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安折不接受這個評價,
陸沨認為他沒有感染整個伊甸園的能耐,他覺得陸沨又在強調(diào)他的弱小了,這個人不是第一次說這種話。
雖然上校說的話是事實,
他確實無法造成整個伊甸園的感染,
他連哪怕一個人都感染不了。
但他不能接受,自己的謊言被拆穿,是因為自己的弱小,而不是謊言還不夠高明。他只能安慰自己,
或許只有陸沨不相信他的說辭。
只有陸沨可惡。,盡在晉江文學城
他說:“你不許睡在這里。”
“嗯?”陸沨道。
安折悶悶道:“不許。”
陸沨:“為什么?”
安折背對著他,把自己埋進外套里,他本來想什么話都不說,
只想堅決地把上校驅(qū)逐出他的地盤,
但心中糾結幾下后,還是認真解釋原因道:“可能會被無接觸感染。”
“哦�!标憶h聲音很低:“蜜蜂是活的。”
安折:“……”
又聽陸沨道:“是活的,
為什么昏迷?”
這次就算打死安折,他也不會開口了,陸沨這個人,
你只要對他透露出一點信息,
他就能把情況猜得明明白白。
但今晚的上校并沒有為難他,上校道:“我守夜�!�
安折小聲“嗯”了一下,他又問:“你冷嗎?”
陸沨道:“不冷�!�
安折這才閉上眼,
他今晚情緒有些透支了,
他握著那枚徽章,蜷起身體,睡得格外快。
但,
睡到一半的時候,他就被冷醒了。
這幾天來磁場的事故導致太陽風肆虐,
大氣層變稀薄,晝夜溫差大到了一個可怕的程度。
安折渾身發(fā)冷,他睜開眼睛,坐起來,下意識看向四周尋找陸沨的影子。
他很輕易就看見了不遠處的上校,陸沨靠在一顆被風侵蝕得奇形怪狀的石頭下,面前有規(guī)律地擺了一些灌木的枝條——堆成一個錐形。
安折揉了揉眼睛,他抱著陸沨的外套朝那邊走過去。上校把外套給他枕著,上身就只有制服內(nèi)襯了。
他把外套遞過去,再次問:“你冷嗎?”
陸沨手里把玩著一個打火機。
“自己穿,”他道:“我以為你還能再睡一會�!�
安折:“……啊?”
陸沨把打火機丟進他懷里:“跟我去撿柴火。”
所以說,上校早就知道他可能會被凍醒,并且打算生火。,盡在晉江文學城
而他又說,以為你還能再睡一會兒——安折對上校這句難得委婉的說辭進行翻譯,最后得出結果,上校真正想說的是:“你怎么比我想象中還要嬌氣�!�
安折:“。”
一時間,空氣里只有他們的腳步聲、風聲和遠處隱隱約約的怪物嚎叫聲。他們往外走,荒野上零零落落生長著一些灌木,太陽風的襲擊下,都死了,而且變得很干,適合燒火。
安折問:“你一直在找樹枝嗎?” ,盡在晉江文學城
“沒有,”陸沨淡淡道,“有怪物,我不能離開太遠�!�
安折輕輕“哦”了一聲,他想告訴陸沨,其實很多怪物都對他這只蘑菇?jīng)]有興趣,但他隨即意識到陸沨是在保護他,他覺得自己有一點微妙的開心。
他跟緊上校。
忽然,陸沨的腳步一頓。
安折隨即也停下了。
——他也聽到了。
寂靜的曠野里,突然響起一種聲音。
“沙沙�!�
“沙沙。”
“沙沙。”
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響不規(guī)律地回蕩在曠野里,很低,但又非常清晰,像是響在耳邊,前兩次間隔極長,后一次間隔很短。
“沙沙�!�
這聲響再一次響起的時候,陸沨把安折的肩膀往下一按,兩人伏在沙地上,躲在一層灌木后。
“沙沙�!�
極光下,一個巨大的黑影在起伏的沙丘的邊界處出現(xiàn)了。它大致是一個橢圓的形狀,身體的構造模糊不清,表皮崎嶇不平,就像一團腐朽的爛肉被粗暴地捏在了一起,它身體的中間鼓起了一團光滑的肉瘤,表面長滿大大小小的眼球,這是頭部。這個黑影龐大的軀體下生長著無數(shù)足肢,有粗有細,有的像爬行動物的后腿,有的像昆蟲的螯肢,有的像人的手臂。
