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淑寧心想,怪不得老媽生氣呢,老太太也做得太過分了,這差不多算是強(qiáng)搶了,難道京城里就買不到好東西了么?
她好生安撫下母親,又暗示素云把賢寧抱來轉(zhuǎn)移她的注意力,才讓她消了氣。
進(jìn)了三月,端寧回來了,人黑瘦了些,精神倒好。佟氏心疼得不行,忙急急為他張羅補(bǔ)身的好湯去了。端寧神秘兮兮地向妹妹眨眨眼,引她到了自己的房間。
他拿出一個小盒子,打開來,卻是一個核雕。一寸左右的桃核,被雕成一艘船,船上的艄公、坐船的文士、彈琴的女子都清晰可辨,讓淑寧贊嘆不已。
端寧笑說:“這是路經(jīng)增城的時候,聽說那里有位手藝高明的雕刻大師,雕的核雕精細(xì)非常,我和崇禮都買了,這個送給妹妹吧�!�
淑寧驚喜地接過來,只見那核雕用一根紅色絲繩綁著,越看越讓人覺得雕工精細(xì)。
端寧道:“我覺著紅絲繩好看,買的核雕都用它綁,崇禮卻喜歡用黑色絲繩,他買的剛好都是三國人物,倒跟黑色極配。”
淑寧鄭重道了謝,又許下給他做個新荷包當(dāng)回禮,才回房把核雕好生收起。
第二天到將軍府上課時,淑寧很意外地發(fā)現(xiàn),真珍的左腕上,纏著幾縷紅色絲繩,上面吊著一個核雕,雕的就是春日花開。
第91章
花開
真珍受不了淑寧打趣的目光,頻頻望過來,待先生下課離開,即刻惱羞成怒:“你老看我做什么?”
淑寧瞄一眼她腕上的核雕,嘆道:“我說怎么哥哥昨晚上還要出門,就算真漏了什么書在崇禮哥哥這邊,今天再過來拿就是了,原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俊闭f罷連忙躲開。
真珍紅著臉撲過來,捶了淑寧好幾下,咬牙切齒地,忽地又笑了,整整頭發(fā)衣服,重新坐下來,笑道:“隨你怎么說,我心里有數(shù),才不怕你取笑呢�!�
咦?難道就這一晚上功夫,兩人就確定關(guān)系了?怎么這么快?一點風(fēng)聲都不露啊。淑寧對自家老哥有些不滿:就算你猜到家里人都樂見其成,也好歹說一聲啊。
真珍見淑寧臉色變幻,沒好氣地說道:“胡思亂想些什么呢?我跟端寧哥清清白白,我們?nèi)缃窬拖袷歉绺缑妹媚菢酉嗵�。”看到淑寧懷疑的目光,她不好意思地低了頭:“現(xiàn)在說什么都太早,等過兩年他有了出息,再談別的……”說到后來,耳根子都紅了。
原來如此。淑寧見真珍羞成這樣,也不好再逼她,便換了話題:“這掛核雕的紅絲繩雖看著結(jié)實,其實不大耐磨的,你就這樣纏在手腕上,當(dāng)心它不知什么時候就斷掉。哥哥送我的那個,我是放在盒子里收好的,所以不怕�!�
真珍樂得順著新話題走,便道:“我原也想過,只是舍不得換……”她抬眼望望淑寧,見她沒再取笑,才繼續(xù)道:“可這核雕這般精致,若是收起來不戴,卻又浪費(fèi)了。”
淑寧想想,便說:“還是換掉吧,換一根好看又結(jié)實的,若是舍不得那根紅繩,就另外收起好了。”真珍覺得有理,便拉著她回房找涼珠。
涼珠聽了便道:“換一根彩繩編的,又或者串些珠子上去,豈不好看?”真珍點頭:“也好,你去拿散珠匣子來�!�
那散珠匣子里裝了無數(shù)珠子,有翡翠瑪瑙的,有水晶玉石的,也有便宜的玻璃珠。真珍問:“你怎么把去年用剩的玻璃珠子都放進(jìn)來了?”涼珠瞧了便笑道:“剩的不多,就都放進(jìn)來了,串珠鏈子時,可以拿它配個色�!�
淑寧捏起一個直徑足有一厘米有余的玻璃珠子,問道:“怎么買了這么大的?”真珍回答說:“那是做那珠子鐘時,預(yù)備了塞在里頭作固定的,后來見那銅絲還算堅固,就沒用上。不過白放著,這么大一顆,能做什么用?又不能串成朝珠�!�
她主仆二人商量著用什么珠子,但最后還是決定用紅黑二色的絲繩編個手環(huán),只串幾個瑪瑙珠子上去便罷。淑寧在一旁盯著那顆玻璃大珠,若有所思。
這顆大珠透著淡淡的綠色,若是里頭多幾片塑料片,就差不多是跳棋棋子大小了。說起來,這種游戲她也曾經(jīng)很著迷,如今都超過十年沒玩了,不知還記不記得棋盤的樣子,能不能做出來呢?棋子倒是沒問題,玻璃、石料、木頭珠子都可以,只要顏色能區(qū)分就行,但那個棋盤似乎有點復(fù)雜,要好好計算才知道要挖多少個洞呢。
真珍吩咐完涼珠,轉(zhuǎn)頭看見淑寧看著那珠子發(fā)呆,便推她幾下,問:“想什么呢?”
