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安折被他扣在懷里,那么小。博士說他能轉瞬間逃出基地,可能是異常強大的異種,但陸沨了解他,那么脆弱,那么小的一個東西,好像誰都能傷害他,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
他在說著什么,陸沨沒有聽清,只看見他眼眶都紅了,好像拼命想要論證這是一場意外,一場巧合,他好像在努力地欺騙著自己相信什么事情,借此為他開脫。
他伸手從制服的口袋里拿出了一樣東西。
一個拇指那么長的細玻璃瓶,里面裝了淡綠色的液體,中間貼了一張標簽,標簽上印著條形碼和一串數(shù)字。
安折看著那東西,他問:“這是什么?”
陸沨淡淡道:“追蹤劑�!�
安折聽過這個名字。他記得莉莉曾經說,她被打了追蹤劑,人類的命名總是言簡意賅,一聽名字,就知道這藥劑的用途。
“燈塔說,用特殊頻率的脈波照射追蹤劑原液,它就能獲得一個特征頻率。照射后的追蹤劑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注射入體內,另一部分保存。將保存的追蹤液注入解析儀,就能指示同頻率追蹤液的方向�!标憶h道:“無論有多遠�!�
安折手指貼近那個冰涼的小管,將它握在手中。
“你給我打了追蹤劑嗎?”他聲音微微顫:“什么時候打的?我……我不知道�!�,盡在晉江文學城
說著,一個念頭忽然劃過他的腦海。
他聲音更低了,喉嚨酸澀,幾乎要說不出話來:“你早就懷疑我是異種了嗎?”
“你能通過一切判斷準則,我沒有殺死你�!标憶h的聲音更加冰冷,他掰開了安折的手指,將追蹤劑拿出,放回自己的口袋,道:“但我必須對基地安全負責�!�
安折愣愣看著他,一滴眼淚從他眼角滑了下來,他想陸沨會去擦掉它,但陸沨并沒有。那行水跡就靜靜在他臉頰上變冷。陸沨方才說的話很少,但足以彰顯他的為人。他已經毫不留情地殺死了身為蜂后的陸夫人。
上校是什么樣的一個人,他從第一天起,就知道的�;蛟S這幾天的陸沨,會對他好的陸沨,或許才是那個稍縱即逝的假象。
在他與基地恢復通訊后,自己又從哪里得來自信,以為陸沨一直在對他特殊對待,以為他會放過他呢?
陸沨就那樣看著懷里的安折眼睫漸漸垂了下去,最后靠在他胸前閉上了眼睛。于是這只小異種眼里那柔軟的水光也被掩蓋了,他好像被傷了心,在他坦誠交代自己所做過的一切后,陸沨想。
就像被他殺死的所有人一樣。
安折的眼睛卻又睜開了,他仰頭看著他,聲音很小,陸沨要更靠近他才能聽到。
“陸夫人變成蜂后的時候,已經完全喪失人的神智了。”他說:“她對我說……她不是恨基地,她只是想去體驗新的生命的形式,她不恨你的。”
死一般的寂靜里,陸沨沒有說話。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當安折伸出手想碰一碰陸沨的臉頰確認他還活著時,他看見陸沨勾了勾薄冷的唇角。
他聲音很輕,但很篤定。
“她恨我。”
安折望著他的眼睛。
陸夫人說陸沨永遠得不到他想要的,他不得好死,他終會瘋掉。
他道:“為什么?”
“我出生后她和我父親的感情被基地發(fā)現(xiàn),再也不能和他隨意見面。我殺死了我的父親,殺死了她的很多個孩子,她的小女兒在她的幫助下從伊甸園逃出來的時候,又碰到了我。其實就在我和你那天碰見莉莉的馬路對面,就站著她來接應的朋友�!�
陸沨很少說這么長的一句話,而安折早已經習慣了全身貫注聽他說的每一個字——陸沨終于說完的時候,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沉默持續(xù)了三秒。
“她這輩子開心的事情很少,但是都會被我毀掉�!标憶h道:“她像基地里的所有人一樣恨我�!�
望著他,安折張了張嘴。
最終,他終于知道了自己想說什么。
“我不恨你�!彼�。
長久的靜默。
“為什么?”陸沨微啞的聲音忽然在他耳邊響起。
“什么……為什么?”他道。
“你為什么……”陸沨看著他:“總能原諒我?”
