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薛庭儴不禁露出一個微笑,這果然是周作新會出的題。
眾所周知,科舉歷來有重首場重首題之說,縣試考五場,府試則是考三場。可府試和縣試相同,都是由主考官批卷。
赴考的考生幾千,首場更是幾千張卷子,試問作為主考官批卷,怎么可能有那么好的耐心一題一張逐一看去。所以很多考官看完第一題,就對這個考生有了大致的判定,若是第一題寫的不好,哪怕后面的文章做得再怎么繁花似錦,也是個不取的下場。
而薛庭儴之所以會笑,恰恰是他對這位府臺大人的認知。
從這道題來看,恐怕這一場取還是不取,全看這道題了。這周作新還是一如既往的刻板,也是一如既往的任性啊。
不是任性,何以會出這種全憑心意的題。
不過薛庭儴還是把第二道題,和其他的題都一一審清楚,才開始磨起墨來。
薛庭儴喜歡在寫字前自己磨墨,甚至在那夢里他貴為首輔,也從來是自己磨墨的。因為磨墨可以讓人平心靜氣,在這個過程中,他可以將很多心緒一一捋順清楚。
他此時進入了一個空明的狀態(tài),他雖是垂目磨墨,并未四處張望,卻清晰地聽到左右磨墨時傳來的聲響,以及略微有些不平穩(wěn)的呼吸聲。
終究還是有人心亂了。
其實這人不過是個紙老虎而已,也就是面上看起來嚇人罷了。
此時被稱之為紙老虎的府臺大人,十分滿意地喝著茶,很高興有考生被自己嚇住了。
旁人不知曉周作新有這樣的惡趣味,可他自己清楚。不過他不認為自己這是惡趣味,若是連這點陣勢都能自亂陣腳,鄉(xiāng)試不去也罷。
忽然一個清脆的碎裂聲響起,卻是一個考生磨墨不小心打翻了硯臺,不光剛磨好的墨潑了出來,硯臺也滾到地上打碎了。
這考生當場就愣住了,臉色一片慘白。其他考生看過來,都是目露同情之色。
考卷是一人一份,沒有多余,若是墨沒有污了卷子,求一求府臺大人,說不定還能通融些許,若是一旦污了,只能明年再考了。
薛庭儴就坐在旁邊,側首看過去,就見那墨灑了一大塊兒,好幾張卷子都污了。
他心底暗暗嘆了口氣,提筆寫下對于這道‘不以規(guī)矩’的破題——
規(guī)矩而不以也,惟恃此明與巧矣。
若論破題,他有千種思路萬般章法,可要對付周作新此人,還得投其所好啊。
第83章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孟子曰:離婁之明,
公輸子之巧,
不以規(guī)矩,不能成方圓。師曠之聰,不以六律,
不能正五音;堯舜之道,
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
此題出自《孟子》的《離婁章句上》,
乃是孟子要求當政者實施仁政的吶喊。具體落實到兩個方面,
一是法先王,二是選賢才。
可在這里卻不能順著原意去破題,因為事關朝政,
恐有影射之嫌,這里就需要巧破了。
而周作新此人,
最喜用規(guī)矩來嚴紀律人,
如何投其所好自然不言而喻。
薛庭儴的破題十分巧妙,你要說規(guī)矩,那咱們就來論論規(guī)矩吧。因此進行了闡述:“規(guī)矩而不以也,
惟恃此明與巧矣。”
大意是為,
為何會有人不以規(guī)矩?無外乎是仗著自己的‘明’和‘巧’罷了。
什么是明?心明,眼明。
什么是巧?可以是七竅通了六竅,也可以是指小聰明。
薛庭儴一面想著,
一面執(zhí)筆寫下承題:“夫規(guī)也、矩也,
不可不以者也;不可不以而不以焉,
殆深恃此明與巧乎?”
接著是起手:“嘗聞古之君子,
周旋則中規(guī),折旋則中矩,此固不必實有此規(guī)矩也。顧不必有者,規(guī)矩之寓于虛;而不可無者,規(guī)矩之形于實。奈之何,以審曲面勢之人,而漫曰舍旃舍旃也?”