淑寧說:“看了這個玻璃珠子,我就想起從前在書里看過的一種游戲,是北宋年間權(quán)貴人家里流行一時的玻璃跳棋。我在想,要不要把這種棋弄出來,咱們閑時可以玩玩�!�
真珍呆了一呆,便問她這種游戲是什么樣子的,聽完她的說明后,想了半日,一拍手,笑了:“我說怎么聽著有些耳熟呢,其實倒不一定要用玻璃珠子。”她招來九兒,吩咐道:“去二爺屋里,把那副尖帽子棋拿來�!�
她笑著對淑寧說:“我二哥有一副棋,跟你說的有八九分象,我從前也見他玩過幾回,只是他如今大了,便放到一邊,聽你這么一說,才想起來�!�
淑寧有些驚異,不過想到既然北宋時早已有穿越前輩弄出這個,當(dāng)然有可能會流傳下來,雖然書上說它早在幾次戰(zhàn)亂中失傳了。
不一會兒,崇禮親自帶著那跳棋來了。他笑著對淑寧說:“我聽說兩位妹妹想找這個玩兒,就親自送過來了。這是小時候我在陳良本大人家的家學(xué)里附館時,從他家小公子處得的。那時候覺得好玩,時間長了,就覺得閨閣氣太重,便丟到一邊去了。這本是陳大人做了給家中夫人們解悶用的東西。”
居然是陳良本做的!難道是想用這些小游戲吸引妻妾們的注意力,免得她們整天吵來吵去?
淑寧一邊暗中腹誹著那位很種馬的穿越男,一邊仔細(xì)打量著崇禮手中的東西。
那是一個四方型的匣子,打開就是木制棋盤,一個長方形的小盒子被分成六格,里頭裝的是各種顏色的棋子,俱是用木頭作成尖帽子狀,尖端處雕出一個小球,比用玻璃珠子更容易拿穩(wěn)。
看著看著,就有些手癢癢,便邀真珍玩兩盤。真珍卻說:“我哪兒記得��?讓二哥陪你玩�!背缍Y則欣然接受了。
剛開始淑寧有些生疏,但越玩越熟練,漸漸恢復(fù)了昔日的五成功力。
臨走時,她借了紙筆把棋盤的樣子臨慕下來,打算回家后找工匠做一個,而且崇禮的跳棋只是六個棋子的,她要做十個棋子的那種。
木制棋盤很快做好了,淑寧叫人到上次那家首飾鋪子去買現(xiàn)成的大玻璃珠子當(dāng)棋子,閑暇時,或是練字做活累了,便跟丫頭們下兩盤,最多的是跟巧云下。
巧云已經(jīng)有了五個月身孕,做活不方便,也樂得陪自家小姐玩。倒是春杏,因為仙客來生意太好,人手不足,時不時的便被借過去幫忙,反而成了玩得最少的一個。
過了半個月,真珍跟著溫氏到淑寧家作客,把她拉到一邊說:“你整天悶在屋里有什么意思?如今春暖花開,正是出游的好時節(jié)。我二娘要帶我到從化去賞花呢,你要不要一起去?”
淑寧奇怪道:“從化?我只聽說河南(注:珠江南岸)有許多花田,要賞花怎么不去那里?”
