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
張保冒著小雨,從外地趕回城里。他剛剛視察完附近鄉(xiāng)鎮(zhèn)的農田與水利設施,以及江河堤壩的修固狀況,與蘇先生和其他下屬商量了一陣,又皺著眉頭回到了家里。
佟氏見丈夫吃晚飯時似乎有些走神,便問他是否有什么煩惱,他推說無事,佟氏也不好繼續(xù)問。飯后,她見張保往書房去了,便要跟上去,不料丫環(huán)報說賢哥兒哭了,只好回房去看兒子。
淑寧見狀就走到書房,問父親道:“阿瑪有什么心煩的事么?額娘很是擔心呢。有事不妨說出來,女兒雖然年紀小,或許還能幫著出點主意。”
張保以往也見識過女兒的本領,不過這個問題不是她一個孩子能解決得了的,只是扭不過女兒勸說,便把事情說了出來。
原來他在外地視察時,發(fā)現(xiàn)各地河工水利都有許多不足。臨�;蚴堑屯萏幒苋菀自馐芩�,而地勢高的地方則缺少灌溉水源,這兩個地方都不利于開墾農田,偏偏海禁重開才幾年時間,許多從前的耕地都被拋荒,糧田本就不足了。
同時,珠江水域寬廣,河流湖泊眾多,很多堤壩都是舊年修的,有的地方甚至已經有些不穩(wěn),去年雨季時還一度有過險情。他有心要修一修,但若要全部修完,工程過于浩大,官府銀錢是否足夠是一個問題,能不能趕在雨季前修好,更是疑問。
他如今正為這些煩惱,不知如何是好。
果然不是她這種沒有經驗的人能解決的問題,淑寧只好陪著一起煩惱。想著想著,她倒想起一件事來。
她對張保說道:“阿瑪,我曾聽說珠江一帶,有一種叫‘桑基魚塘’的事物,不知您可曾聽說過?”
張保就問那是什么。淑寧答道:“聽說在珠江兩岸,土地地勢較低,常常遭到水浸,種田是十年九澇的。當?shù)厝艘虼司驮诘屯莸牡胤酵谒粒谔林叙B(yǎng)魚。而挖出的泥土,就堆砌在水塘四周做塘基,這樣可以減輕水患。塘基上種桑樹,可以養(yǎng)蠶,而蠶沙可以拿來喂魚,塘里的泥又能拿來肥桑,以此循環(huán)不息�!�
她見張保似乎很有興趣,便繼續(xù)道:“這樣一來,水浸會沒那么嚴重,養(yǎng)魚可以賣錢以幫補家計,養(yǎng)蠶又可以得到生絲,賣給西洋商人運到海外。只是這種法子也有兩個缺點。”
張保忙追問:“是什么?”淑寧笑道:“一來挖塘的地方不能再拿來種田;二來嘛,若是用這種法子的人獲利豐厚,說不定就會引得旁人丟開祖輩世代相傳的耕種大業(yè),改去種桑養(yǎng)魚了�!�
張保聞言,沉吟半日,才對女兒說道:“你說的這個‘�;~塘’,真是本地有的?”淑寧點頭道:“女兒也是從書上看來,想是有的,阿瑪不妨叫個本地人來問問?”