——那些足肢涌動,支撐它在崎嶇不平的地面上沉重地走動,在覆滿沙礫的地面上留下一道五米多寬的波浪狀痕跡,它就這樣以一種詭異的姿勢平行來到飛機墜毀的殘骸前。每移動一段距離,“沙沙”聲就從它體表發(fā)出,向外均勻地擴散。那或許是它的發(fā)聲器官。
安折屏住呼吸,看著那個難以形容、難以描述的怪物身體中部裂開一道豁口,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獠刺和尖牙。
“咔嚓——”
刺耳的金屬摩擦聲響起來,隨即是混亂的金屬碰撞聲、斷裂聲、咀嚼聲、吞咽聲。
它在食用那堆殘骸。即使在深淵里住了那么久,安折也從來不知道有怪物可以以金屬為食,深淵里不乏失去主人的裝甲車,也有槍械碎裂的零部件,但沒有怪物會管它們。又或者,眼前這個怪物的目的不在于金屬,而是廢墟里那兩個飛行員的尸體�?梢韵胂�,對于一個能把合金材料咬碎吞咽的詭異生物,人類的血肉和骨骼就像一灘爛泥那樣軟弱易嚼。
而它并沒有埋頭享用這巨大的爆炸和燃燒的殘骸,它只是吃了不到五口。
“沙沙。”
那張嘴合上的時候,聲響又發(fā)出來,它轉了一個方向,前方一百米處是仍然昏睡的黑蜂。
咔嚓。
黑蜂的整個頭顱消失在它身體里。安折就看著它身體的一端伸長,一對半透明、金屬色澤的翅膀垂落了下來,震動幾下,發(fā)出樹葉在秋風里抖動的那種聲音。
“沙沙�!�
下一秒,它頭顱上的所有眼睛都望向安折和陸沨所在的方向。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長一點。
第
58
章
“沙沙。”
這道聲波似乎在空氣中激起一道漣漪。剎那間安折意識到它并非靠眼睛,
而是靠聲音來標定位置。
無數(shù)條足肢蠕動,它朝這邊移動。
“砰!”
槍聲在夜空里響起,安折身邊有風刮過,
陸沨以一種難以想象的速度登上高處的石頭,
開了第一槍。
沙沙聲停了。它身上的眼珠緩慢轉動,一種沉悶的斷續(xù)嘶嚎低低傳出來,它的氣管里一定漲滿了膿皰,安折想。
第二槍打在右上方的一個眼珠上。
嘶嚎聲放大,
安折忽然睜大了眼睛。
血。
黑紅色的血在那處眼珠的傷口里涌出來——不是涌,是噴出來。
陸沨連開幾槍,破口逐漸潰爛變大,
血水像噴泉一樣從那里射出來,
怪物的嚎叫聲放大無數(shù)倍,
安折抬頭看陸沨,
見這人目光冷靜,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他看回那個怪物——它的翼翅顫動,但身體過于沉重,
無法徹底飛起來——它瘋狂前撲,
直直撞向陸沨所在的那塊石頭,一聲巨響,石頭顫動,
灰塵和碎屑一起落下來,
陸沨站在上面,卻絲毫不動——他居高臨下,俯視著那團巨大肉塊。
撞擊石頭的動作讓它流血的速度更快了,
它就像一個被打開口的水囊,安折看著這無法想象的一幕,
他懷疑這個怪物的身體就是由無數(shù)液體組成的。
第十下撞擊后,那聲音弱了下去,它龐大的身軀緩緩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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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液不是全部,組織塊、形狀怪異的器官從破口處流出來,心臟和肺部融為一體,是流淌的半固體,難以形容的腥氣彌漫在整個區(qū)域內(nèi)。即使是深淵里的怪物,身體內(nèi)部的器官也沒有這樣難以形容的構造。
安折:“……?”
他的認知出現(xiàn)了空白,抬頭朝陸沨望去,陸沨微挑眉,跳下來落到他身邊:“怎么了?”
安折:“……就這樣?”