此乃分析何為規(guī)矩,有些人看似沒規(guī)矩,實則他的規(guī)矩是在心中的,一舉一動自有規(guī)矩,有的人則必須遵循具體的規(guī)矩。也是告訴人,對于不同的人要采取不同的辦法,不能一概而論之。
“夫有其明,而明必有所麗,非可曰睨而視之已也。則所麗者何物也。夫有其巧,巧必有所憑、非可曰仰而思之已也。則所憑者何器也。亦曰規(guī)矩而已矣。”
這一段再次點明了‘明’和‘巧’,大意是即便你具有這兩種品質可以藐視規(guī)矩,可怎么才能證明你具有這些?還是得靠‘規(guī)矩’來確定標準。所以說,明和巧也必須依賴規(guī)矩而生,世間萬物都逃不過規(guī)矩。
“大而言之,則天道為規(guī),地道為矩,雖兩儀不能離規(guī)矩而成形。小而言之,則袂必應規(guī),夾必如矩,雖一衣不能舍規(guī)矩而從事。孰謂規(guī)矩而不可以哉?”
寫完了中股,薛庭儴順勢繼續(xù)寫下后股,只見一個個光黑圓潤的館閣體出現(xiàn)在試卷上,就好像刻版印制一般,讓人驚嘆。
“而或謂規(guī)矩非為離婁設也,彼目中明明有一規(guī)焉,明明有一矩焉。則有目中無定之規(guī)矩,何取乎手中有定之規(guī)矩?而或謂規(guī)矩非為公輸子設也,彼意中隱隱有一規(guī)焉,隱隱有一矩焉。則有意中無形之規(guī)矩,何取乎手中有形之規(guī)矩?
……
誠如是也,則必有以代規(guī)而后可,則必有以代矩而后可。夫吾有不規(guī)而規(guī)者,何必以規(guī),吾有不矩而矩者,何必以矩而不然者,雖明與巧有出乎規(guī)矩之上。如規(guī)而不規(guī)何?如矩而不矩何?”
先用正比,再用反比,甚至是假設論證。
如果這世上真沒有了規(guī)矩,那拿什么來判斷是非對錯?所以還是要有一些標準的,而這些標準說白了還是規(guī)矩,所以無論世人如何叛逆,都是逃不出規(guī)矩二字。
“夫人之于離婁,不稱其規(guī)矩,稱其明也。人之于公輸,不稱其規(guī)矩,稱其巧也。則規(guī)矩誠為后起之端。然離婁之于人,止能以規(guī)矩示之,不能以明示之也。公輸之于人,止能以規(guī)矩與之,不能以巧與之也。則規(guī)矩實為當循之準�!�
“不以規(guī)矩,何以成方圓哉!”
一篇近七百字的文章一氣呵成,在一眾考生或是忐忑不安,或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或是唯恐出錯中,灑灑揚揚,格外顯得刺目。
周作新本是沒有注意到這一切的,可無奈薛庭儴正對著他,又離得不遠,以他的眼力自然能看出這考生是如何的疾筆狂書。
這簡直是實在太不將他看在眼里了!
周作新看了這考生一眼又一眼,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多少眼。就見此人寫完一題,將一張卷子放在桌角,又攤開一張卷子寫了起來。
難道就不用想么?
肯定又是胡亂作答一氣!轉念周作新又想,坐在這個位置,應該是哪個縣的案首,即是案首自然不可能胡亂作答。
他咳了兩聲,站了起來。
這種情況下此番表現(xiàn),自是代表咱們府臺大人要出恭了。忙就有幾名衙役和書吏走上前來,先是對他行禮,方來到大案之前排成一行站著,雙目瞪成銅鈴狀,以作監(jiān)督。
周作新邁著方步去了后堂,一個小吏打扮模樣的人湊上前來。
“那正對著本官坐的考生是哪個縣的?姓什名誰?”
小吏凝神思索,答:“此人乃是夏縣案首薛庭儴。”
“薛、庭、儴�!敝茏餍乱蛔忠蛔值啬钪袼葡刖捉傈c兒什么東西出來。
小吏察出不對,陪著小意問:“大人,可是有何不妥?”
