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狄其野看著自稱他二師兄的牧廉走進(jìn)來，

    心底毫無波動。

    他不是那個老賊的徒弟，

    更不想和老賊門人扯上任何關(guān)系。

    牧廉當(dāng)時將才八歲的他擄進(jìn)青城山，

    就當(dāng)作牧廉是被毒藥所逼，狄其野都懶得跟牧廉算賬，這人竟然還敢堂而皇之地跑到楚軍大營來找他？

    且不提舊日被拐的仇，

    也不說狄其野極為厭惡老賊師門那一整套自命不凡的洗_腦歪理。就說牧廉身為風(fēng)族幕僚，這樣不遮不掩地來楚軍大營，那瘋瘋癲癲的吾昆會作何反應(yīng)，

    不知是否會打攪顧烈的部署。

    這么一想，

    狄其野看向牧廉的眼神就更冷了。

    牧廉面無表情，聲音卻極為欣喜，

    對著狄其野眼睛一亮，伸手就想去拉狄其野的袖子，

    口中喚道：“小師弟！”

    狄其野往右一側(cè)身，躲開了他的手。

    牧廉眼神閃過一絲傷心，

    面上卻漸漸綻開欣喜的笑容，低聲踟躇道：“你不認(rèn)識我了？我是你二師兄��！”

    他對狄其野說話甚為放松，于是聲調(diào)和下意識動作都沒有掩飾，

    整個像極了天真少年。

    這些動作語氣，

    若是真是十五六的少年做出來，倒也不失為清新可愛。

    但問題在于，即使牧廉的臉因為常年佩戴面具不經(jīng)風(fēng)霜，本身長得也較為秀氣，可他畢竟沒有生長異常，

    看上去就是正常的青年男子體態(tài)。

    將近三十而立的年紀(jì)，神態(tài)語氣都還像十五六歲，過分天真，這種情形，即使是放在美若天仙的女子身上，都讓人毛骨悚然，何況青年男子。

    還有牧廉的臉。

    他的臉是僵的，只有較劇烈的情緒才能慢一拍調(diào)出表情，到了大喜大悲的時候，慢慢做出的表情又總是滯后于情緒，像他剛才第二句話，明明是傷心的音調(diào)，卻是一副燦爛笑容，詭異得可怕。

    因為越是司空見慣的自然事物，一旦反常起來，就越會令人心生反感。人人都知道笑的時候是笑臉，哭的時候是哭臉，若是有人嚎啕大哭的時候燦爛微笑、開懷大笑的時候泫然欲泣，他身邊的人一定以為遇到了瘋子，立刻逃跑。

    牧廉這個癥候想必遭了不少白眼，狄其野厭惡那個老賊，拒絕那個老賊的洗腦，對牧廉也沒有一丁點好感，卻也難免覺得可憐。

    狄其野轉(zhuǎn)身對顧烈行禮：“主公�！�

    牧廉以為自己被帶到的是狄其野的帳子，沒想到是楚王的帳子，他被狄其野的動作提醒，驚訝地看到楚王，也一拱手，行禮道：“楚王�！�

    “風(fēng)族幕僚為何來此？”顧烈開口問道。

    “來見小師弟，”牧廉理所當(dāng)然道，還和維護(hù)自家人似的說，“沒想到小師弟在楚王帳下做事，還請楚王多多擔(dān)待。”

    顧烈瞥了一眼狄其野，兩人都很無奈。

    狄其野是覺得自己和牧廉非親非故，這個牧廉卻搞得跟師門情深似的，簡直像是故意來挑撥自己和顧烈的關(guān)系。

    顧烈是把狄其野從頭到腳掃了一眼，這人衣食住行，有哪一樣不是他顧烈在安排，一個只見過一面的所謂師兄，跑來充什么親戚？

    所以顧烈不喜不怒地應(yīng)了一聲，沒有再開口。

    狄其野不得不主動問：“你到底來干什么？”

    “師父說要守護(hù)師門，我身為二師兄，自然得來看看你，”牧廉理所當(dāng)然地說。

    又是老賊的歪理。

    “你一直自稱二師兄，”狄其野垂眸暗忖，“難道上面還有個大師兄？”

    牧廉反應(yīng)過來，面無表情地笑著說：“我忘了你沒見過。但你一定聽說過他。我們大師兄，師父的首徒

    ，就是北燕丞相韋碧臣�！�

    還真是如此巧合。

    狄其野的臉霎時沉似鍋底。老賊的徒弟果然都是些害人精。他才不想和這些人扯上關(guān)系。

    顧烈思索該給顏法古送多少卦資。

    牧廉嘴巴不停，試圖喚醒狄其野對他的記憶，從“我把你綁到山谷時你才這么點高”，一直嘮叨到“你的主公好兇，比吾昆還讓我害怕�！�

    “他不兇，”狄其野很有良心地為顧烈反駁。

    牧廉對會盟上顧烈一霎的氣勢印象深刻，何況他一直盯著狄其野，早就目睹了證據(jù)，堅持道：“兇的，剛才會盟飲宴上，他都不許你吃葡萄。連葡萄都不許你吃，還說不兇？”

