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秦貫忠心跳都停了下來。
從他把剛出生的女兒換走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這輩子,都不配為人父親了。
但他將她偷偷養(yǎng)在小院里,看著她一點一點長大,還是肖想也許他還有安然將女兒認回來的可能,但隨著肅正軍揭竿而起,她作為“遺孤”現(xiàn)身軍中之后,秦貫忠?guī)缀跻挂苟妓话卜(wěn)。
可這是他自己選的路,和葉執(zhí)臣、陸晚櫻一樣,一旦選擇,絕不能退后的路。
但他也知道這條路要犧牲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他無辜的女兒。
不配為人父,也不敢肖想女兒原諒他。
秦貫忠小心翼翼地看著秦恬,甚至連話都不敢說,只這么靜悄悄地看著她。
可小姑娘忽的開了口,叫了他一聲。
“爹爹,女兒......沒事�!�
她說完,眼睛微微一瞇,輕輕地同他笑了起來,就好像那個在隱秘小院里對他日日翹首以盼的小姑娘,又跑著跳著奔到了他面前,叫他爹爹一樣!
秦貫忠忍不住,逐漸衰老的眼睛里,滾燙的熱淚奪眶而出。
第124章
不可饒恕
秦貫忠撩開帳子,一步三回頭地走了出來。
小姑娘腦袋受了重傷,剛剛轉(zhuǎn)醒精神不濟,說了些話就有些發(fā)晃。
大夫來看,倒是必須靜養(yǎng),秦貫忠不敢再打擾她,此刻站在帳外,還不住向里瞧去。
秦慎跟了出來。
秦貫忠看了他一眼,試探地問了一句。
“恬恬既然已經(jīng)醒了,不若將她轉(zhuǎn)去旁的帳子。”
只住在秦慎的帳中,算是怎么回事?
秦貫忠這般說,秦慎默然看了他一眼,頓了一下,才低聲開了口。
“我的心意,您還不明白嗎?”
這話說得極慢,雖是問話,可聽在秦貫忠耳中卻如同直截了當?shù)幕卮稹?br />
“可是,這恐怕不合規(guī)......”
“您又要替她做決定嗎?”秦慎出言截斷了秦貫忠的話。
秦貫忠倏忽無言。
是啊,從女兒出生,他就替她做了太多決定,如今還要再替她決定嗎?
秦貫忠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秦慎搖頭嘆了口氣,“您回去吧,恬恬不必您操心,倒是您自己的事情,該好生想想怎么辦�!�
秦慎轉(zhuǎn)身離開,秦貫忠才恍惚回了神。
從真遺孤亮出身份,到大名府公主被圍,眼下秦慎救下秦恬,因著她的傷勢,暫時駐扎在大名府城外。
但消息卻順著風吹響天南地北,就算遠在青州,秦夫人也全都知道了。
她得了消息就趕了過來。
秦貫忠這幾日都守在女兒帳外,眼下女兒終于醒了,妻子卻要到了。
女兒雖闖出了鬼門關,但他欺瞞妻子多年,還不知要如何。
秦貫忠回了自己的營帳,不想剛到營帳中,就聽見傳話,道是秦夫人來了。
秦貫忠一個激靈,急忙前去接人。
遠遠地,就見丫鬟扶著妻子快步而來。
“凈娘......”
秦貫忠剛一靠近,秦夫人就看見了他。
因為心焦趕路而凹陷下來的臉頰之上,一雙眼睛狠狠瞪著秦貫忠,那雙眼中遍布血絲,又在瞬間聚起濃厚的水霧。
秦夫人咬牙切齒地瞪著丈夫,但一句話都沒有同他說,猛地轉(zhuǎn)了身,見到老管事秦周,急急將人叫了過來。
“恬恬、恬恬他怎么樣?!”
