還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