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倒是魏緲沒有很驚訝,像是什么猜測被佐證了似得,一臉果然神色。
山長站在檀臺上,在大儒還未請上來之前,先淺淺說了兩句。
不過秦恬并沒有認真聽在耳中,她方才慌亂看見一位姑娘就挨著人家坐了下來,這會坐下才看見,一旁竟然是沈瀟。
沈瀟拿著竹筒正仰頭喝水,也被她這一舉弄得一愣,轉(zhuǎn)頭向她看來。
“......”秦恬尷尬了一下,極小聲地詢問她,“我能坐在你旁邊嗎?”
沈瀟多看了她一眼,臉上沒什么情緒,卻點了頭。
秦恬大松了口氣,連忙道謝,此番也算誤打誤撞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她和沈瀟坐在最后,前面山長講的話,多少是有點聽不清楚,這總是和前排還安置了小桌案的座位,是萬萬不能比的。
好在秦恬頗有些安貧樂道的心態(tài),她就沒去想過前面顯赫的位置,只安安穩(wěn)穩(wěn)地坐在人群的尾巴里聽講。
山長淺言了兩句,便下了檀臺,親自將今次邀來的大儒,請到了檀臺之上。
大儒姓方,人稱墨山先生,年輕時舉業(yè)不順,連舉人都考不中,誰曾想待到了晚年,忽的連中三元。
他從一省解元考到一朝會元,待到了殿試之上,先帝見起文章,當即點了狀元,御口親批方先生,“胸間自有千斤墨,腹中更立萬重山”,道其學問浩瀚,在這個年歲終于大成。
墨山先生至此揚名。
先帝甚至希望他親自為東宮講學�?上У氖牵较壬抑欣夏冈缫汛勾估弦�,聽聞兒子高中狀元,便放下心來,駕鶴西去了。
墨山先生不得不為母守孝,然而三年孝守完,京城卻變了天。
今上繼位之后,墨山先生沒有再出仕,他道自己也已到了乞骸骨的年紀,難以為朝立功,便留在了家中教子弟讀書,偶爾出山講學。
此番墨山先生能來鶴鳴書院,山長著實廢了不少力。而墨山先生當先一篇“養(yǎng)浩然之氣,人皆可以為堯舜”,便把眾學子聽得聚精會神起來。
秦恬的學問雖然不甚好,卻也意外地聽了進去,這一聽,竟一直聽到正午日頭高懸,墨山先生也不得不暫停歇息的時候。
墨山先生和山長一走,整個檀臺才終于自浩然之氣中活絡了起來。
這個時候,學子們也得吃飯飲水休歇。于是乎都三三兩兩地站了起來,尋處吃飯去了。
這會短暫的歇息,墨山先生自有山莊和書院眾先生作陪。
秦慎也需得吃飯,這會一散場,連舟就快步到了他身前。
連舟瞧了一眼自家爺身邊空著的座位,小聲問了一句。
“奴才已備好飯食了,您看,要不要奴才去請姑娘過來一道用飯?”
第20章
庶女而已
書院里,兄妹之間一道用飯是常事。
連舟說完,就見自家公子目光微轉(zhuǎn),遠遠地往后面看了一眼。
連舟亦看了過去,卻見人群最后面,那個夾在人群里、穿牙色對襟長袍的姑娘,好似聽出了神,此刻還呆呆坐在布墊子上,往檀臺看去。
但那檀臺,明明已經(jīng)沒有人了。
連舟:“......”
秦慎:“......”
秦慎清了一下嗓子,看著那呆鵝似的小姑娘,剛要說句什么,傅溫忽的快步而至。
“公子,老爺有急事相商�!�
秦慎倏然收斂了神色。
*
秦慎離開了鶴鳴書院,他這邊離開,那邊消息便在人群中傳了開來。
秦恬聽說了,但也僅限于聽說了而已。
她今日也同平日一樣,午間就去了同老管事秦周約好的池邊梅林。
池邊梅林距離學堂稍有些遠,但那處人少些,是個安靜的去處。
秦恬今日腳步輕快,一路小跑著就到了梅林邊上。
“周叔,是學堂廚上的飯菜嗎?”
周叔連聲讓她慢些,一面說著,一面替她打開食盒,放到支好的竹桌上頭。
身邊跟著的小廝常子,自秦恬搬出來之后,也被老管事叫回到了秦恬身邊,這會將竹凳都擺好等著姑娘。
“這可是周叔他老人家,親自去廚上給您盛的飯菜,”常子說著,嘿嘿笑了起來,“挑揀了半天呢!”
秦恬一聽,捂了嘴笑。
老管事也不掩飾,“姑娘好好的自家飯菜不吃,非要嘗一嘗學堂的飯菜,這又是何苦?那學堂里的大鍋出來的飯菜,能香嗎?”