張保便叫長貴把趙阿生找來。不多時,趙阿生和胡東兩人都來了,問張保有什么吩咐。張保便問趙阿生是否見過“�;~塘”,他正仔細想著,不料胡東搶了個先:“回大人,小人見過,小人外婆家里就挖過這樣的塘�!�
張保便問胡東其中詳情,胡東答道:“小人外婆家在南海九江,那里地勢低洼,常常被水浸的。小人的幾個舅舅就挖塘養(yǎng)魚,又在塘基中種桑樹,每年發(fā)大水的時候,因為塘基高,比別家要好過些。而且他們家每年都收許多生絲,賣給作坊,或是生絲商人,能得不少入息。養(yǎng)的魚留夠自己吃的,還能賣些錢�!�
張保點點頭,又再問了些細節(jié),便讓他們出去了,一個人在燈下沉思。淑寧見狀,也不再打攪他,徑自回房去了。
張保第二天請了蘇先生來商量,又請教了有經驗的老農,一來二去的訂了章程,上報知府大人獲得批準后,便先在部分低洼地帶推行“�;~塘”。但同時也說明了,只許在荒地上挖塘,不準農民私自改變耕地用途。而早年被拋荒的耕地,也鼓勵有余力的農民去開墾,希望能用這種方法增加糧田數(shù)量。
這項措施本只是在廣州府轄下施行,不知怎的被廣東巡撫朱宏祚知道了,他認為這是鼓勵農桑的好法子,大大表揚了廣州府的官員,還下令全省推廣,同時,還依照朝廷在康熙二十二年所頒布的法令,說明凡被拋荒的土地,有人墾熟了,原主就再不許過問,復墾者耕夠五年,這塊田地就歸他所有。
廣東重開海禁不過數(shù)年,許多荒廢多時的土地都未獲得重新開墾。朱巡撫的這項措施一公布,全省各地都開展起一場轟轟烈烈的復墾運動,無田的農民爭著去耕拋荒的田地,而將土地拋在一邊數(shù)年不理會的大地主們,也紛紛雇傭佃農去復墾土地,以免自家財產被人得了去。
這股熱潮對張保影響卻不大,功勞基本都落在了知府大人的頭上,他已經習慣了。而現(xiàn)在張保要忙的,是把各地的江河堤壩好好修一修,等熬過今年的雨季,再考慮日后的問題。
時間匆匆過去,受金錢與人力所限,張保只能保證修復了各地堤壩最危險的部分,而�;~塘也只開辟了三四十頃大小,其中只有一半地方種上了桑樹苗,魚苗也只放了數(shù)萬尾。
這時,雨季來臨了。
第74章
端午(上)
臨近中午,天空暗得像夜晚一樣,伴隨著電閃雷鳴,大雨嘩啦啦地澆了下來。不一會兒,天空開始亮了一些,卻仿佛是被什么東西從中隔斷了一樣,一半是深青,一半是淺灰。
淑寧站在二樓的繡房里,往窗外看去。遠處的樹林子都看不清了,只覺得天地間好像是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白紗似的。一陣風吹來,帶進了一潑雨水,淑寧忙向后躲了一躲,才伸手把窗子關上,屋子里頓時暗了下來。
淑寧看著小案上的紙筆,有些遺憾不能再繼續(xù)練字了。她可沒興趣在古代頂著一雙近視眼到處跑,當然要好好愛護自己的眼睛。
雨季剛開始時,全家都是第一次見識嶺南的天氣,被那連下了八九日的大雨澆得有些狼狽。幸好她本身有些心理準備,提醒了佟氏要事先購置充足的糧食瓜菜,又讓人把食材間的東西都往高處放,并且清通了排水溝,才沒有遭受太大損失。聽說鄰居家一位北方來的官員,連家中裝糧食的袋子都濕透了,半夜里人被冷醒,才發(fā)現(xiàn)全家都泡在水里,現(xiàn)在只能窩在二樓過日子。
噔噔噔——,門外傳來一陣急急的腳步聲,春杏的聲音響了起來:“姑娘,阿銀姐她們在樓下包粽子呢,叫我來請你去�!笔鐚帒艘宦�,稍稍收拾了一下案上的紙筆,洗了個手,便往樓下走去。
阿銀、阿娣、巧云和春杏坐在樓梯間里,擺開一張小桌和幾個凳子,就著后院和青云巷透過來的光線包起了粽子。淑寧加入進去,包了幾個長條形的堿水粽,又把一張箬葉做成倒圓錐狀,往里面放糯米、綠豆、花生、咸蛋黃和豬肉,壓緊了拿水草去捆。
阿銀看了笑道:“小姐,你這個包法倒有些像裹蒸粽呀,我也要包幾個�!笔鐚幮χ鴳溃骸昂冒。喟┖贸缘�,回頭我們再摘些竹葉來,煮一煮,也包些小粽子,我想著用竹葉包,吃起來就會有竹葉的香味,額娘說不定會喜歡呢�!贝盒赢敿淳吞饋�,說:“我這就去摘!”卻被巧云拉�。骸艾F(xiàn)在外面雨那么大,你去做什么?!”春杏不好意思地坐下了。
這時阿花走了過來:“你地系道包粽��?我又來包哩?”(你們在包粽子嗎?我也來包吧?)然后便拿了張椅子來坐下。阿銀對她說:“我地系道包裹蒸粽,你都識包吧?”(我們在包裹蒸粽,你也會包吧?)