“不對?倒沒什么不對,就是——”周作新自然不能說他嫌棄這考生太沒將自己放在眼里了,瞧瞧別人都是正襟危坐,生怕在他面前露了短,唯獨此人,至始至終就沒給他過正眼。
對,就是沒給正眼。
周作新還有一個不為人知的毛病,那就是有點小心眼,只是他這小心眼常人極少能察覺出來。
他站了一會兒,便轉身回了前堂,又在那大案后坐下�?此茲M臉威嚴之態(tài),實則眼睛又瞟到那條案上了,案角處已經(jīng)放了兩張試卷,也就是說他的四書題已經(jīng)做完了。
府試中經(jīng)常有堂官當場批卷的,周作新本是沒打算這么干,如今倒是動了心思。
他撫了撫胡須,道:“你們之中若是有文章先做完了,可以拿來給本官提前批卷。”
此言當即激起了一陣無聲的騷動,府臺大人當堂批卷,若是文章寫得好,府臺大人說不定心里一高興就取了,也不用再試之后兩場。
當然也不是沒有弊處,那就是若文章做得不好,而府臺大人嘴下不留情,恐會在眾多考生面前大失顏面。
很顯然風險和機遇是并存的,已經(jīng)有考生開始蠢蠢欲動了,加快了寫題的速度。
輕吐一口氣,薛庭儴將毫筆擱在硯臺上,先拿出一塊兒布巾擦了擦手,才伸手用手指按壓鼻梁兩側。
他似乎非常有耐心,一下又一下的按著,又去揉太陽穴,渾然沒有想提前交卷的打算。
這時已經(jīng)有考生站了起來,對首位鞠了一躬道:“府臺大人,學生的題已做完�!�
其他沒有做完的考生俱是抬頭去看他,此人不卑不亢,目不斜視,顯然胸有成竹。周作新示意他上前來,他便拿著考卷走了過去,畢恭畢敬地雙手捧給他。
周作新接過來,垂目看著。
堂中很安靜,隱隱有鼓聲響起,卻是代表學生們可以喝茶吃東西,用以解渴或者補充體力。
薛庭儴從考籃中拿出一個大餅夾肉,這是他一大早請客棧廚子做的,因為是根據(jù)他的要求所做,這一個餅夾肉要二十文錢。
誰都沒想到竟會有人當堂掏出個餅夾肉,若是在外面的考棚也罷,要知道府臺大人可在此處。偏偏薛庭儴絲毫不以為忤,旁若無人地吃了起來。
一口兩口,甚至有人幫他數(shù)著,心中充滿了詫異、錯愕、嘲諷等等情緒。也有人因為趕著到考場,沒有來得及吃早飯的,早是饑腸轆轆,此時見這粗人就這么吃了起來,還吃得這么香,口涎也不禁有些泛濫了。
吃貨!讓你吃!最好污了卷紙,被批一個不取才好。
可惜薛庭儴不是沒有準備的,他還帶了一塊兒藍布,鋪在條案上。別說是油污了,哪怕是一顆碎肉渣都不會掉。
吃完了,他慢條斯理將布疊好收起,放進考籃中,又對衙役招手,低聲問他可有熱茶賣。
誰想錢想瘋了,敢在府臺大人面前撈好處,又不是不想活了。衙役用看瘋子的眼神看他,完全沒能反應。
直到首位上看似專心審卷的府臺大人,用十分和藹的聲音道:“他即使要茶水,給他便是,整整一日,哪有不讓人進茶水飯菜的�!庇謱Ρ娍忌溃骸澳銈�?nèi)羰怯腥丝诳矢桂�,不用在意本官�!?br />
說是這么說,卻沒有人敢這么干,倒是薛庭儴稱心如意的得到一杯熱茶。
他輕啜一口,茶似乎很不錯的樣子,不像他上次在考場里買的那一杯,整個就是用碎茶葉沫子泡制而成。
吃了餅夾肉,又喝了熱茶,薛庭儴身心舒暢。方拿起那條布巾,又擦了擦手,才開始繼續(xù)寫著卷子,他還剩一道五經(jīng)題,和兩道試帖詩。
就在薛庭儴寫題期間,已經(jīng)有數(shù)個學生都上前交卷了。
可周作新卻有些出人意料,卷子倒是看完了,卻并未做任何評價。一眾排排站在一側的學生,心中忐忑不安,卻又不敢說什么。
他抬起頭,似乎這才發(fā)現(xiàn)一旁站著的學生:“既然已做完,可提前出去等放排�!�
“是,府臺大人�!�
說是這么說,幾人回條案前收拾時,卻是磨磨蹭蹭的,頗有一種不看到府臺大人當堂點評考卷不甘心的樣子。
就在這時,薛庭儴終于在卷子上寫下最后一個字。
他將數(shù)張卷子拿起掃了一遍,便站了起來。
好你個小子,總算等到你了!
周作新憋了這么半天,就是想把這個‘榮幸’留給薛庭儴。第一個被府臺大人點評,可文章卻是做得奇爛無比,還有什么比這更丟人的!
哼!