秦恬自小就是老管事看著長大的,從一個襁褓里的小嬰孩,到蹣跚學步的女娃娃,再到如今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老管事可舍不得她吃苦。
不過秦恬并不這么想。
以前她一直都被困在宅院里不得出來,眼下能出來見見外面的天空,自然什么都想嘗試一下。
就像她在話本子說書人嘴里,是怎么都想象不到,學富五車的大儒站在高高的檀臺上講學,竟然能令人心神都被卷進了他的一字一句里,直到人離開了,思緒還陷在其中。
因而秦恬什么都想嘗試,想聽最好的先生講學,也想嘗嘗尋常學子的飯菜。
也許以后,她離???開秦家,最普通最尋常的粗茶淡飯,才是她的生活。
她坐了下來,看著桌上四菜一湯,還是忍不住瞧了老管事一眼。
就算是學堂里的普通飯菜,周叔也要湊夠四菜一湯嗎?
但這總算是個開頭,秦恬拿起筷子,認真吃了起來。
秦周見小姑娘并沒有吃不慣,反而吃得認真,嘆著氣不再多說了。
他倒是說起了另一樁事。
“這幾日老奴得去遠一些的鎮(zhèn)子,替姑娘相看宅地,若是不能來接送姑娘上下學堂,就讓常子來,可好?”
誰來都行,秦恬自己上學下學也是可以的,但她還是問了老管事。
“真的要再另尋宅地嗎?這兒住著也挺好的�!�
這一點上老管事可不再讓步,“再怎樣,姑娘也是秦家唯一的小姐,老爺是一定不會答應姑娘在這里久住的,況大公子當年讀書不便來回,也擇一近處置了別院�!�
老管事說到這,想到了什么,“大公子的別院空了下來,是不是......”
話沒說完,就被秦恬驚嚇打斷了。
她去占秦慎的別院,是嫌活的不夠長了嗎?
“周叔說什么呢?那到底是兄長的宅院,說不定是夫人替兄長置辦的,同我們可沒什么關(guān)系,還是另尋妥當處吧�!�
秦周說也好,“那老奴另給姑娘置辦一處,單屬于姑娘的�!�
秦恬聽著連忙點頭,這才長長出了口氣。
待簡單地用完午飯,就回了檀臺。
......
她吃飯的池邊梅林離檀臺甚遠,她走在半路上的時候,檀臺前的人都已經(jīng)回了一多半了。
大儒、山長還有先生們都還沒來,眾人三三兩兩地聚著,有些人在論學問,也有些人說著閑話。
“秦大走了�!�
“那也沒什么奇怪,他幾月都來不了一次。”
“可你們不覺得秦家人有點奇怪嗎?”
這話一出,眾人臉上都露出些怪怪的神色來。
“好像,兄妹之間有些陌生的樣子�!逼渲幸蝗苏f得稍顯含蓄。
另一人可就直白多了,“什么叫陌生?我看說不定是有罅隙吧!秦大都不讓他那庶妹坐到前面去,那個庶女也不敢亂來,連個像樣的位置都沒有,匆匆忙忙就在最后坐下了�!�
這個人說著,也有人嘖了一聲。
“方才秦大直接走了,從頭到尾都沒有跟那個庶女說一句話�!�
眾人這么說了,立時有人問了一句。
“聽說秦夫人身子不太好了,最近好像每日都請大夫。如果真出事了,是不是被那個庶女克......”
這話還沒說完,忽然有人喝了一聲。
“吵吵鬧鬧,煩不煩?”
眾人抬頭看去,見一個高瘦的姑娘,穿著深色的衣裙走了過去。
她手里不知在何處折來一根長枝,當下一枝子抽到地上,劃出破空的聲音。
眾人一下子徹底閉了嘴,看著沈瀟,敢怒不敢言。
......
秦恬回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上晌坐的地方,周遭竟然空了下來,獨獨剩下兩個布墊子,沈瀟盤腿坐了其中一只,閉著眼睛似在參禪,一副努力修身養(yǎng)性的模樣,另個一屬于秦恬的,還空著。
她不曉得周圍的人為什么都避開了來,但秦恬還是走上了前去,小聲問。
“我還能坐在這嗎?”
這次,她終于聽見沈瀟跟她說了話,雖然就一個字。
“嗯�!�
......
兩個姑娘,坐在獨獨空出來的最后地方,引得人人往后多看了幾眼。
草地邊緣一片男學子聚集的地方,這幾人聚集的地方周邊也有些空。
坐在最中間的男子穿著暗紅色長袍,在一片米色青色的學子里甚是扎眼,但他一副無謂態(tài)度,一手撐在書案上,一邊側(cè)著臉向后看,目光就落在了最后面。
“挺俏的呀,秦家就這么看不上?”
他身邊幾人說看不上,“那秦大,從頭到尾就沒跟這庶女說一個字。那秦家女還在書院里盛飯吃,嘖,不受待見的很�!�
紅袍男子哼了一聲,“既然看不上,秦家怎么還把人送進了書院里?”
有人回答,“那再怎么也是秦家的女兒,以后嫁出去是秦家的臉面,總不能太差。”
秦家,那可是青州府當下掌權(quán)的第一高門,等閑人怎么可能攀得上?
