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本來么,要是一般君臣,這種時候,主公大可以為勝仗高興,把狄其野好好表揚一番,或許再稱贊幾句狄其野愛護將士,這事就結(jié)束了,沒什么可擔憂皺眉的。
可是……
近衛(wèi)的回稟打斷了顧烈沒理出個頭緒的沉思。
“主公、將軍,”近衛(wèi)急忙稟報,“敵將王識獻跑了�!�
跑了?
狄其野挑眉,驚奇道:“慫人命大�!�
顧烈凝神細思,對狄其野道:“附近二城,若即刻出擊,是否有把握拿下?”
狄其野一愣,笑道:“我領(lǐng)兵去攻,只需一夜。派他們?nèi)ィ惶煲灰棺阋��!?br />
片刻后,顧烈下巴輕抬:“就派他們?nèi)グ�。�?br />
狄其野瀟灑一禮:“末將領(lǐng)命。”
話音剛落,騎著無雙往涿渡城去了。
顧烈一邊幫他善后,一邊接著想,可是,可是什么呢?
*
王識獻確實是慫人命大。
他醒過來的時候,整個人在倒地的城門下面,幸運的是,城門雖然拍暈了他,但最終是倒在了城墻垮塌的落石落磚上,沒有把他壓死。
此時楚軍已經(jīng)打入城內(nèi),王識獻悄悄探出頭去,看到楚軍已經(jīng)破入城門,立刻又縮回了門板下。
王識獻拼命把身上的重甲厚衣全都脫了,絲綢里衣也脫了,只穿著為了展示自己廉潔的藍布外袍,用力在泥水里搓了搓,這才往身上一裹,灰不溜秋地爬出城門門板,匍匐而行,鉆進小巷才一路疾奔。
王識獻仗著一早就思考出了數(shù)條逃生路線,成功搶在楚軍之前,從北面逃出了涿渡城。
所以說,機會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的。
他對楊平發(fā)誓不到山窮水盡,絕不讓楚顧軍隊踏足翼州一步。那現(xiàn)在城也破了水也盡了,楚顧把涿渡城打下來,也怨不著他。
王識獻在王家守軍的城池要了匹馬,然后不要命地往燕朝皇宮奔去。
楊平還沒收到涿渡城城破的消息,衣衫襤褸的王識獻就出現(xiàn)在他面前。
“陛下,”王識獻滿身泥水,活生生瘦了三圈,往楊平腳底下一撲,嚎啕大哭,“狄其野用兵歹毒,放水淹城!末將本欲與將士們共存亡,奈何親兵以命救我出城!陛下,涿渡城慘敗失守!請陛下賜罪!”
不是說好了馬革裹尸嗎?
怎么還有親兵以命相救這出?
悼亡詩草稿都打好的楊平有點小小的不開心。
“將軍為我北燕守城至最后一刻,何罪之有!”
楊平說著場面話,意欲伸手把王識獻扶起來,但視線觸及他滿身臟泥,當即嫌棄地縮了手。
楊平掩飾地輕咳一聲,又道:“蠻荊楚顧,無道暴戾,竟然效仿人屠白起放水淹城!可憐我北燕慘死的將士們�!�
“傳朕的命令,為涿渡城守軍將士發(fā)放撫恤!賜王識獻‘忠勇將軍’稱號,抬祿重賞!”
王識獻嗚嗚地哭倒在地:“陛下重賞,末將必定以熱血相報!”
*
顧烈?guī)偷移湟巴瓿煞敱毖嗵訉⒌纳坪�,回營沒找見人,招近衛(wèi)來問:“你們將軍人呢?”
近衛(wèi)流利地回稟:“將軍為免夜長夢多,讓左右都督和虎豹狼騎鎮(zhèn)守涿渡,親自帶兵去攻打附近的柳家二城。將軍說,明日,他必帶著柳家降將們回營�!�
一聽就知道狄其野教過他怎么回答。
顧烈不動聲色,讓近衛(wèi)出去了。
他倒不擔心狄其野打不下來,他本意是想讓狄其野休息休息,不然的話,還是狄其野最適合速攻,聽狄其野教近衛(wèi)的回答,狄其野也很清楚顧烈的用意,明確說了會帶柳家降將回營。
以前狄其野雖然是個倔驢脾氣,但他心中一本賬目清楚明白,尤其是行軍打仗,輕重緩急,這些根本不用顧烈來告訴他。
怎么這一次出征,狄其野如此急于表現(xiàn)?