阿花皺皺眉:“裹蒸唔系粽,你包粽就包粽,包裹蒸就包裹蒸,唔好拉埋來講!”(裹蒸不是粽子,你包粽子就包粽子,包裹蒸就包裹蒸,不要混在一起說。)
阿銀卻揚揚手中的箬葉,道:“都系用糯米,有乜野唔同?”(都是用糯米,有什么不同?)
阿花張大了眼:“梗系唔同,粽用既系箬葉,裹蒸用既系冬葉,根本唔同!你地幾只野唔知就毋扮知!”(當然不同,粽子用箬葉,裹蒸用冬葉,根本不一樣,你們幾個不知道就別假裝知道。)
阿銀抬眼笑笑:“只只聲真難聽!”阿花猛地起身要發(fā)作,旁邊幾個人忙拉住她。阿娣瞪了阿銀一眼,說道:“你做乜錦樣撩拒?你明知拒一急就會講番鄉(xiāng)下話。”(你為什么要撩撥她?你明知道她一急就會講回鄉(xiāng)下話。)
阿銀撇撇嘴,繼續(xù)包粽大業(yè),把阿娣氣得直跺腳。淑寧見狀不好,忙叫其他人拉開她們,好生勸解一番,才算是安撫下來了。
淑寧對阿花說:“我們沒有冬葉,就只能用箬葉包了。這不是裹蒸,只是學著裹蒸的法子包的粽子而已。”然后又對阿銀道:“雖然裹蒸與粽子很像,但用的材料不一樣,形狀也不同,把它們分清楚就行了。其實就像我前些天包的糯米雞,也是用的糯米,可外頭包的是荷葉,難道阿銀姐也要說它是粽子么?”
阿銀歪著腦袋想想,笑了:“這倒也是�!彼艘谎郯⒒ǎ蛔雎�。
阿花小聲哼了一下,拿起箬葉邊包邊說:“我做比你地睇,裹蒸要錦樣包,我細個果陣阿舅婆親自教我架�!保ㄎ易鼋o你們看,裹蒸要這樣包,我小時候舅婆親自教我的。)淑寧和春杏、巧云忙跟著學包,一場爭吵就算是平息了。
包好幾籃粽子后,春杏問道:“聽說端午那天要賽龍舟,附近十里八鄉(xiāng)的人都會來看。是不是會很熱鬧?”
阿銀笑道:“當然看過,很熱鬧的,那龍舟有幾丈長,上面有很多人,比賽的時候,那龍舟就像飛一樣快。你和小姐一定要去看看�!卑㈡芬颤c頭同意,還把往年見過的精彩畫面描述給她聽。
春杏聽得兩眼發(fā)光,對淑寧說:“姑娘,去吧?我還沒看過龍舟是什么樣子呢�!�
淑寧想想,覺得看看也好,便道:“好,我也想看,我這就去求額娘�!�
坐言起行,她馬上就起身洗了手,穿過游廊往后院的正房走,走到半途發(fā)現(xiàn)院子一角的排水口處有些殘枝樹葉堆積,就暗中提醒自己,回頭一定要叫人來清除掉,否則枝葉越積越多,塞住排水口,雨水漫到廊上來,他們一家也要學隔壁那樣窩到二樓去了。
一進屋,淑寧就叫道:“額娘,我有事與您說�!眳s看到佟氏正在逗賢寧。只見她笑吟吟地回頭對女兒說:“淑兒快過來瞧,賢哥兒能坐起來了�!�
淑寧驚喜地道:“真的?”馬上跑過去看,果然,小弟賢寧正坐在大床上,揚著粉嫩嫩的小臉,咯咯地笑著,蓮藕一樣大小的手臂揮動了幾下,又咯咯地笑了幾聲。
真是太可愛了!��!
淑寧忍不住撲上去,摟著弟弟親了兩口。賢寧似乎很喜歡與姐姐這般親昵,“呀呀”地歡叫著,小手揮動了幾下。佟氏笑了:“賢哥兒很喜歡姐姐呢�!�
那當然了,我這么好的姐姐上哪兒找去?