真珍道:“從化如今正是荔枝花開的時候,出產(chǎn)的各種花蜜也極多。我二娘聽幾位太太說花蜜能養(yǎng)顏,從化又有溫泉,能令人肌膚白皙滑膩,早就想去了。如今只怕正跟你額娘說呢,你快去幫忙勸勸,和我們一起去吧�!�
淑寧挺有興趣,不知在古代泡溫泉是什么樣子?雖然早知道從化有溫泉,但來廣州這幾年,還真沒去過呢。
她拉了真珍進(jìn)上房,果然看到溫氏正在邀請佟氏同行,但佟氏不大想去:“我還要照管小兒子呢,若真到從化去,只怕要在那邊過夜,家里這一攤子事誰管呢?她姨娘這兩日身上不好,也去不了。若淑兒想去,就讓她跟你們一起去吧�!�
于是便約定了,淑寧跟溫氏和真珍一起去從化。
真珍在淑寧房內(nèi)玩了一會兒,又跟來找書的端寧說了幾句話,才跟著溫氏告辭離開。
佟氏送走客人,見丈夫回來了,便侍侯他更衣擦臉,又陪著他進(jìn)了書房。她問道:“你最近心情總是不好,可是那幾位大人又為難你了?”張保道:“這也沒什么,朱大人再過幾個月就要卸任,如今正在為新缺的事忙活呢,頂多不過說兩句難聽的,難道還能吃了我?”
佟氏嘆了口氣,道:“走了一個前任將軍,又來一位布政使,如今連幾位夫人之間都分了派系。那兩位相爺在朝中爭鋒相對,怎么連咱們女人都不放過?”
張保搖搖頭:“有時我也會想,干脆辭官回家過清靜日子去吧,如今我們也有了家底,就算回京,也不用受家里白眼,總好過在這里兩頭受煎熬。從前做輔官倒沒什么,可我自問實在不是當(dāng)正印官的料�!�
佟氏撫著丈夫的背,勉強(qiáng)笑了笑,換了話題:“端兒這些天跟在你身邊學(xué)習(xí)實務(wù),做得怎么樣?”
張保臉上露出了喜色:“也算難為他了,十六七歲的孩子,跟大人比起來一點都不遜色,有時候比我們想得還周到,還提醒過我?guī)谆�。有這樣的兒子,將來還愁什么呢?”
佟氏也很高興:“真的?我就知道這個兒子不會讓我們失望的。只是他一個孩子,是從哪里學(xué)會這些經(jīng)濟(jì)學(xué)問的?竟然還能提點你這個在官場浸淫多年的父親?”
張保道:“你別忘了,他跟在阿瑪身邊到處去,也算是見過不少世面的。京中貴胄子弟,有幾個是簡單的小孩子?他這三年,倒比我在外頭做十年官還強(qiáng)呢。”
佟氏只知道兒子越來越能干,別的事倒沒想太多:“我看武丹將軍對端兒挺欣賞的,不如托他幫忙,讓端兒在這邊的軍中歷練一番,也好讓他有個進(jìn)身之階,不然等咱們?nèi)螡M回京,他的年紀(jì)也大了,倒耽誤了�!�
張保沉吟了一會兒,也沒有說好或不好。
……
端寧并不知道父母在討論自己的前途,現(xiàn)在他正在應(yīng)付妹妹的詢問。淑寧認(rèn)為他剛才過來借書的時機(jī)太過巧合,便打趣似的問他,心里到底是什么想法。
端寧手里拿著筆,正在抄錄幾份課業(yè)筆記,聞言但笑不語。
淑寧急了,催道:“你好歹給我個準(zhǔn)信兒,若你有那個意思,我就放心大膽地幫你們,若你沒那個意思,就快點跟人家說清楚,可別害了人家好姑娘。”
端寧又笑了:“你就這么不待見我這個哥哥?著急著要把我推給人家?”淑寧又好氣又好笑:“難道你有了心上人,就會不再對我好了么?我才不擔(dān)心呢,到時候還能多個嫂子來疼我,豈不更好?”