先是大冷天下濁河,又是連著攻城行軍,前世狄其野可從來沒這么莽過,他對自己可精細了,頂著敵我雙方將領(lǐng)嘲笑,也坦然自若地把皮手套一直戴到三月份。
就是兩輩子都必須立刻攻下青州站穩(wěn)腳跟,狄其野也是動靜結(jié)合,一張一弛,這輩子還放手把后面的連番攻城分配給五大少去打。
顧烈想不明白。
天色大亮的時候,狄其野果然帶著柳家降將回來了。
柳家降將們心里苦。
本來他們就被王識獻搶了糧,接著被楊平下旨訓斥了一通,然后又被柳家嫡系傳信來教訓了一番,責令他們必須守住城池。
這下子,這些柳家旁系將領(lǐng)們心里憋屈得要死,狄其野輕兵突襲而來,他們就干脆降了——好事沒多少老子的份,挨罵都他娘的找老子,守什么守?當然是保命要緊。
反正沒聽說狄其野殺過降兵。
因此這幾位柳家降將十分溫馴,乖乖跟著狄其野回了楚軍大營。
楚軍大營也沒太過難為他們,關(guān)起來粗茶淡飯招待著。
狄其野一回來,顧烈就把營中軍務又交還給了他,讓他忙著,免得又閑不住跑出去。
過幾日,楚軍大營對柳家降將們的看守越見松懈,柳家降將們見怪不怪,人之常情嘛,他們自己也這樣。
看守降將的守衛(wèi)們沒了以前正經(jīng)看守一言不發(fā)的嚴肅模樣,甚至聊起了八卦,他們說顏將軍會算命,還說姜將軍愛喝酒,柳家降將們聽得津津有味。
聽聽,一個個都不務正業(yè),楚顧將軍們也不過如此。
又過幾日,柳家降將聽楚軍守衛(wèi)說起了北燕傳來的消息,跟講笑話似的,說那個搶了他們糧還反告他們污狀的王識獻,被楊平封為了忠勇將軍。
而涿渡城這些除了倒霉被水淹死幾乎全部投降的將領(lǐng)兵卒,居然都成了守城壯烈而死的英雄,被楊平賞了厚厚的撫恤。
柳家降將們當時就氣炸了。
當夜,守衛(wèi)急著去打牌九,擅離職守,柳家降將們逃出楚軍大營,氣勢洶洶地往燕朝皇宮逃去。
狄其野望著他們鬼鬼祟祟的身影,撐起精神來,對顧烈感嘆:“他們難道真傻成這樣?”
顧烈想了想,答道:“人都愛推己及人,你覺得他們不可能這么傻,他們也許就覺得楚軍守衛(wèi)的松懈是正常的。再說,就算他們不傻,他們?yōu)榱嘶蠲是會咬住王識獻不放。結(jié)果是一樣的。”
狄其野笑笑:“都說人心難測,主公卻擅長得很�!�
他聲音越說越低,顧烈險些都要聽不清楚。
“將軍過譽了,”顧烈半認真半玩笑道,“本王還是沒猜出來,你近日躲我做什么?”
倒不是顧烈要跟他計較禮節(jié),只是狄其野近來早上不來見禮,晚上不來議事,都推說軍務繁忙,可他就打下三城,軍務再忙有顧烈手中七州政務忙?就算姜揚祝北河他們只寄來緊急要事,也夠顧烈忙得連軸轉(zhuǎn)了。
狄其野心道不妙。
他根本就不該出將軍帳,他本是怕顧烈繼續(xù)生疑,現(xiàn)在恐怕是要當場露餡。
“軍務繁忙啊,”狄其野伸了個懶腰,轉(zhuǎn)身就走,“主公慢著,卑職先走一步�!�
顧烈真是忍無可忍,伸手拉住狄其野手肘:“站住。”
他這一拉,就把狄其野拉倒了。
顧烈險險把人接住,神色一凜,拿手往狄其野額頭一試,登時暴怒:“先走一步?你是急著去找死?”