多少人家還想著將女兒嫁到秦家,但秦家至今都未給秦慎定親。
婚姻嫁娶一道,秦氏的門楣更顯得高不可攀。
“也是�!奔t袍男子說著,向旁邊一伸手,有人拔開一只金葫蘆遞到他手里,紅袍男子一仰頭,將金葫蘆一飲而盡,眼睛瞇了起來,饒有興致地直直看向秦恬。
“不知是個什么樣的性子?可別太烈了......”
*
秦恬整個下晌也都將身心浸在大儒的講學之中。
等到她回過神回了學堂的時候,發(fā)現(xiàn)位置好似有調(diào)整。
魏緲說是怕天氣越來越熱,日頭越來越曬,與人換了位置,不再坐到秦恬的前面了,換到了前面靠墻的地方。
新?lián)Q過來的姑娘是她表妹,但那位表妹性子頗為沉悶,少言寡語,坐過來便低著頭抄寫書本,一句話都不說。
她不說話,秦恬也不是多話的人,倒是坐在她左手邊的沈瀟自檀臺散了之后就沒回來,也不知去向了何處。
好在因為墨山先生的到來,接連幾天的課業(yè)都暫時停了下來,眾人只回來收拾了東西,就散了學。
秦恬也放了學,周叔果然沒來,只有常子來接了她。
下山路快,秦恬這幾日也都沒有坐馬車,一路順著石階和山路往下到鎮(zhèn)子里,就三刻鐘的工夫,沿途還能松快松快,尋些野花草藥。
只不過今日,秦恬總覺得路上不太安靜似得,可是她連著回頭看了幾次,都沒有看到什么。
最后一次,自路邊鉆出來個黃鼠狼。
常子見了,“呦”了一聲,兜頭就替秦恬拜了三拜。
“大仙大仙,您是仙您是神,姑娘和小的就是過路的小民,無意驚擾,您可萬萬別記仇,莫往咱們夢里去,待過年過節(jié),必殺雞侍奉您......”
他自在諸城撞見了廖順被處置的事情之后,一連好些天做噩夢,跟著婆子們求神拜佛了好些日才消停下來。
打那之后,常子便對各路神仙都敬重又依賴,當下連黃大仙也拜得虔誠。
秦恬好笑,倒也沒有制止他,等他念念有詞地拜完,才又下了山去。
只不過就在方才黃鼠狼鉆出來的一片密草叢里,有人亦捂著嘴偷笑,看著秦恬主仆走遠了,才慢慢從草叢里走出來,嘿嘿兩聲,轉(zhuǎn)身往另個方向去了。
第21章
孤女
長山縣。
距離青州邊境還有二十里地的一處密林。
一行官兵分散在林中四處尋覓。
一個膚色黝黑的高個男人一邊指揮著不遠處的官兵,往上面的低矮山洞去,“搜搜那洞,說不定就躲在里面”,一邊又同身側(cè)一個與他相貌有七八分相似卻面見面發(fā)白的男人說話。
“二弟,你真覺得秦家會出手?那些人可是先太子的黨羽,一旦抓到勢必要押送京城問斬,秦家這時候出手,被咱們大人抓到辮子,可脫不開干系了�!�
白面高個男人是他兄弟,聽了這話笑了一聲�!扒丶耶斎恢�,但也不會不出手。所以咱們大人說了,讓我們一定留意,也許這次,就能抓到秦家暗屯私兵的證據(jù)!到時候秦家必死無疑!”
他們口中的大人不是旁人,正是山東按察副使,邢蘭東。
兩兄弟為邢氏辦事,今次能抓到秦家把柄,待回了邢氏必然重賞。
......
高處低矮山洞中。
一家人瑟縮著藏在此處,他們衣衫濕透,沾了泥水,又被荊棘撕扯成布縷。
狼狽不堪,卻無一不戰(zhàn)戰(zhàn)兢兢,屏氣凝神,甚至大人怕孩子發(fā)出聲音,將孩子抱在懷里,捂住了孩童們的嘴巴。
山洞外滴滴答答地落起了山雨,滴答聲在狹小的山洞內(nèi)回蕩,清晰異常。
沒有人敢發(fā)出任何動靜,可他們卻聽見有零零散散的腳步聲,自下而上,越走越近。
一家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
下一息,黑洞洞的身影遮蔽了洞口的天光,一只腳就要踏入他們的藏身之處!
低矮陰暗的山洞,濕噠噠的從石頭縫里滴落雨水,襯得洞內(nèi)死寂一般。
洞口的黑影停了下來,一只腳才在洞口邊緣。
山洞里屏住呼吸的人,忍不住顫抖了起來,他們聽到外面?zhèn)鱽淼挠挠脑捳Z聲。
“這兒有個洞,讓下面的人提燈上來,往里照照,可得瞧清楚,是不是有人藏匿其中!”
話音落地,驚得洞里的孩子險些哭出了聲。
其中一個上了年紀花白胡子的男人,死死捂住了孩童的口鼻。
可即便如此,他身邊的妻女兒孫臉上,也漸漸露出了灰敗的死色來。
待到下面人將燈遞了上來,他們怎么還能隱藏?
他們被這些人追逐近千里,終究還是一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