誰曾想薛庭儴又坐下,收拾起條案來,將東西慢條斯理放進考籃,又四處檢查了一下可有遺漏,方又站起。
讓一眾磨蹭著想看看他是如何的考生,俱是想沖上前去替他來。
因為等得時間太長,周作新的目光更是深沉,若是隨便換個人,恐怕都會以為自己什么出了什么錯,才會讓府臺大人用這種目光看�?裳ν▍s是微微垂首,眼簾半垂,保持一副恭敬但又不卑不亢的態(tài)度。
周作新接過卷子,入眼就是第一道題,他打算即使寫得不合心意,也一定要看完然后挑出無數(shù)缺點來,好生的嘲一嘲他。
他去看,然后目光凝滯住了。
不見他有任何表情,只能看見他在這章卷子留下的時間有些長,才去翻下一張,再下一張。后面就快多了,一直到翻到最后一張,又轉回頭一張。
“滑頭!狡詐!”
薛庭儴心里有些無奈,他又不是毛八斗,天生就是一副滑頭之貌,怎生就得了這種評價。
可府臺大人這么說,他只能道:“府臺大人,真是冤枉!”
“冤枉?先有你目中無人,堂而皇之,大行其道�?扇绱诉@般的你,卻寫出這種文章,不是滑頭是狡詐,還能是什么?”
原來還是那餅夾肉的鍋。周作新的意思是明明薛庭儴是個不懂規(guī)矩的,卻為了逢迎他寫出這種大捧規(guī)矩的文章,就是滑頭狡詐。
可考場明明允許可以進食,他也照著規(guī)矩進食了,難道就成了滑頭?
“學生想說的,都在這文章里�!�
周作新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又去看文章,旋即眼神滯住了。
可不是!
他深深地看了薛庭儴一眼,遂若無其事道:“你可以出去等放排了。”
薛庭儴作揖為禮,提起腳邊的考籃就走,絲毫沒有留戀。而其他提早交卷的考生,看樣子也等不到下一個交卷之人了,也忙走出這處廳堂。
幾人被領至放排處,因為還不到時間,只能稍作等候。
換做以往都是要互相論一論彼此做的題,可今日因為府臺大人反應異常,而考場上又出了更異常的考生,大家都沒什么心情。
有人回憶起方才府臺大人說的話,得出一個結論,肯定是那個吃餅夾肉的考生太放肆,府臺大人太生氣,所以才沒有心情點評大家的考卷。
得出這個結論的考生不止一個,不然府臺大人何至于罵那考生。府臺大人心中肯定很生氣的,只是大人不好和小人計較罷了。
就有人眼含譏諷道:“這位同考,不知那餅夾肉可好吃?”
薛庭儴看他一眼,點點頭:“味道不錯,餅烤得恰到好處,肉片滑嫩,菜也都入味了。難道同考你也想吃?這是客棧的廚子所做,你若真是好這一口,我可介紹于你。”
這考生被堵了個徹徹底底,他本是想借此嘲諷,對方竟然以為他也好這一口,可這話卻是接不下去了。
他正想退了去,就聽身后有人嘲道:“你這人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這位同考明明是在說你當著府臺大人的面吃餅,太沒規(guī)矩,你竟能理解出這種意思,想必這案首也不知是怎么來的。”
薛庭儴側身看他,道:“原來不過是一句話,竟然你理解出了這么多意思。我怎么沒聽出這位同考有你說的之意。這位兄臺,不是愚弟故意譏諷,而是人過于多思多慮,容易早生白發(fā)�!�
這個譏諷薛庭儴的學生正是這所有人中最為年長的,倒也不太老,大約也就近四十的模樣�?稍谶@群人整體年紀較輕的考生中,卻是算老了,尤其他大抵有些‘少年白’,竟是還不到五十,頭上便現(xiàn)了銀絲。
“你——”此人面紅耳赤,十分惱怒。此人明明是在譏諷他考到快四十連個童生也不是。
眼見不敵,他生了想找?guī)褪值男乃�,道:“可不光我一人這么認為,大家都是這么認為!”
可惜卻沒有一人接他的目光,實在是從方才來看那吃餅的考生著實不是個善茬,又是個不懂規(guī)矩的,與他計較他若是說出什么唐突之言,不是有辱斯文。
“考場之上,禁止喧嘩。你們可以出去了�!币幻靡圩哌^來道,算是打斷了這場爭論,幾人忙整了整衣衫步出去,又是一陣敲鑼打鼓的歡送,自是不必細述。
第84章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當晚,
連林邈都知曉今天考場上有個吃餅夾肉的考生。
更不用說陳堅幾人了,
毛八斗更是瞅著薛庭儴嘿嘿直笑,說他這次真是大出了風頭。
可不是大出風頭,如今誰人不知提堂座號上,
有個當著府臺大人面上吃餅夾肉的考生,
致使這次的府試竟改了規(guī)矩,府臺大人竟沒有當堂點評考生的考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