淑寧坐上床,抱著賢寧逗他玩。賢寧瞪大了一雙圓溜溜地眼睛,看看佟氏,又轉過來看看淑寧,然后抓住淑寧的一只手,玩她的手指,玩著玩著,就往嘴里塞。
“呀!”淑寧驚叫一聲,忙縮回手來,“這個不是吃的�!辟t寧聽不懂,又伸過手來抓她的手指,再往嘴里塞。淑寧哭笑不得,只好求助母親。佟氏卻只是笑著看,一動不動:“正長牙呢,才會這樣亂吃東西,他又咬不動你,讓他吃去�!�
淑寧聞言忙捧著弟弟地腦袋,仔細往他嘴里看去,果然看到牙床里有兩點白白的小凸起,高興地說:“弟弟長了牙,以后就能嚼東西了吧?”
佟氏瞥她一眼:“還早著呢,現(xiàn)在除了吃奶就是吃點米糊,你忘了,你自己都是滿了周歲才斷奶的�!�
汗!淑寧在心里說道:“那個不是我呀!”
母女倆又逗著小賢寧玩了一會兒,佟氏才想起來問道:“你方才進門時說有話說與我聽,是什么事?”
淑寧這才想起來,便道:“阿銀姐她們說每年端午本地都要賽龍舟,女兒想來問額娘,可否去看一看?”
佟氏皺了皺眉頭,道:“我也聽說過,一大幫漢子光著膀子劃船,你一個女孩兒怎么好去看?”
淑寧忙道:“有許多人去看的,男女老少都有,阿銀姐她們都說好熱鬧,女兒不過是想看個新鮮,額娘就讓我去吧?”
佟氏扭不過女兒,只好說:“等晚上我問過你阿瑪,他若同意,就讓你去�!�
淑寧十分高興,老媽這樣說,基本上已經沒問題了,只要撒撒嬌,她家老爹一定會答應的。
她問道:“阿瑪什么時候回來?”
佟氏答道:“大概要到酉時,近來為著連日大雨的事,你阿瑪都快忙翻了呢�!�
淑寧問道:“很嚴重么?聽說今年這雨并不算是大的,比起往年已好了許多�!辟∈系溃骸按蟾攀前桑犝f只倒了幾十間草房,有四五個人被砸傷了,但并沒有出人命,幾處河堤的險情都不算要緊。只是如今雨季才剛開始,要過了七月才算結束呢�!�
淑寧有些擔心,道:“希望今年水患不要太嚴重�!�
佟氏摸摸女兒的頭,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前些年旱過也澇過了,想必今年會有好年景的。”淑寧聽了,心情好了許多。
佟氏瞥見她指甲上殘留的一抹青,便問道:“方才做什么呢?指甲上的這是什么?”
淑寧低頭看看,便道:“和阿銀姐、春杏她們包粽子呢,這是刮著箬葉留下的�!�
佟氏點點頭:“這也好,雖然我們這樣人家,用不著女兒親自下廚,但多學些東西也是好的。都包了些什么粽子,可有備著送人的?”
淑寧笑道:“自然是有的。我們這幾日包了兩百多只粽子,放了綠豆、花生、臘肉和咸蛋黃的,就是備著送人,用料雖不算名貴,卻都份量十足,送給誰家都不會失禮。另外還包了幾十只,除了先前說的這些材料,還加了上好的蝦干、冬菇和火腿,這是留著我們自己吃的�!�
佟氏笑了:“你這小滑頭,好東西都只留自家吃。別忘了多做幾個好的,過兩日送到你兩位劉姨家去�!�
淑寧笑咪咪地道:“早就備下了,我還讓人多加了好料呢�!�
佟氏戳戳她的頭,又回過身來抱兒子,忽地想起一件事:“是了,你去叫她們多包幾個,你阿瑪整日在外頭,也不知能不能好好吃飯,煮好粽子讓他帶幾個去,有米有肉有蛋的,比吃干糧強得多�!笔鐚帒恕�
傍晚時分,天早已半黑,剛剛停了不久的雨,又重新晰晰瀝瀝地下起來。張保匆匆?guī)е鴰讉人,踏進家門,脫下外衣帽子,笑著對迎出大廳來的女兒說道:“這雨真是沒完了,幸好有我閨女做的雨衣,不然,阿瑪今天又會變成落湯雞了。”
第75章
端午(下)
淑寧笑笑說:“只是一點小想頭,若能幫上阿瑪,是女兒的造化�!�
原來張保連日冒雨在外,官制的雨衣受不了長時間的雨水侵襲,傘和蓑衣也用處不大,他天天都會全身濕漉漉地回來。為了不讓他著涼,佟氏便命長貴帶了另一身干凈官服跟著他,等濕了就換�?僧敵踅y(tǒng)共只做了兩身官服,哪里經得起他半日就得換一身?若是換便服,見上官時又不太妥當。
淑寧想到現(xiàn)代的雨衣,便到處去找合適的衣料,結果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本地人拿來做防雨長靴的一種材料,雖然硬括些,但防雨性能倒是很好,便拿來按照現(xiàn)代連帽長袖長雨衣的樣子,做了一身,縫上木頭做的鈕扣。張保穿上身時,把鈕扣扣好,戴上雨衣帽子,再扣上官帽,腳踏同樣材料做的防雨長靴,不但行動自如,不怕雨淋,想要隨身帶什么公文時,只要揣懷里就好。
張保試過雨衣之后覺得很方便,又比蓑衣輕巧,讓她帶人多做幾身,送給蘇先生和平日跟他出門的差役。他們一幫人走在外面,黑鴉鴉的一群,初時還把外面的人嚇得不輕。
淑寧在暗地里也偷偷笑過他們是古代版雨衣怪客,但當她從阿松那里聽說官衙里很多人都學著做這樣的雨衣,沒幾天全廣州府的官員就都變成雨衣怪客時,便只有目瞪口呆的份了。
吃過晚飯,淑寧做完自己的工作,就到上房去。張保正在逗兒子,抱著他一顛一顛的,賢寧似乎很喜歡這種驚險的感覺,一直在“啊啊”地歡叫著。佟氏忙說道:“剛喂過奶呢,別顛得他吐出來�!睆埍_@才重新抱穩(wěn)了兒子,把他放在床上。
淑寧陪著父親與弟弟玩了一會兒,就對張保說:“阿瑪,端午那天要賽龍舟是不是?聽說很熱鬧的,我們也去看好不好?”一旁的佟氏睨了她一眼,她偷笑。
張保捻捻胡子,道:“其實今年的賽龍舟是府衙主辦的,因此全衙官員都要去看,家眷也可以去。這事兒早定了五六天了,我一時忙亂,竟忘了告訴你們�!�
淑寧大喜,佟氏卻皺了眉頭:“這一天到晚都在下雨,誰有心思出門呢?”
“無妨�!睆埍5�,“還有幾天功夫呢,聽衙門里有經驗的老人說,估計從明天開始,雨就會變小,過兩日就會停了。到時候下邊的人會在珠江邊搭起棚子,咱們只管坐在棚中邊喝茶吃粽子,邊觀賞龍舟就是。”
果然第二天一早,雨就變小了,到了第三天,已經是多云的天氣,太陽時不時地也會露個臉。全家上下高高興興地把衣服鞋襪啦、箱子啦、食物啦、藥材啦等等,全都拿到院子里、花園中或天臺上,攤開了曬。阿銀煮了幾鍋湯給全家人喝,說是“去濕”的。淑寧喝著覺得味道有些怪,問了才知是雞腳眉豆湯,加了土茯苓,是陳老太醫(yī)教阿銀的法子。
張保這天回家時,還帶來了一個好消息。后天,知府梁大人要派人送東西到京城,張保已經跟他說好,讓他的人幫忙捎帶些東西回去。佟氏聞言大喜,正想給京里的兒子送些東西,就有現(xiàn)成的信使送上門來了。
只是張保囑咐她:“不要帶太貴重的東西,信也不要寫得太長,畢竟是捎帶的,比不得咱們自家派的人。”佟氏點頭應了。
淑寧興沖沖地回房給哥哥寫信。她如今的畫藝已經有些進步了,雨天無聊時,她畫了幾幅小弟的畫像,雖然功夫還不到家,但看著也很可愛。她在信中細細描述了弟弟長大的過程,又請端寧轉達對桐英的問候。她很慶幸哥哥沒有跟皇子們扯上太多聯(lián)系,但有一位可信賴的好朋友,她也替他高興。
她把寫完的信交給佟氏時,看到佟氏正把一疊信紙放進一個扁匣子里,并且在那匣子的夾層中塞了幾張薄紙,仔細一看,都是二十兩一張的小額銀票。
淑寧問道:“額娘,這樣不怕被別人拿走么?”佟氏搖搖頭:“這匣子用料并不名貴,且上頭有咱們家的印記,是賣不出去的。我已在信中說清楚了,你哥哥會找到銀票。他一個人在京里,多些銀子傍身總是好的�!�
淑寧默默點了點頭,幫著母親把匣子用布裹好。
信送出去了。佟氏在房中呆坐半天,淑寧把小弟抱到她跟前,她才清醒過來,不好意思地按按額頭,笑著對女兒說道:“粽子都包好了吧?今兒就都送出去如何?”淑寧點點頭,也不去笑話她。
家中下人被派出去,往張保的上司和同僚家中送端午節(jié)禮。佟氏還特地讓王二家的穿上體面衣裳,拎著一大籃粽子和一大籃點心水果,并兩匹尺頭,叫了輛小車,往仙羊街南的劉家去送禮。
晚上王二家的回來后,明里向佟氏回話說一切順利,回頭卻避了人悄悄對她說:“劉家老爺子似乎不好呢,病了有些時日了。奴婢瞧著他家老婆子對兩位奶奶有些看不順眼,明里暗里說話帶刺,似乎埋怨她們住在家里,又不肯再嫁人。奴婢在大劉奶奶房里的時候,就聽見她在屋外說,給她們找的好親事被她們推了,不但財禮沒撈著,還賠了媒人錢,如今連買藥都沒錢了。大劉奶奶甩給她幾兩銀子,小劉奶奶都在哭呢�!�
佟氏沉默了一會兒,交待她不要把事情傳出去,便打發(fā)她走了。
端午當天一大早,知府大人領著一堆府衙的官員,先到南海神廟去上香,祈求今年風調雨順,不要再有夏澇秋旱,張保也跟著去了。佟氏掐著時間,差不多時便抱著兒子,帶了女兒,坐著轎子到了城外珠江邊。
幸運的事,她今天沒有暈轎。
這賽龍舟是方圓百里的大事,不但廣州府衙的人到了,連巡撫衙門、將軍府和南�?h衙、番禺縣衙的人都來齊了,江邊位置最好的地方,沿著高臺搭了一溜兒棚子,有幾個還扎著彩綢。
張保一家跟梁知府家擠在一個棚子里,卻正好位于廣州將軍和廣東巡撫的棚子之間,顯得有些奇怪。
佟氏帶著孩子進棚,跟梁夫人行禮問了好,因向來沒什么來往,她謝過他們家?guī)兔λ托牛俾院褞拙�,便坐到旁邊一張空桌上。早有人送了一壺茶水和一壺雄黃酒上來,又擺上兩盤粽子和水果。
龍舟賽還未開始,淑寧遠遠瞧去,看到人們似乎正在裝龍頭龍尾,便坐下吃茶。佟氏喝了口茶,叫人打開一只粽子嘗試,看到里面有塊肥豬肉,皺眉道:“油膩膩的,誰吃這個?”
淑寧倒覺得很香,那粽子加了五香花生,吃著別有風味。見母親不愛吃,她便笑道:“額娘嫌膩就不要吃吧,待回了家,我們昨兒才做好的竹葉包的紅豆小粽子,額娘吃那個好了�!�
佟氏笑了笑,便抱著兒子逗他,又把遠處的江水與岸上的人和樹指給他瞧。
不一會兒,有五六條龍舟下水了。一陣嘹亮的號角聲傳來,珠江兩岸便同時響起應和的人聲,接著是鼓點陣陣,比賽開始了。
那龍舟足有二三十米長,每艘龍舟上有三十來人,都是壯年漢子,只穿了短打小衣,光著膀子,頭扎與龍舟同色的布巾,聽著各自船頭的鼓聲,動作整齊地劃著漿。
為首的一只銀白色龍舟上,那擊鼓者敲幾下就大喊一聲,隔得遠了,聽不清他說的是什么,漸漸地,他們那艘龍舟越來越快,已擺脫了其他大部份龍舟,只有一艘深紅色的還緊緊地跟著他們。
那艘紅色的龍舟與白色那艘不同,擊鼓的人一聲不吭,只是用一種很特別的節(jié)奏敲擊著鼓,他身后的漢子們也只是埋頭劃漿,不一會兒,已經離白色那艘的龍頭只有五六米遠了。
幾艘龍舟劃過淑寧所在的棚子面前的水道,又往東邊去了。淑寧看得緊張,跳起來往前走了兩步,墊著腳尖往前看。一紅一白兩艘龍舟爭持激烈,岸邊觀看的人們也跟著心情激動起來,不停地大聲喊著,聲音都快震翻了天。
待它們接近終點時,紅色那艘更快了,漸漸地越過白色那艘,然后白色那艘又反超回去,紅色的不肯認輸,又加快了鼓點節(jié)奏,慢慢地,一點點地追上了,一不會兒,就與那銀白色的齊平。兩岸人聲震耳欲聾,鼓聲越發(fā)急促,一個沖刺——