“醒了!醒了!”老管事給秦夫人行禮,“姑娘方才醒了,大夫們都到無事了,從鬼門關回來了。只不過這會精神不濟,又睡過去了。”
話音落地,秦夫人眼淚嘩嘩落了下來。
她活了半輩子,無路如何都想不到,兒子不是自己的兒子,外室的女兒才是自己的親女。
而她的好丈夫,只一味地將女兒置于危險之地。
他是忠臣,在先太子死后為保全先太子血脈拼盡全力,是良將,將這年年歲歲有�?苜临\侵襲的青州沿海守如鐵桶,但他是個滿嘴謊話的丈夫,更是一個不配被兒女敬愛的父親!
秦貫忠追著她的腳步趕過來。
“你滾遠點!”秦夫人忍不住低吼出聲。
轉(zhuǎn)臉又問了老管事。
“那她在哪?我去看看她。”
老管事回道,“回夫人,姑娘在大公子,不,在那位殿下營帳中養(yǎng)傷�!�
“司謹......”
秦夫人心緒翻騰,那已經(jīng)不是自己的兒子了。
但恰在此時,傅溫快步而來,上前行禮。
“夫人來了,殿下請您過去�!�
......
小姑娘安靜地睡在帳子里,臉色蒼白如被白霜所覆,呼吸甚是輕微,若非是早間她醒來過,秦夫人還以為她再也不會醒來了。
她看著自己親生的女兒,眼淚又如決定般無法停止。
可笑她最開始,還以為這是秦貫忠外室的女兒,接連的怒氣嚇得小姑娘連朝云軒的門都不敢出;后來她又信了秦貫忠的謊話,當她是陸晚櫻和葉執(zhí)臣的遺孤,彼時她還想,為何這孩子同丈夫年少時有幾分相像;再后來,秦貫忠又告訴她這是先太子的女兒,她雖然疑惑,但到底沒有追問下去,只是心疼這么個小姑娘,居然背負了天下百姓的希冀......
但小姑娘根本就是那些身份,這是她自己的女兒,所???有的一切不該承受的,她都承受了,而她該擁有的一切,都沒能擁有。
秦夫人趴在床前顫抖著哭泣。
有人遞了帕子過來,秦夫人轉(zhuǎn)頭看去,看到了自己養(yǎng)大的“兒子”。
但他已恢復了原本的身份,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先太子的遺孤。
秦夫人不知道該叫他什么了,看著自己養(yǎng)大的男孩,眸光顫動。
但青年卻俯身近到了她身側(cè),熟悉的眉眼里是熟悉的神色。
秦夫人聽見他緩聲開口。
“母親,您永遠都是我的母親�!�
......
秦恬再次醒過來的時候,帳中點起了昏黃小燈,天光褪了下去,儼然已經(jīng)入夜了。
隔著屏風又有人在低聲說話。
這次秦恬沒有當成幻覺,而那人則很快吩咐完了事情,轉(zhuǎn)回到了屏風里面。
他袖間灌滿了夜中的煙火氣,但秦恬不知怎么,連忙閉起了眼睛。
他進到她身側(cè),在她床前停了下來,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
秦恬緊張的完全不敢睜開眼睛,而他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約莫探到她額間溫度如常,指腹離開了去。
他的指尖稍稍離去,秦恬小小松了口氣。
但下一息,那指腹分明的大掌,卻托在了她腮邊。
大大的手掌將她的半邊臉龐全都托在了手中。
小姑娘整個人都繃了起來,偏偏她還在假睡,此時此刻更不能睜開眼睛。
她緊張得不行,卻聽見他喃喃一聲。
“怎么臉有點熱?”
秦恬:“......”
她也想不熱來著。
可他再這樣貼下去,她就不是熱,而是燙了?
好在他沒有再繼續(xù)貼她的臉蛋,又摸了摸她的額頭,試了試她的手。
除了臉蛋,其余溫度皆是正常。
小姑娘閉著眼睛未動,也不知他得出怎樣的結(jié)論,而他好似走開了。
秦恬略略疑惑,心里暗想他不會將大夫叫來了吧?