端寧瞥她一眼:“你少嫂子嫂子的亂叫,沒的壞了人家閨譽(yù)�!彼烈髌蹋溃骸罢嬲浜芎�,開始我只當(dāng)她是妹妹,也沒想別的,但相處久了,就覺得很自在。她不是那等嬌怯怯要人時時疼惜的病西施,也不是刁蠻任性愛耍脾氣的大小姐,如果能娶到這樣的女孩子為妻,還有什么可求的呢?老實說,咱們這樣的身份,婚事連親身父母都未必能做主。有這么一個知根知底、門當(dāng)戶對又品貌出眾的對象,自然比被人擺布著娶一個見都沒見過的姑娘強(qiáng)。更何況,若是被指了個性子不討人喜歡的媳婦兒,這輩子還有什么意思?”
淑寧心中一驚:“哥哥,難道有人要逼你娶什么人么?”端寧一愣,笑了:“我也就這么一說,你想到哪里去了?”
“若沒有人逼你,你又怎么會說這種話?”淑寧越想越不對,“當(dāng)初你突然到廣州來,我就覺得有些奇怪。就算你聽說我和阿瑪都受了傷,但既然阿瑪還能接任知府,可見傷得不重,額娘也寫過信報平安了,為什么你要巴巴兒的從千里之外的京城到這里來?哥哥,你老實跟我說,是不是有什么別的緣故?”
端寧有些發(fā)怔,然后便笑著伸手要捏妹妹的鼻子:“你這丫頭,想太多了吧?我當(dāng)初要來,除了擔(dān)心阿瑪和你的傷勢,也是因為瑪法想我過來幫幫父親,學(xué)些經(jīng)濟(jì)學(xué)問。你都想到哪里去了?”
“真的?”你不會是在粉飾太平吧?
“真的!”端寧重重地點頭。
他看著妹妹認(rèn)真的樣子,笑了:“方才說的那番話,其實也是有感而發(fā)。你知道我在京里時,就常跟著瑪法到各府里去,學(xué)里的同窗朋友,也常邀我到家里作客,因此京中差不多年紀(jì)的閨秀,我起碼見過四成。當(dāng)中俗不可耐的不算,品貌才學(xué)還過得去的,不是家世上有些妨礙,便是十有八九能被宮里選上的,即便選不上,也會先許配宗室皇親,幾時會輪到我們這樣的中等人家?因此,像真珍這樣的,聰明、漂亮、多才多藝、性子合得來、可以免選、家世又好的,真是打著燈籠都找不到,若不是皇上說了讓她自己拿主意,恐怕提親的人早把他家的門檻都踏平了。”
他重新在桌前坐下,拿起筆道:“不過我如今只是個小小的監(jiān)生,又無官無職,太委屈她了,所以我要先混出個樣子來�!�
淑寧望著他面前的書本,若有所思:“哥哥近來勤奮讀書,又跟在阿瑪身邊學(xué)習(xí)實務(wù),是為將來作準(zhǔn)備么?”
端寧點頭道:“蘇先生正在準(zhǔn)備明年的科考,阿瑪吩咐了不要總是打攪他,所以我索性跟著阿瑪,一來可以幫上些忙,二來也可以多學(xué)點為官之道�!�
淑寧歪著頭,有些不解:“我聽額娘說,真珍的二娘曾提過讓將軍帶著你歷練一番,以后要在軍中出仕會更容易些�?陕牳绺绶讲诺目跉�,似乎不打算那么做?”
端寧點點頭:“求人不如靠己,何況,我其實更喜歡象阿瑪那樣當(dāng)個文官,從前瑪法一門心思要我從軍,如今我不在他身邊,當(dāng)然要按自己心意行事�!�
淑寧看著兄長眉目間堅定的神色,心里有一絲悸動。哥哥已經(jīng)對自己的未來有了計劃,不知她的未來又會如何?