安折抬頭看他,這一眼他看見的卻不是那個冷若冰霜的陸沨。
上校的聲音出現(xiàn)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再次問:“為什么?”
安折想說,可他說不出來,他沒有人類那么高的智商,也不會他們那么多的語言,他想了很久。
“我懂得你�!彼馈�
“你連人都不是,”陸沨的手指死死按住他肩頭,他眼神還是那么冷,可是聲音里仿佛有什么東西坍塌崩潰,他幾乎是顫聲問:“懂得我什么?”
——這個人還要問。
可安折什么都說不出了,他拼命搖頭。
他只是被陸沨一步步逼到死角,又想哭了。他不知道這個人為什么會這么壞,這個人今天不惜剖開自己的一切。他自己就像個想把犯人無罪釋放的法官,審判臺下的犯人卻不斷陳述加重自己的惡行,這個人非要被審判,非要被判處死刑——他就那么想讓自己討厭他。
安折完全不知道為什么事情會到這種地步,明明他們最開始只是在說,基地到底能不能生存下來,這個世界那么多大,陸沨落到他面前這件事到底是不是一件奇跡。
陸沨說不是,這一切都是蓄謀,都是必然。
但不是的,真的不是。
“可是……”他對著陸沨抬起了自己的手臂,那屬于人類的根根分明的手指緩緩變了。
雪白的菌絲攀上陸沨黑色的制服,爬過審判者的肩章與銀穗。
眼淚不斷從他眼里滾出來,他看不清陸沨的神情,只知道陸沨扣住他的那只手在顫抖,他把他抱得更緊。
他知道陸沨一定能認出來他就是那只在深淵里打滾的蘑菇,他聲音哽咽:“可是我就是碰見你了……”
那么寬廣的世界,陸沨非要去深淵。那么大的深淵,他非要去那個空曠的平原打滾。
他們本來就不該碰見的。
他從來沒有害過人,也沒有害過任何動物,他只想安靜養(yǎng)出自己的孢子,他原本可以不這么生氣也不這么難過。
可是世界上為什么會有陸沨這種人類?
這個人類抱住他的力氣那么大,像是要把他殺死,他后背抵在床柱上,拼命掙扎,掙扎根本沒有效果,可他不愿意變成菌絲逃走,他不甘示弱。
他不顧一切用所有的力氣咬住了陸沨的脖頸。
鮮血的味道涌入口中的那一個瞬間,安折才愣住了。
我在做什么?他想。
但他沒有機會了,這一個愣怔的瞬間足夠陸沨重新占據(jù)上風。
肩膀被死死按住,后背撞在了床柱上,下頜被一只手強制抬起來。
——陸沨死死吻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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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二合一,提前更了。
下次更新是周五早上六點。
第
67
章
他吻得那樣兇狠,
那樣不容抗拒,帶著血腥氣。安折完全無法呼吸,他偏過頭去,
卻又被按回來。
他剛剛還在為陸沨感到難過,
現(xiàn)在又是被氣得渾身發(fā)抖,菌絲大團大團蔓延出來,他只剩本能的反抗,想把陸沨整個人勒住。
他眼前卻猛地恍惚了——一個場景出現(xiàn)在他眼前。
一個人影在他面前倒下了,
他心臟驟然一縮,接住他,將他緊緊抱在懷里:“安折?”
恍惚間,
安折意識到這是陸沨記憶的碎片,
他喝了陸沨的血,就會獲得一些東西,
而現(xiàn)在發(fā)生的是自己剛剛昏倒的那一幕。
“安折?”陸沨連續(xù)喊了好幾聲他的名字,可是懷里的人沒有一絲一毫回應,只是輕輕蹙著眉頭,
渾身顫抖,
仿佛正在承受巨大的痛苦。
他為什么突然變成了這個樣子,陸沨不知道,他只能抱緊他。
他好像突然要死掉了——就像這個變化無常的世界一樣。
安折怔怔體會著那片刻的感覺,
這一刻他和陸沨的感受是重合的。
陸沨在害怕。
他竟然在害怕。
他在怕什么?
怕失去懷里的這個人,
就像……就像失去了他,就失去了一切一樣。
安折的身體劇烈顫抖起來。
這個人——
為什么他能對他那么好,又對他那么兇。
肩上的力度讓他從這個場景中短暫清醒,
他的意識被割裂成兩半,一半被陸沨近乎刑罰地親吻著,
一半沉在過往的記憶中,目睹這個人把自己抱在懷里,一遍又一遍地喊著他的名字。
可是喊不醒,他看起來那么痛,那么乖,那么脆弱的一個人,卻承受著那么劇烈的痛苦。
陸沨擦去他額角細密的冷汗,他無意識中抓住陸沨的手腕,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在這一刻陸沨在想什么?