    對了，葡萄。

    為什么特地說不能吃葡萄？

    狄其野抬眼疑問地看向顧烈，顧烈卻淡然給風(fēng)族扣黑鍋：“風(fēng)族葡萄不好吃。”

    這話狄其野直覺就不信。

    但不過是顆葡萄，狄其野實在想不出顧烈攔著不許吃的其他理由。

    沒想到牧廉接口道：“哦，倒確實是不如關(guān)外的甜�！�

    隨后，又聽牧廉羨慕嫉妒地說：“你和大師兄一樣聰明，一定能夠完成師父的教誨。小師弟，你想好怎么赴死了嗎？我太笨了，實在想不出該怎么死得人人稱頌。不過，若是我有幫得上忙的地方，你盡管說，一定讓你死得天下皆知�！�

    這話一出，狄其野還只是皺眉，顧烈卻徹底沉了臉。

    顧烈想起前世，狄其野據(jù)傳與風(fēng)族首領(lǐng)私會，有探子說，風(fēng)族首領(lǐng)送了狄其野一袋子土。

    土，有很多含義，可以大做文章。

    一時間，狄其野其實是風(fēng)族人士、狄其野與風(fēng)族首領(lǐng)分土謀反等等風(fēng)言風(fēng)語不一而足。

    而狄其野把那袋子土埋在了定國侯府的后園里，什么都沒解釋。

    顧烈恍惚記得在那之前，風(fēng)族首領(lǐng)不知為何大怒，活活砸死了一個幕僚，還將其挫骨揚灰。

    如今想來，那袋土也許不是土……是牧廉的骨灰。

    顧烈前世總是氣狄其野不解釋，單就此事來說，倒不是狄其野的錯。私會風(fēng)族首領(lǐng)，與風(fēng)族幕僚師出同門，這兩個哪一個不招惹懷疑？

    前世那個從來不曾與他深談的狄其野，確實解釋了還不如不解釋。

    可從來不曾深談，為什么就從來不曾深談。顧烈視線微涼，垂眸看著桌案。

    狄其野眉頭微擰，追問：“死得人人稱頌？”

    “是啊，”牧廉語氣十分苦惱，認(rèn)真分析起來，“大師兄一定是能做到的，他安排了這么久，到時候找機會殉國就可以了。小師弟你是將軍，或是戰(zhàn)死沙場，或是死于猜忌，都很容易。我就難了，吾昆瘋癲不似常人，我怕被他無聲無息地砍死，誰會稱頌被瘋子砍死的幕僚？”

    狄其野驚奇道：“你說吾昆瘋癲不似常人？”

    那你自己不是？

    “他不自量力與楚顧會盟，還有會盟上種種表現(xiàn)，你還看不出來嗎，”牧廉也很驚訝。

    狄其野看著牧廉，完全不懂此人行事邏輯：“你身為風(fēng)族幕僚，大搖大擺進(jìn)楚軍大營，又大談吾昆的不是。難道你想轉(zhuǎn)投楚軍？”

    牧廉期待地看向狄其野，還像是埋怨似的：“小師弟，你這么聰明，怎么才聽出來？”

    狄其野震驚了。

    沒頭沒腦的誰聽得出來。

    顧烈出聲問：“若是楚軍不收留你？”

    牧廉認(rèn)真擺著道：“我是通報而來，自稱小師弟的二師兄，若是楚王您有心挑唆，想必我與小師弟的師兄弟身份不久就會大白于天下�！�

    “吾昆聽聞，自然會更猜忌我，但同時也會忌憚我，就不會隨隨便便處置我。這樣一來，就算吾昆忍無可忍，大小也能混個通敵之罪，罪該斬首，也算借小師弟的光留名青史�！�

    “若是楚王您不走漏消息，吾昆手下密探打探不到這條消息，那也是風(fēng)族氣數(shù)將近，我和風(fēng)族一同滅于楚軍之手，得想辦法先行殉主，也能賺個忠名�！�

    “再者，楚王您不可能對小師弟與北燕丞相、風(fēng)族幕僚的同門關(guān)系毫無介懷。心有嫌隙，便生猜忌。等到楚王您登基，論及小師弟日后下場，我也算是幫了小師弟一把，不是全然坐享其成�！�

    說到這里，牧廉依然面無表情，眼神卻很滿意，還對自己點點頭。

    此人一半不擇手段、一半天真近蠢，簡直比那老賊的洗腦歪理還要奇怪一倍。

    狄其野當(dāng)真有些招架不住。

    顧烈不動聲色道：“牧廉，你有心投楚，很好。只是，本王與你小師弟明日啟程，去青城山拜會你師父。你先行回風(fēng)族，過五日再來。”

    牧廉欣喜不已，嘮叨了一陣師父是好人之類的話才離開。

    等人離開了帥帳，狄其野挑眉看向顧烈：“我們明日要去青城山？何時決定的？為何要去那種地方？”

    顧烈一言不發(fā)。

    片刻后，忽而嘆息道：“你先下去。”