第92章
驚聞
淑寧的從化之旅最終未能成行。從四月初開始,廣州城內(nèi)掀起了一場巨大的政治風(fēng)波,就算外頭正值春暖花開的好季節(jié),也擋不住人們心中的陣陣寒意。
剛開始的時候,是武丹查點今年收入的第一季度海關(guān)稅銀,準(zhǔn)備封箱押送京城時,發(fā)現(xiàn)銀子的數(shù)量與賬上顯示的有些不符,便嚴(yán)令海關(guān)衙門去核查,海關(guān)衙門也再三保證會查清楚。
當(dāng)時,人人都以為這不過是個筆誤,或是小錯而已,不料兩日后,布政使司下屬的一位姓賈的參議道,向武丹指控海關(guān)官員私藏稅銀,中飽私囊,而且隱隱暗示巡撫朱宏祚是幕后黑手。他拿出了幾本賬本,證明有人對稅銀做過手腳,又找到兩個海關(guān)小吏作證,一時間,種種證據(jù)都對朱巡撫十分不利。
朱巡撫為了證明自身的清白,把武丹請到海關(guān)衙門,又把布按兩司、廣州府衙、番禺南海諸縣的官員都請來作證,總督親自帶兵維持秩序,朱巡撫跟賈參議當(dāng)場對質(zhì)。
面對種種指控,朱巡撫全數(shù)否認(rèn),甚至指責(zé)他因為與自己有私怨,就假造證據(jù),謀害上官,實在罪大惡極。賈參議手持人證物證,自認(rèn)為十拿九穩(wěn),對朱巡撫的辯白不屑一顧,還說自己已經(jīng)上書朝廷,請巡撫大人省些力氣,安等朝廷的發(fā)落。
布政使這時便好意勸說朱巡撫,若真有什么難處,早點認(rèn)罪,可以爭取寬大處理。朱巡撫卻冷笑一聲,命人奉上幾個賬本,聲稱這才是真正的賬本,而賈參議提供的均是假造。
由于他有賈參議身邊的兩個幕僚作證,場面當(dāng)即急轉(zhuǎn)直下。賈參議想要反駁,卻不料他原來找來作證的那兩個海關(guān)小吏臨時翻供,聲稱因為在登錄賬冊時出了差錯,被賈參議拿住了把柄,不得不受他脅迫作假證指控巡撫大人,但兩人良心不安,現(xiàn)在當(dāng)著那么多大人的面,他們不愿再說謊,才把真相說出。
賈參議當(dāng)時氣急,直說他們是在陷害自己。其中一個年紀(jì)大些的小吏,老淚縱橫,一邊喊著“下官愿一死以證清白”,一邊撞向堂上的柱子,當(dāng)場頭破血流而亡。
在場的官員大部分都被嚇呆了,總督大人這時便挺身而出,主持大局,判定賈參議假造賬簿,謀害上官,命人摘去他的頂戴,押入大牢。而死去的小吏,則被好生安葬,家人獲得官府撫恤。隨著數(shù)道命令的發(fā)出,賈參議頃刻間從云端跌落地獄深淵,此前所作種種,都成了笑話。
武丹從頭到尾一言不發(fā),仿佛在看戲一般,只是在總督命人拿下賈參議時,提醒了一句,在皇上的處置命令下達(dá)之前,對待有犯罪嫌疑的官員不能有損朝廷體面。
張保和在場的其他人都出了一身冷汗,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發(fā)生。他們看著賈參議被押在地上,官服都沾滿了泥土;他們看著幸存的海關(guān)小吏放聲大哭,為死去的同僚哀悼;他們看著布政使棄卒保車,笑意融融地恭賀朱巡撫沉冤得雪。但他們也只能看著而已。
張�;丶液螅瑪�(shù)日不得安睡,常常半夜驚醒。佟氏多番撫慰,但成效不大。蘇先生聽說后,也丟下課業(yè)前來安慰他,但張保也只是苦笑以對。
京中伯爵府的急信就是在這個時候來到的。
老伯爵哈爾齊死了。
他死得很突然。三月里的某一天他跟幾個老朋友去馬場的時候,遇上另一撥人,據(jù)說里頭有幾位貴人,兩邊約了賽馬打賭。哈爾齊輸了,這不算什么,關(guān)鍵是他從馬上摔下來,磕傷了腿。當(dāng)時不在意,只隨便撕塊布裹了,還繼續(xù)跟人去喝酒,醉到第二天才回家,結(jié)果晚上高燒不退,傷口都流膿了。