陸沨:“就這樣�!�
安折:“它死得好容易�!�
“嗯�!标憶h收槍,槍托在他冷白色的五指間輕輕轉一圈,被收回腰間的槍匣里。
安折處在巨大的困惑中,甚至開始懷疑假如自己被槍打一下,會是什么樣的情形,他感到有點害怕。
陸沨看他一眼,眼里有微微的笑意,然后轉身往外走去。
這怪物的丑陋超出了安折的想象,倒下的速度也超出了他的想象。深淵中不乏巨大而丑陋的物種,但眼前這堆碎肉顯然不符合深淵中越丑的怪物反而實力越強的準則。
怪物的尸體就那樣倒在沙丘上,它身體下流出黑紅交加的膿液,將那一片土壤都染成深色,同樣的膿液也沾在了旁邊的灌木叢上,先是像一滴露珠那樣緩緩垂下,一分鐘過后攣縮回收,與灌木的枝葉融為一體——被吸收了。
陸沨看了一眼手表,當怪物確認死亡三十分鐘后,他靠近了那個怪物,安折跟上——雖然他還是有點瘸。
它奇形怪狀的身體在極光下反射出奇異的金屬光澤,身體所有的零部件雖然來自不同的生物,但都牢牢相接,是從身體的內(nèi)部生長出來的。想著它之前吞食黑蜂的動作,安折意識到它吞掉一個生物的基因,就會立刻長出這部分基因主導的器官。
陸沨觀察那個怪物很久后,對安折道:“走吧�!�
安折道:“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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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里可能還有很多這種東西�!标憶h道:“找個安全的地方�!�
安折環(huán)視四周,他視野之內(nèi)沒有別的,只有一片塵沙飛揚的荒漠,他道:“去哪兒?”
“前面有遺跡�!标憶h道。
安折想我在天上飛的時候怎么沒有見到遺跡。
但他又一想,他乘坐的是一只蜜蜂,上校的交通工具則是飛機,視野當然會比他開闊一些。
就聽陸沨問他:“能走么”
安折:“能的�!�
他其實不是個怕疼的蘑菇。
——雖然真的有點疼。
上校淡淡看他一眼,道:“過來�!�
最后,安折還是回到了陸沨身上。他抱著他的脖子,把臉埋在陸沨肩上,他能感受到陸沨的呼吸,以及走路時起伏的丘陵地帶其實只適合四足的爬行生物走動,土地也并不堅硬,腳踩下去的時候,沙地微微凹陷下去,不適合骨骼與肌肉的發(fā)力,如果是無足的蛇類生物,或許也如魚得水,這個世界有很多地方不適合人類活動,他們走在這里,要消耗額外的體力,而背著一個人要花費更多。但陸沨好像并不吝惜,他有限的記憶中,上校除了不愛說話,并沒有吝惜過什么。
一片沉默中,安折往后看,見無邊無際的黑暗天幕之下,雪白的沙地上,一行腳印深深淺淺,像什么深刻的符號。
他腦中忽然想起在伊甸園的那一天——那天他路過空曠的走廊,幾位白人軍官聚在無人的房間,念誦一首韻律優(yōu)美的詩歌,為首的一位手持銀白的十字架。那時地磁消失,供電中斷,所有人都處在兵荒馬亂的恐懼中,他們的表情卻很寧靜,像是得到了一種能支撐他們繼續(xù)往前的力量。
“我雖行過死蔭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彼麑⑦@首寧靜的詩念給陸沨聽:“因為你與我同在。你的杖,你的桿,都安慰我�!�
陸沨的嗓音似乎在薄冷中帶了一絲溫和:“還有嗎?”
安折努力回想:“我一生必有恩惠慈愛長久相伴。”
“我且要住在耶和華的殿中,直到永遠�!�
“他們信教�!�
安折道:“上帝嗎?
他記得安澤為基地所寫的稿件里,曾經(jīng)出現(xiàn)或“上帝”或神靈這樣的字眼。
陸沨淡淡“嗯”了一聲。
安折又道:“那你呢?”
陸沨沒回答。
陸沨沒有說話,安折就把他在孩子的課本上、在其它什么地方記下的詩一句一句念給他,簡單的,或者復雜的,到“不要溫和地走入那個良夜”為止,背完了,從頭再重復一遍。他和陸沨沒什么話可說,沒有天可以聊,他想說點什么讓這個死寂無人的夜晚熱鬧一點,只能這樣。
風很大,聲音很快被吹散了,但他們離得那么近,安折知道他能聽到。
他們走了很久了。
安折不知道在軍方上校接受過什么樣的訓練,但他也知道這段路,和這個夜晚都太長了。
長到好像能走一輩子,走到這個世界的邊緣,或者他們生命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