    “……你不信我？”狄其野直視顧烈，唇角微勾，語氣卻不似玩味。

    “與你無關(guān)，”顧烈皺著眉答，“他教出這么兩個怪物，不能讓他活著�！�

    狄其野輕哼一聲，不知是否接受了顧烈的說法，又道：“那又何必主公親自去？”

    顧烈回視狄其野：“你想聽真話還是佳話？”

    “假話。”

    “楚王離營狩獵，引蛇出洞�！�

    “那真話？”

    “……半為你，半為我自己�！�

    狄其野不明白，顧烈卻不肯再開口。

    帥帳空了沒多久，就有近衛(wèi)來報。

    “報！”

    “又怎么了！”顧烈難得發(fā)怒。

    近衛(wèi)小心翼翼地稟報：“那位嚴(yán)氏婦人，懸梁自盡了。”

    顧烈閉目，緩緩嘆息。

    一個個，年紀(jì)輕輕，都不肯好好活著。

    “好生安葬吧。”

    “是！”

    他還就不信了。

    他需要親眼去看青城山，看狄其野此生是如何長大，那老賊，又是何等喪心病狂的人物。

    若狄其野不是轉(zhuǎn)生而來，會被那老賊教成什么樣？顧烈咬牙，竟然擄掠八歲孩童教導(dǎo)邪說，此賊非除不可。

    *

    “你說什么？”姜揚神色晦暗，看向密探。

    密探跪地再稟：“那人自稱是狄將軍的二師兄，屬下認(rèn)出，他就是風(fēng)族幕僚，牧廉。”

    狄其野，你可不要……

    第35章

    青城山谷

    決定去青城山，

    顧烈給狄其野的兩個原因，

    都是真話。

    一個原因，

    引蛇出洞。

    吾昆若是有心撕毀盟約，趁楚軍不備偷襲，那么他行事的最佳時機，

    就是楚軍與風(fēng)族商談會盟細(xì)則的現(xiàn)在。

    顧烈原本就打算放個誘餌，假裝松懈，帶近衛(wèi)到秦州蜀州交界巡獵。

    如今只是臨時將巡獵改為探訪青城山。

    另一個原因，

    狄其野。

    顧烈重生醒來后，

    除了亡燕復(fù)楚，就是在琢磨狄其野，

    不想這個人再死在自己懷里。

    前世蜀州三城被屠，陸翼自認(rèn)是楚人，

    卻到底是在蜀州出生長大，還有親眷葬生于屠_城之禍，

    聞此噩耗，怒不可遏。

    他自請出戰(zhàn)，顧烈當(dāng)然應(yīng)允，

    滿腔怒火的陸翼將風(fēng)族從蜀州一路趕出西州，

    直至驅(qū)逐回打云草原，甚至把打云草原最肥沃的草場都來回?zé)�了兩�?br />
    ，才一時解他心頭之恨。

    當(dāng)時狄其野在打青州，三戰(zhàn)定青州后，他嫌不足，

    給顧烈上折子討仗打，被顧烈派去攻打中州，之后奉命一路北上與將功折罪的敖戈會師于秦州。

    也就是說，前世狄其野與風(fēng)族并沒有正面交鋒過。狄其野不可能見過牧廉，至于吾昆，應(yīng)該也只見過流言中那一面。

    狄其野前世這個謀反的名聲，背得屬實冤枉。

    可顧烈現(xiàn)在想得很明白，狄其野前世之死，癥結(jié)并不在于什么人言可畏，而在于他自己。

    狄其野不關(guān)心俸祿，連自己封地在哪、俸祿幾擔(dān)都弄不清楚，被顧烈忽悠著稀里糊涂欠了一百兩銀子的債。

    這其中有狄其野十分不清楚農(nóng)桑的緣故，但更多的，顧烈推測，還是因為狄其野根本不在意這些。

    前世狄其野也是如此，不理政事，袖手旁觀，把自己當(dāng)成一個純粹的軍人，而非將軍，更不想好好當(dāng)定國侯。

    這就注定了他的結(jié)局。

    最通俗地來說，人有弱點，才好把控。有弱點，就是有所求。廉潔如祝北河，也得與同為楚顧家臣的家族走動；忠心如姜揚，坐到丞相的位置，也不得不為姜家后代牽線鋪路。

    不是他們變了，是他們所處的位置要求他們必須這么做，利益、家族、朝堂角力……就算他們只想當(dāng)個純臣，也要明白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過于廉潔無法辦事，連本職都無法做好，談何效忠大楚。

    狄其野前世是顧烈登基后唯一封爵的功臣，他身為定國侯，有封地，有俸祿，有精兵，有虎符。

    他所擁有的權(quán)勢，讓他的站隊選擇至關(guān)重要。

    他不站隊，就是得罪了所有人。

    其中，中州顧和柳家尤其忌憚狄其野，是因為狄其野從未向外戚示好，對嫡子和王后都抱著頗無所謂的態(tài)度，甚至還有謀反的流言，嚴(yán)重威脅到了嫡子的地位和未來。

    顧烈親手將狄其野架到那個位置，一半是有意為之，另一半也是狄其野軍功太高，賞無可賞，只有封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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