府里請了大夫來,都說他年紀(jì)大了,有些風(fēng)險。老太太不知是聽了誰的調(diào)唆,認(rèn)定是有不干凈的東西作祟,便請了薩滿法師到丈夫住的院子里做法事驅(qū)邪。兒子媳婦再三阻止,她都不聽,連最疼愛的婉寧勸說,她也不肯改主意。結(jié)果哈爾齊不勝煩擾,傷情加重,拖到第七天晚上就去世了。
老太太當(dāng)即就昏死過去,之后一直臥病在床,家中大局都靠長子晉保和長媳那拉氏維持。晉保親自寫信給三弟,讓他盡快趕回家中奔喪。
佟氏看過信,忍不住流了淚,忙叫人去前頭衙門把張保請回來。張保神色灰暗,聽到噩耗后,臉色更加難看,掩面流淚道:“額娘怎么這么糊涂?!”然后默然不語。
佟氏一邊抹淚一邊道:“我已經(jīng)叫人去找端哥兒了,底下人也在打包行李,咱們盡快趕回京去�!彼姀埍2徽f話,以為他是傷心到呆了。
跟過來的蘇先生勸說他們要節(jié)哀,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道:“或許這話學(xué)生說得過分了,但總是要提醒大人一句。您因父喪丁憂守制,只需百日便能進(jìn)衙理事,廣州離京城千里之遙,來回一趟就要將近三個月時間,如果回來得晚了,就會有人替了您的位子……”他看到張保的神色,便不再說下去,行禮告退了。
張保默默走進(jìn)書房,坐在椅子上想著什么。跟進(jìn)來的佟氏見他這樣,就說道:“我去叫人收拾東西吧,帶常用的就好,留下周四林王二等人看家,我們只帶長福他們幾個回京去,如何?”
張保怔怔地望著妻子,緩緩喚道:“夫人�!�
佟氏一頓:“怎么?”
“我想趁此機(jī)會辭官回京,一來是為阿瑪守喪,二來……也好照顧額娘。”
佟氏勉強(qiáng)笑道:“夫君說什么傻話呢?你當(dāng)上知府還不到一年,辭什么官?咱們只需依制守夠百日,盡了為人子的責(zé)任就好,如果阿瑪在九泉之下聽說你連官都不做了,只怕會是最生氣的那個呢�!�
張保搖搖頭:“我想得很清楚了,辭官回京,丁憂守制,然后留在府里照顧母親。這個知府的位子就讓別人坐吧。想來當(dāng)初如果不是圣旨有明言在先,我接任梁大人的官職,也就是一年光景�!�
佟氏見他不象是作偽,便變了臉色:“府里還有幾房兄弟,大房嫡長子,四房最得寵,誰不能照顧老太太?就算你一片孝心,她也未必領(lǐng)情。再說,你要辭官回家,只怕第一個反對的就是她!”
她覺得自己說得太過,又緩了緩口氣:“我知道你前些日子受了驚,總想著擺脫這些紛爭,但誰做官不是這樣?咱們從前也見過更過分的不是么?像奉天時的秦同知,就是無辜丟的官。何況你跟賈參議那種無根無基的人根本沒法比,再怎么樣也不會落到那個地步��?為什么要辭官呢?”
張保撫著額頭,道:“你不知道當(dāng)日是個什么情景。賈參議品級比我還高呢,轉(zhuǎn)眼間就被人按在地上,灰頭土臉,說收監(jiān)就收監(jiān)了,發(fā)出的奏折也被截住,找來的證人全都反了口,連他手下用慣的人都在指控他。雖然巡撫大人和總督大人都說會等候朝廷處置,可你知不知道?方才我在衙門里收到的消息,賈參議在獄中……畏罪自盡了�!�
佟氏一驚:“難道是……他們怎么敢?!”
“他們怎么不敢?這一省的官員,有誰敢違他們的令?武丹將軍只理八旗駐軍,只要海關(guān)銀子能全數(shù)按時入庫,他就不會管那些人斗什么,頂多是在密折中提一提而已。我還能怎么辦?保持中立,兩邊的人都不待見,隨便依附一方,另一方就不肯放過我!就算跟巡撫總督兩位大人站在一處,誰知道什么時候會被犧牲掉呢?你沒看見賈參議一失勢,布政使司那邊就跟著踩么?”
張保越說越激動,含著淚對妻子道:“夫人,我害怕啊!這可不是丟官就能完事的。我如今有家有室,夫妻恩愛,子女雙全,家產(chǎn)豐厚。我還想平平安安地跟你過一輩子,想看著端兒娶妻生子,看著淑兒嫁人,看著賢兒長大。我不想再被卷入這些官場爭斗中去,平白無故地丟了性命!”