狄其野閉眼裝死,倒還記得回嘴:“主公,落井下石要不得�!�
顧烈氣糊涂了:“再頂嘴把你扔井里�!�
狄其野假裝配合道:“唉呀,卑職好怕�!�
他嘴上還逞強,卻是燒得嘴唇都干了,嗓子也漸漸啞起來。
“閉嘴!”
顧烈一邊把人抱起來,一邊立刻去派近衛(wèi)請軍醫(yī)。
這是第二回
了。
顧烈心想,事不過三,事不過三。
他手上無意識越抱越緊,狄其野氣都喘不上來了,何況本就已經(jīng)燒得有些暈乎,本能地掙扎起來,顧烈這才發(fā)覺異狀,緊走兩步,把人放到自己帳床上,怒問:“軍醫(yī)呢!”
第62章
病貓將軍
張老一把年紀,
平日里極為注重養(yǎng)生,
走路也走得端正方圓,
是順天感時,能延年益壽。
然而被升為御醫(yī)沒幾個月,張老就因為狄其野急急忙忙奔跑了兩回,
而且兩回最后診出來還都只是發(fā)熱。
殺雞焉用牛刀啊。
張老沒什么太大意見,也沒有盼著狄其野不好的意思,就是覺得這事挺有意思。
這回狄其野是大冷天下濁河,
當時就受了涼,
只是身體好扛住了,但接著又勞心勞力連攻三城,
沒注意休息,所以人一松懈下來就出了病癥。
張老熬了藥來喂狄其野服下,
對顧烈道:“主公,狄將軍只是風寒之癥,
老老實實服幾天藥就好,今夜這貼藥是發(fā)汗的,得小心別讓他亂動受涼。”
狄其野蓋著的是顧烈特地命近衛(wèi)去他帳子取來的那床軟毯,
又輕又暖,
張老注意到這個細節(jié),故而有此提醒。
本來服了發(fā)汗藥之后,病患就很容易因為覺得被子里太熱而再度受涼,小病轉(zhuǎn)為大病。而這毯子輕如云朵,狄其野睡著睡著嫌熱直接掀了都有可能。
顧烈明白,
這事顧烈有經(jīng)驗。
當年初遇顏法古時,顏法古在法會上大罵燕朝先帝,被人追得滿城亂竄,姜揚帶著顧烈進城探聽消息,剛打聽出城里發(fā)生了這么一件新鮮事,就看到顏法古狂笑著被攆得一路狂奔。
姜揚當機立斷,猛地拉住顏法古跳進了護城河。顧烈很有身為被通緝楚顧子孫的自覺,也跟著跳了下去。
他們后來爬上岸在破廟躲著,姜揚和顧烈到底是年少體壯,烘干了衣服什么事都沒有。顏法古卻因為喪女后精神渙散,剛才大罵暴君后又心神激蕩,被冷水激出了病癥,不僅發(fā)起高熱來,還又哭又鬧,不住叫著女兒的名字。
顧烈和顏法古都是被懸賞的人,姜揚也不敢給他請大夫,然而秋夜又寒涼,不能放著顏法古不管。
思來想去后,姜揚把顏法古烘干的衣服往他身上一蓋,然后偷了百姓田地里曬干的稻草,給顏法古蓋的嚴嚴實實,為了防止他亂動,他和顧烈一人一邊,和衣壓著稻草睡了。
第二天早上顏法古一醒來,臉上不僅有點痛,臉兩邊都是男子大腳。
顏法古死里逃生,倒是整個人都清醒過來,開玩笑道:“無量我的個天尊,貧道這樣的還有人劫色?”
這就是姜揚和顧烈聽到顏法古說的第一句話。
所以顏法古算卦他倆不捧場,實在是不靠譜的第一印象使然。
思及往事,顧烈點點頭,道了聲明白。
張老思及顧烈近來莫名的頭痛之癥,問起:“熏香后,主公可睡得好些?”