紅色的龍舟先一步越過了終點,上面的幾十個大漢都高興得大聲喊叫起來,有兩個人連漿都甩了。那銀白色龍舟上的人則放慢了劃漿的速度,有些泄氣地耷拉著腦袋。
淑寧看得氣都喘不過來,春杏還在一邊大呼小叫,惹得素云頻頻看她。
方才觀眾的喊聲太大,連淑寧都忍不住捂起耳朵,佟氏也要捂著賢寧的耳朵,卻不料他一點都不害怕,反而張著一雙大眼歡叫著,手舞足蹈地,那喊聲越響,他就叫得越歡,佟氏被他鬧得哭笑不得。
連梁夫人都在一旁打趣說:“小公子好機靈模樣,這樣的聲勢,我家孩子那么大都會害怕,他卻這么高興,長大了必定很了不起�!�
佟氏笑著謝了他,也恭維了她那五六歲的兒子幾句,便招呼女兒回來坐下。
接下來是給勝利者頒發(fā)紅包的儀式。張保匆匆趕到棚子,佟氏讓素云給他倒了杯茶,他喝過才坐下休息。淑寧問他有沒有看到剛才的賽事,他笑著點點頭道:“自然是看見了,真是熱鬧。回頭我還要跟著梁大人拜見其他幾位大人,你們先回去吧�!辟∈蠎艘宦暋H缓髲埍W屗卦谱鰝髟捜�,向梁夫人轉達了梁知府的口信,又匆匆走了。
淑寧跟著母親坐上轎子回家,剛進了城門不久,便聽到前方一陣吵嚷,轎子停了下來。她坐在轎子里問外面的人是怎么回事,不一會兒王二便來回報說是前頭有兩架馬車撞上了,要略等一等才能過去。
淑寧只好在轎中呆坐,不一會兒,便聽到外頭傳來幾句奇怪的語言,仔細一聽,有些像法語。她心中一陣激動,便掀起窗簾子一角往外看,果然是一個棕發(fā)碧眼的外國男子,穿著長外套,戴著三角帽,旁邊跟著個穿長袍的中國人,正在街邊買粽子。不一會兒,就買完走人了。
這是淑寧穿越之后,第一次見到西方人。她在心中暗想,不知是否有機會近距離接觸一次?
第76章
夏日
之后的幾天里,淑寧試著探了探母親的口風,以“到現(xiàn)在還沒見過哥哥想看的西洋大船”為理由,磨了幾天,終于得到允許,前往白鵝潭十三行附近,看一眼停泊在那里的洋船。
可惜她并不是一個人去的,不但有春杏跟著,還有王二夫妻領著的一幫轎夫。到了碼頭附近,她只能下轎遠遠望上幾眼。
十三行其實是幾座帶有些西式風格的兩層小樓,半木半磚瓦的結構,緊挨著一排完全中式風格的房屋。有許多人在屋前的街道上行走,前面不遠就是碼頭,停著許多西方船只,也有不少單帆的中式貨船來來往往,許多小艇在大船之間穿梭。
就像她在穿越前看過的書上描繪的那樣,西方船只的船身有些像倒梯形,但首尾兩端特別長,有好幾重白帆,船頭方向可以隱約看到一個圓形的方向舵。
靠岸的船與陸地之間有木板架著,許多腳夫來來回回地搬著貨物,一些商人模樣的男子拿著紙筆或算盤,正在記錄計算著什么。幾個金發(fā)碧眼的洋人或與中國商人商談,或向遠處眺望,或正在往岸上走。
淑寧招來王二,請他去打聽碼頭停的都是哪些國家的船。過了兩刻鐘,王二回來說道:“問過了,前面正在卸貨的是艘法蘭西國的船,西邊那幾艘都是一個叫什么荷蘭的小國的船,其他幾艘就不知道了�!�
淑寧忙問:“可有來自英吉利國的船?”王二道:“這倒沒有,聽說前幾天剛走了一艘,就是來自這個英……英雞……英吉利的�!�
淑寧有些失望,現(xiàn)在還不是英語全球通的時代,她可不會說法文和荷蘭文,何況還有一堆人跟著,沒辦法,只好日后有機會再說了。她再看了一會兒,就打道回府去了。
雖然只是借口,但她還是很認真地畫下西方船只的樣子,預備日后寫信給端寧時捎給他看。
過了兩天,佟氏讓人請劉氏姐妹到家中作客,細問她們在家中的情形。
大劉氏不在乎地說:“我自有體己,又不用他們養(yǎng)活,不過是圖住在一起方便罷了。何況我叔叔還在,那婆娘不敢怎么樣�!�
佟氏問她:“難道你當真不想再嫁人了?”