“夫君!”佟氏紅著眼抱住他,忍不住也流了淚。
張保反摟住妻子,道:“我真不明白,他們到底為什么要斗?大阿哥再能干,難道還能把太子斗下馬來?太子是未來的皇上,整個江山都是他的,他爭那些銀子做什么?我不要再被卷進(jìn)去了,成日提心吊膽,就算有再多的銀子,再有體面,又有什么意思?夫人,咱們回家去吧?”
佟氏只能一個勁兒地點頭,接受了丈夫的決定。
淑寧跟端寧此時正站在書房外面,聽到父母的談話,都心里發(fā)酸。
端寧乍一聽聞祖父的死訊時,已經(jīng)哭了一場,現(xiàn)在又忍不住紅了眼。
淑寧對于只見過幾面的祖父,并沒有很深的感情,但聽到父親的話,卻覺得很難過。他一個帶點書生意氣,才智平平的人,為了爭一口氣走到今天,已經(jīng)很辛苦了。他平時雖然不會拒絕收別人的好處,有時也會沾沾自喜,但還是常常會覺得不安,因此便盡自己所能為轄下百姓多做些好事。這一年來,他受到的壓力比從前大得多,整個人好像老了十歲,終日勞心勞力,憔悴不堪。
或許,他其實并不適合在官場上生存,既然他不想再被卷入政治斗爭,就干脆趁此機(jī)會脫身吧。
書房門打開了,張保與佟氏走了出來。看到兩個孩子站在那里,張保便道:“收拾一下,該向誰告別就向誰告別,我們要盡快回京去�!�
端寧上前一步道:“孩兒贊同阿瑪?shù)囊娊�,不論朝中還是地方,那兩派人越發(fā)爭得厲害了,咱們早日躲開,省得日后出什么禍?zhǔn)�。只是武丹大人那邊這半年來為阿瑪說過不少好話,需得好好解釋一番,免得反而得罪了他�!�
淑寧道:“阿瑪自從到奉天協(xié)助京旗回屯的事,十多年了,算起來在伯爵府里還住不到一年,若阿瑪以此為由,言道要好好為父親守孝,還要侍候臥病的母親,當(dāng)今圣上以孝治國,將軍大人斷不會責(zé)怪阿瑪孝順父母的心意的�!�
張保微微點頭,道:“好孩子。”便伸手摟住妻子和一雙兒女,又聽得賢寧在喊:“我也要抱抱�!眳s是小劉氏抱了賢寧站在走廊另一頭。
佟氏破涕為笑,走過去抱過小兒子,又拉住要走開的小劉氏,道:“傻妹妹,咱們是一家人,你躲什么?我們要回京去了,你很快就能看到小寶了�!�
小劉氏怔怔望著佟氏,說不出話來。
……
說起來簡單,其實真的要走的話,不是一兩天就能上路的。
張保向巡撫提出辭官回京丁憂守制的請求,并沒有受到阻攔。在他看來,對方甚至還有些高興,很快就有風(fēng)聲傳說,惠州府的同知會被安排過來暫替他的位置。
武丹那邊覺得十分惋惜,但張保流著淚道:“下官十多年來在外為官,不曾在父母跟前盡孝,以至于連父親最后一面都見不到,實在不孝之極。如今老母臥病在床,下官怎么能戀棧權(quán)位,而置她老人家于不顧呢?”