他在想,我可以替他疼,什么都可以做,只要他還能醒過來。
安折閉上眼,他還在反抗,可是沒有那么大的力氣——他像是一下子泄氣了,最后只能自暴自棄放棄一切抵抗,任陸沨攫取他的唇舌,也攫取他精神,他的一切。
像是一場漫長的戰(zhàn)爭。
激烈的情緒在這漫長的僵持中緩緩精疲力竭。
終于被放開的時候,他靠在陸沨胸前,什么都不想說。
而陸沨抱著他,同樣沉默著。
一片空白的時間無限拉長,審判者和異種本來就沒什么話可以說。
長久的沉默里,陸沨忽然開口了。
他道:“你是怎么變成人的?”
“因為安澤�!卑舱鄣�。
他靠在陸沨懷里,他們已經完全相互坦白了,就在那個彼此都被沖動所驅使的吻里,他們已經相互剖開了。
于是他也不再有所隱瞞。
其實他不是個異種。
他很沒用,感染不了任何人,他其實是個被人類感染的蘑菇。
這時陸沨看向了他的菌絲。那雪白的菌絲上還沾著血跡,是安折剛才用力咬出來的,原來這只小蘑菇生氣的時候也會很兇。
血跡正在一點一點消失,是被菌絲吸收了。
安折也看著那里。,盡在晉江文學城
他突然說:“你死掉吧�!�
陸沨扣緊他的手指,問:“
為什么?”
“我長在你身上,”安折面無表情道,“把你的血、內臟和肉都吃掉,然后長在你的骨頭上�!�
陸沨另一只手緩緩扣住他手腕,指尖劃過瑩白的皮膚,留下一道淡紅的痕跡,像是掐破雨后新長出來的白菇,流出汁液來。他低聲道:“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安折搖頭,喉頭哽了哽,他眼里全是淚,抬頭看向墨綠霉跡遍布的墻壁,看向扭曲流淌的吊燈。窗戶被狂風刮裂了一道放射狀的破口,雨水灌進來,與風中嗚嗚的低語一同。
他想,他也不知道該怎樣定義他的情緒,可是如果他想和陸沨和平地待在一起,真的沒有別的路可以走了。
他就這樣望著遙不可及的天空。
陸沨:“你又哭了。”
安折轉回頭看陸沨,這個角度他需要微微抬起頭。
于是他們對視。
說不清為什么,看著陸沨,安折又笑了出來。
他唇角微微泛紅,漂亮眼角還帶著水痕。
于是陸沨也笑了一下。
他捧著安折的臉:“……這么傻�!�
安折只是看著他,很久以后,他問:“基地已經在來接你了嗎?”
陸沨:“在了。”
安折沒說話,陸沨道:“你喜歡基地嗎?”
“基地”兩個字剛一落下,電刑的疼痛就再次遍布安折的全身,他生理性地顫抖起來,把自己用力往陸沨身上埋。
陸沨摟住他,一下一下輕輕順著他的脊背,他道:“對不起�!�
安折搖頭。
直到三分鐘過后,安折才重新安靜下來。
他仰頭看著陸沨,和他緊緊牽著手。
他好像在等著什么,陸沨想。
他這樣想了,也這樣做了,鬼使神差地,陸沨微微俯身,和安折重新吻在了一起。
沒有激烈的動作,沒有反抗,一個很深的,安靜的吻。
安折柔軟的唇舌沒有再抗拒。換氣的間隙陸沨看他的神情——喘息輕輕急促,微垂著眼睫,睫毛上的水珠閃著細碎的光,雙手輕輕攀住他肩頭,那是一種帶怯的迎合,溫柔的天真,因其潔白而近于悲憫,悲憫中帶有神性——像是某種靈魂上的布施,此刻他是予取予求的。
可他還是一直在哭。
陸沨把他的眼淚也吻掉,仿佛這樣就能抹去他們之間悲哀的一切。
結束的時候,外面的雨漸漸停了,傍晚,天際亮著渾濁昏黃的光。
安折跪在床上,他手指顫抖,抱著陸沨,將他緩緩、緩緩在床上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