顧烈也不知算是有沒有睡得好些。
他的頭痛不像前世是累出來的,更像是從前世帶來的習慣,前段時間他思索究竟要不要親征時突然冒了出來,沒有前世那么嚴重,卻讓他睡不著。
張老查不出緣由,很是愧疚,只能變著法子幫顧烈助眠,可助眠湯藥畢竟影響心神,最后還是顧烈主動說在衣物上熏上夜息香試試。
張老一想,這主意好,沒什么毒副作用。
于是顧烈的衣物被近衛(wèi)仔細熏上了極為淺淡的夜息香。
顧烈睡得著了,但有時在夢里看見的場景,會讓他寧愿睡不著。
但顧烈沒說實話,只道:“好了不少�!�
那張老就放心了,慈愛的笑了笑,說那么老夫回去準備將軍明天的藥劑,明早再來。
他尋思著上回顧烈就沒讓他守夜,于是這回干脆老實不客氣,提都不提。
顧烈未察覺有異,溫言道:“有勞張老�!�
*
張老一走,帳里就只剩下他們兩個。
白眼狼成了病貓,大抵是不舒服得狠了,眉頭微皺著,一翻身就把軟毯落下了肩背,顧烈坐到床邊,給他重新蓋好。
狄其野本就比顧烈還白,如今發(fā)熱,反倒能透出些血色的粉來,而且他生的劍眉星目,平日里眼神凌厲得很,此時虛弱著睡著了,就沖淡了眉宇間的瀟灑意氣。
像是巍峨屹立的山峰被連綿不斷的微微細雨籠罩著,顯出平常難得一見的青山嫵媚,那嫵媚與平日里的巍峨模樣太過不同,更令人過目難忘。
顧烈發(fā)覺自己對著狄其野看了許久,轉(zhuǎn)而看向堪輿臺,忍不住嘆了口氣。
長得再好看又怎么樣,能把人氣死。
狄其野又是一個翻身,顧烈又給他蓋毯子,想了想,把自己那床厚被給蓋了上去。
真說起來,前世把狄其野關(guān)在宮里的時候,雖然時常相對無言,倒也是顧烈最不被他氣的時候。
然而那種狀態(tài),像是兩潭死水,也沒有誰舒服一點。
顧烈前世的楚王宮中,在他自己的寢殿后,沒有建什么巧奪天工的小花園,而是像尋常農(nóng)家的院子般種了幾棵樹,滿地荒草,碎石鋪出小路,通向一棟簡陋的三間平房。
那是仿著年少時他居住的房屋建的,群臣都稱贊他不忘本,其實顧烈是想要時刻警醒自己,不能變成養(yǎng)父那樣怨天尤人的懦弱之輩。
狄其野被他關(guān)在楚王宮里,自然是十分的不服氣,于是非要住在平房里,顧烈也由著他,反正不出去滋事就行。
那平房本是個空擺設,有了狄其野之后,就漸漸富奢起來了。
顧烈后來一直沒想通為何狄其野非要尋死,因為他一直認為狄其野是相當會享受生活樂趣的人。
狄其野住進平房,第一天就正正經(jīng)經(jīng)寫了折子,顧烈驚喜地打開一看,狄其野是想要一個浴池。
一間房改了浴池,一間房鋪上厚厚毛毯,大張旗鼓搬了舒適的床進去,最后一間狄其野用來用餐、游戲和看書。
顧烈問:“你怎么待客?”
狄其野驚了:“我明擺著不歡迎人來,還有誰這么不識趣?”
不識趣的顧烈黑著臉回了寢殿。
但片刻之后顧烈一想,這人被自己關(guān)在宮里,還有誰來?又覺得對不住他。
兩個人越來越?jīng)]話好說。
顧烈有時在小書房坐著,看著狄其野在后面自得其樂。
院子里有棵桂花樹,那一年開得特別好,深綠樹葉根本藏不住那些一簇簇的淡金色的小花,香氣撲鼻。
狄其野不知看了什么雜書,要打桂花釀酒,侍人們在樹下幫他鋪好了氈子,狄其野骨節(jié)分明的手里拿著一根綠竹杖,閑閑敲著桂樹枝,淡金色的花撲簌簌地掉下來,像是在他周圍下了一場花雨。
有侍人在廊下感嘆,定國侯真是人間罕見的美男子。
顧烈看了卻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