大劉氏頓了頓,苦笑道:“佟姐姐,你以為她給我找的都是什么好親事?只不過是有錢罷了,人品信不過不說,又是做小的。我也不是那等死心眼的人,別人負了我,我不會為他守一輩子,只是我已吃夠做小的虧了,若要我再嫁,除非有人拿八抬大轎抬我過門做正房,不然我情愿一輩子單過!”
她言語間神色堅定,佟氏嘆息一聲,也不再勸她,轉而問小劉氏道:“那么你又如何?你還年輕,長得又好,改嫁會容易許多�!�
小劉氏紅著眼道:“我不過是個克夫的命,還改什么嫁呀?”
大劉氏眉眼一豎:“誰說你克夫?!都是你那大姑,想圖謀你死鬼男人留下的那點銀子,攛唆著你公婆趕你出門罷了!”
小劉氏低了頭,小聲說道:“就算不克夫,他生前對我不錯,我也不想有負于他。更何況,我現(xiàn)在已經看不到兒子了,若再嫁人生了孩子,豈不是越發(fā)忘了小寶?”
大劉氏跺跺腳,佟氏也不好再說下去。
送走她們之后,佟氏便特意在坊間尋了個有名望的大夫,自出診金讓他為劉家叔父診治。她知道這對姐妹身家其實并不算多,便時不時地送些東西過去,接濟一下她們。
……
天氣越來越熱了,卻一直沒下雨,仿佛過了被稱為“龍舟水”的第一撥雨水后,雨季就結束了似的。后院、花園里和圍墻外的樹上傳來陣陣蟬鳴,一天比一天響,吵得人心里煩躁。
淑寧全家都是北方人,又長期在奉天生活,對這種高溫悶熱的天氣實在不習慣。佟氏白天只能窩在房間里打扇子,一點都不想到外頭去。她嫌平日睡的草席子不夠涼快,還特地叫人去買了上好的舒州竹席回來。
張保一向不習慣天天洗澡,就算是雨季時被淋得全身濕透,他也不過是拿塊熱手巾擦擦身體就算了�?涩F(xiàn)在天氣這樣熱,只要一天不洗澡,身上的汗臭味就讓人受不了。佟氏愛潔,天天都有凈身,因此格外受不了張保的氣味�?蓱z張保剛剛搬回上房不到一個月,又被趕回頭房去睡了。
他本人對于自身的衛(wèi)生清潔狀況倒不太在意,只是對于兩天不洗澡就會身上發(fā)癢這一點感到煩惱。
淑寧看他老是皺著眉頭去搔背,就覺得好笑,便叫人砍了幾節(jié)竹子來,做了支“不求人”送給父親,笑著說:“這個東西雖然可以搔癢,但只是治標不治本,阿瑪還是勤快些洗澡的好�!本捅粡埍PαR著趕出了房間。
竹子還有剩,淑寧想想,索性全都做成器具吧。她畫了幾幅圖,分別是筆筒、五指不求人、按摩器和滾珠腳底按摩器,然后交給竹匠,沒兩天,就都做出來了,其中滾珠腳底按摩器的珠子都是用木頭做的。
佟氏對兩款按摩器最有興趣,直接就拿到她房里去了,張保拿了筆筒和五指不求人,淑寧只得了一個矮筆筒,是竹匠用剩下的一小節(jié)竹子做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