武丹也無話可說,只好反過來安慰他,又囑咐端寧,即使在孝中,也不能落下功課和武藝。端寧鄭重應(yīng)了。
溫氏聽到消息,便帶著真珍到了知府后衙,送別佟氏。溫氏先是陪著哭了一番,才道:“難得你我這般投緣,日后也別疏遠(yuǎn)了,雖然你不在這里,但千萬要記得多寫信來。仙客來那邊的生意,自有卞財看著,每季度的分紅,我都會親自收好,讓人給你們送去,你不必?fù)?dān)心�!�
佟氏道:“那點子錢無所謂,送來送去的,虛耗人力,倒不如讓卞掌柜拿去做本錢,日后也可多得些利。至于通信的事,你盡管放心。難得你我這樣要好,孩子們也都合得來,只要你不嫌煩,我巴不得三五日就跟你通一回信呢�!�
淑寧與真珍手拉著手,四眼淚汪汪地,都不知該說什么。半日淑寧才道:“我們要走了,你多保重�!�
真珍鼻子一酸,忙拿帕子揉了揉,道:“從化你雖然去不了,但我讓人帶了幾瓶子花蜜回來,都交給你的丫環(huán)了。你記得吃,回頭寫信告訴我有什么想法。”
淑寧點點頭,然后她又說了幾句話,忽然哇的一聲哭出來,抱住淑寧說:“好妹妹,我舍不得你!”淑寧也忍不住紅了眼。
佟氏與溫氏見狀,便過來好生撫慰一番,真珍才止住了哭聲。佟氏見她臉上淚痕斑斑,頭發(fā)也有些散亂,便叫丫環(huán)打了盆水來,拿過妝匣親自為她凈臉補(bǔ)妝,溫氏和淑寧也在旁邊幫忙。
待把頭發(fā)重新梳好,佟氏拿了一根自己往日常戴的鑲玉金簪,幫她把頭發(fā)綰住,才道:“好孩子,你舍不得我們,我們也舍不得你,只是天下無不散之宴席,即便今日散了,總有再聚的那天。只要到時候你還記得我們兩家的情份,就是個有心人了。”
真珍臉上有些羞紅,應(yīng)道:“我不會忘記的�!睖厥弦参⑽⑿χc頭。
這時,丫環(huán)進(jìn)來報說:“太太,榮大奶奶來了。”
第93章
離粵
溫氏見有客來,便要起身告辭,佟氏說:“這是我們家劉姨娘的姐姐,她男人是鑲黃旗駐軍的一個把總,都是自家親戚,為人最是爽利,你也見見吧�!庇肿屓巳フ埿⑹�。溫氏便留了下來。
大劉氏把小兒子交給素云,便急急上來,見有客在,彼此介紹過行了禮,佟氏便道:“這位溫夫人,就是仙客來背后的大東家,多虧了她,劉姨娘才有了個好進(jìn)項呢�!�
大劉氏會意,便對溫氏道謝:“多謝夫人了,我那妹子性子最軟,若換了別人,哪有這樣大方實誠�!�
溫氏笑著搖搖手,道:“不過是湊份子鬧著玩罷了,我倒覺得姨奶奶性子和順,好相處呢。”
這時小劉氏來了,幾個女人略談了一會兒,溫氏便要告辭,但真珍想和淑寧多呆一會兒,她只好自己先走。
大劉氏見淑寧帶了真珍回房,跟前沒有外人,便問佟氏道:“忽然聽說你們家老爺子沒了,怎么會呢?前些年我見過他,身子骨硬朗得很哪�!�
佟氏不好詳說,便含含糊糊地道:“騎馬時摔傷了,沒包扎好,晚上就發(fā)起了高熱。到底年紀(jì)大了,禁不住,熬了幾天才去了。”
大劉氏嘆息一番,便對妹妹說:“你們現(xiàn)在回去也好,你心心念念著小寶,如今總算能見到了�!�
小劉氏又紅了眼,佟氏忙道:“罷了罷了,遲些日子多的是哭的時候,你們姐妹有什么體己話就趁早說吧,以后要再見面,可就沒那么容易了�!比缓笥謱Υ髣⑹险f:“方才那位是將軍府的二太太,如今算是幫你引見過了,以后你也時不時地去請個安,若能替你男人求個好差事,日后咱們也有機(jī)會在京城再見�!�
大劉氏會意地點點頭,便抱過兒子,拉了妹妹回她房里去了。
真珍在淑寧房里等到差不多吃晚飯的時候,還是沒等到端寧回來,因她家里派了人來接,只好十分遺憾地走了。晚飯只有淑寧陪著母親弟弟還有小劉氏吃。
吃過飯,佟氏帶著女兒到側(cè)院去看蘇先生的妻子陳氏,見她也在收拾行李,便道:“你長了那么大,頭一回要離家這么遠(yuǎn),很舍不得吧?”
陳氏卻柔柔笑道:“俗話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既然嫁了他,有他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了,自然是他到哪里,我便走到哪里。”
佟氏聽了喜歡,便拉著她說些閑話,又指點她該怎么收拾行李才既省地方又方便。淑寧在一邊聽著,也算是上了回課了。
過了酉時,蘇先生才回來,原來是趕著處理未做完的公務(wù)去了。佟氏聽說張保和端寧也回來了,便與女兒一起告辭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