大夫多半就會發(fā)現(xiàn)她醒來了。
她正好琢磨著要不要醒來算了,只聽他腳步又回到了她身前。
接著一縷縷清風吹拂在了她臉頰上。
“看來帳中還是太熱了�!�
他竟然以為她是熱到了,在給她打扇。
秦恬莫名有些想笑。
只是被絲絲縷縷的清風吹著,方才那窘迫的臉蛋發(fā)熱,此刻都消減了下來。
他輕搖著扇子,不疾不徐,也不慌不忙。
他不說話,只這么一直搖著扇子,不知不覺,竟過了半個時辰。
秦恬都要再次睡過去了。
他這才摸了摸她恢復正常的臉蛋,放下了扇子。
腳步聲遠去。
小姑娘終于松了口氣。
外間更鼓響起,仔細去聽,竟然三更了。
秦恬悄悄從眼角瞧了一眼,一眼看去,不想恰看到他解了腰帶,長袍松垮落在肩頭,他手臂微動就除了下去。
寬闊的肩背瞬間露在了夜晚的昏黃光線之中,由上到下,起起伏伏,逐漸窄瘦。
小姑娘大吃一驚,慌忙閉起了眼睛。
非禮勿視,非禮勿視......
可是,他這么多日,真的跟她住在同一帳中。
他睡在哪?
不會睡在她這張床上吧?!
好在沒有,他只又走到她床前瞧了瞧她,就轉(zhuǎn)身去了另一邊。
帳中還有另一張床,他睡在那處。
小姑娘臉蛋又熱了起來。
自己剛才都胡思亂想了些什么啊......好不知羞!
帳中的小燈被他盞盞熄滅了,只留下了她床腳的一盞,昏昏暗暗的帳里好似回到了夜空之下,安寧祥和。
但小姑娘卻悄然咬了咬唇。
在他隱約可察的近距離的呼吸聲中,心頭微微快跳。
他說給她的話又回響在她耳邊。
“不要離開我,好嗎?”
*
翌日秦恬再次醒來,見到了秦夫人。
這一次再見,兩人已是母女。
秦夫人眼睛腫腫的,不知昨日哭了多久,秦恬也紅了眼眶。
她試著第一次叫了她另外的稱呼。
“......母親?”
秦夫人潸然淚下,從出生就被丈夫藏起來的女兒,終于又回到了她身邊。
母女皆落淚,半晌才堪堪止住了眼淚。
秦夫人擦干眼淚,第一句話便是。
“恬恬緣何原諒你父親?我是不會原諒他,我已經(jīng)想好了,回去就同他和離!”
秦夫人說得堅決。
“他只顧著自己當個忠臣,他要當忠臣沒有錯,可怎么能欺負我們母女至此?!”
秦夫人不肯原諒秦貫忠,仿佛只有和離才能令她出口惡氣。
秦恬也不知道該說什么了,只在秦夫人的堅決下,幽幽嘆了口氣。
小姑娘說一會話就顯露疲態(tài),秦夫人自己亦身子不好,最是怕女兒耽誤了休養(yǎng),不時就離開了帳中。
只是她走之前,看到原本坐在椅子上的女兒,是被人抱回到床上去的。
秦夫人看著女兒和曾經(jīng)的嫡子,心里冒出些奇怪的感覺。
待見了秦貫忠,下意識就問了一句。
“司謹和恬恬......?”
“孩子們的事,我們就不要管了,凈娘你覺得呢?”
秦貫忠這般回應,只不過見妻子終于肯同他說話了,喜出望外。
不想這喜意只如同野地里的小火苗,躥了一下就遇上了暴雨,倏然被澆滅殆盡。
秦夫人回了神,冷哼地瞥了他一眼,只留了一句話就轉(zhuǎn)頭離開。
“和離書我寫好了,你我夫妻做到了盡頭,早日一拍兩散,再也不見了!”
秦貫忠驚愕,心下徹底慌了起來。
但秦夫人再沒多看他一眼,甩袖遠去。
*
這幾日,秦夫人都在秦恬身邊陪著。
只不過她自己身子一直都病病殃殃,經(jīng)了這場大變,也病了起來。
秦恬連忙不再讓她來看自己,請她好生休歇養(yǎng)病,這兩日才沒再見到秦夫人。
暑熱雖未散去,但天空漸漸有了高遠之意,秋日已在門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