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蕭景姝看到院子里的這些人時驚了一下——她從未見過這樣打扮又渾身血淋淋的人。
她的目光很快被看起來只比她大上幾歲的那個少女吸引了過去。那少女的腿詭異地彎折著,在她看過去時倏然睜開了眼睛。
那是一雙極黑極亮的眼睛,被滿臉的血和灰塵襯得如同黑曜石一般。
公儀仇命人將他們帶下去關起來,隨后蹙眉看向蕭景姝:“你來做什么?”
蕭景姝似乎被嚇懵了,言語都訥訥:“我……我睡不著,過來看看�!�
公儀仇知曉她向來喜歡周圍的人多些,并沒有多管她,也沒太在意后幾日她總愛來看那幾個苗人。
小孩子好奇心重罷了。有人盯著又言語不通,看就看罷。
管太嚴了也不成,他可沒想養(yǎng)個仇人出來。
只是在鐘越稟報說她總愛去看那個斷了腿的苗女時,公儀仇的心中生出些不悅的情緒。
他不好過自然也不會讓蕭景姝好過,便喚了她來,問那人因何這么吸引她。
蕭景姝的手將裙擺捏出了一片褶皺,聲音也提著:“只是……只是頭一次見同我差不多年紀的小娘子,有些好奇……”
這謊言實在低劣,公儀仇冷冷看著她:“都有膽子在先生面前撒謊了?”
蕭景姝面色發(fā)白,跪在了他腳邊:“七娘不敢�!�
“這不是很敢么�!惫珒x仇抬起她的下巴,用力到在她下頜留下了指印,“看著我的眼睛說�!�
蕭景姝不敢看,閉上眼睛的同時眼淚也流了出來,囁嚅道:“我只是想起……想起先生約莫也是在那個苗女的年紀……”
斷了腿。
原本捏著她下頜的手扣住了她的脖頸,暴烈地收緊。蕭景姝下意識抬手去拉開他的手,卻并沒用力,只是輕輕握著他的手腕,眼淚依舊止不住地留下來。
公儀仇松開了手,胸口不斷起伏著,額角青筋暴起。
他把癱軟在自己膝頭的蕭景姝推開,怒聲道:“滾出去!”
蕭景姝咳嗽著對他叩首行完禮,這才離開。
她剛走,公儀仇就吩咐:“盡快把那幾個人摸清楚!有用的留下,沒用的殺了!”
手下的人花了三日,將幾個人的底細盡數(shù)呈閱給了公儀仇。那個斷腿的苗女在被抓到前就啞了,問不出任何有用的東西。公儀仇心里生出一絲快慰來:“那就殺了罷�!�
說這話時是在庭院里,一直在院門口不敢上前的蕭景姝終于又邁進了這座院子,緩緩跪在了公儀仇身前。
在公儀仇面前她一向卑微,她知道公儀仇喜歡她這樣。
“先生……能不能求先生留下她陪我……”
公儀仇拿起了戒尺。蕭景姝閉上眼睛,雖已做好了被狠狠抽一頓的準備,但在聽見戒尺破空的脆響時還是忍不住顫了顫。
可最終那戒尺并沒有落到她身上,只是落到了輪椅上,震出了裂痕。
“好啊。”公儀仇冷笑,“你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我倒要看看你想做些什么�!�
蕭景姝將巫嬰帶進了留芳閣,親自幫她擦身沐浴。
巫嬰只是默不作聲地看著她,片刻后耳朵動了動,突然伸手捂住了蕭景姝的嘴巴。
蕭景姝察覺處她沒有惡意,于是對著她搖了搖頭,伸出手自己捂住嘴。
巫嬰在浴桶壁上磨了磨自己的指甲,對著自己的腹部狠狠劃了下去。
在蕭景姝萬般驚愕的注視下,她撕開了自己從腰腹至后背間的“皮肉”,露出了被“皮肉”裹在里面的幾本冊子。
而后,從她濃黑雜亂的發(fā)間,探出了一條奄奄一息的小蛇。
蕭景姝已經(jīng)完全傻了。
巫嬰拉過她的手,在她掌心端端正正的寫字,片刻后蕭景姝才反應過來她寫的竟是漢字。
她先寫了“巫嬰”兩個字,應當是她的名字,又寫了一句“多謝誠心相救”。
她能看出這個比山神還要漂亮的女孩子似乎想用她刺激那個瘸腿的男人,也看出她是真的想救自己。
感謝阿婆當年押著她學這些難死人的大晉字,讓她能向這個救了自己的女孩子寫出自己的所思所想。
“我能感覺出你不會害我,所以愿意把這些東西給你�!�
那個坐輪椅的男人就不一樣了,看他們的眼神像在看山雞肥不肥。
“我賭對了,幸虧你及時將我救下了�!�
不然她只能在要被殺之前讓烏梢出來表明一下自己并非全然無用了。
“我很有用的,能聽到眼下盯著你的人已經(jīng)離開了,能不能收留我?”
蕭景姝感覺自己墜入了一個難以置信的幻夢之中,若不是吞咽時喉嚨還隱隱作痛,她都要伸手掐一下自己了。
她看著巫嬰拿出的這些東西,突然想起了每日從自己窗前掠過,飛出別院飛往廣袤山野的鳥。
“繼續(xù)裝聽不懂我們的話,裝得笨一點�!�
蕭景姝聲音輕到微不可聞。
“記得那個坐輪椅的男人的氣度么?從今日起,裝得和他像一些�!�
第9章
憶真容
于是蕭景姝明白,他很難再殺了……
自蕭景姝救下巫嬰后,別院里的氣氛就有些古怪。
因為肉眼可見這個地方找不出讓她維持易容的東西,巫嬰干脆將臉上的易容都撕了下來——反正在苗疆認識她的人就不多,在大晉更不用擔心了!
她清理干凈后的真容只能算得上清秀,可總給公儀仇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過了幾日后他同鐘越說起這種奇怪的感覺,才從周圍人口中得出了答案。
他們說這個苗女的氣度莫名有些像他。
公儀仇心道,難怪這么惹人厭。
他冷眼看著蕭景姝對這個苗女關懷備至,別院里的大夫每日都會稟報那個苗女的傷恢復得怎樣,也會提一句蕭景姝的反應。
大夫說蕭景姝總是有些心不在焉。
雨季潮濕,腿又開始隱隱作痛。公儀仇無心去給蕭景姝上課,也無心處理公事。
半晌時分,鐘越抱著一條被藥草熏過的毯子走了進來,公儀仇很是莫名:“這法子幾年前不就已經(jīng)不管用了么?”
鐘越面露尷尬:“這……這是七娘送過來的。”
公儀仇聞言氣笑了:“怎么,她這是照料那個苗女的時候順道想起討好我來了?”
不是前幾日忤逆他的時候了?
鐘越低聲道:“……只有這一條,還是七娘親手熏的�!�
室內(nèi)陷入了詭異的靜默,片刻后公儀仇淡淡開口:“丟出去�!�
后頭又丟出去了許多東西。
她親手做的護膝,服藥后用以壓制苦澀的蜜餞,甚至連她交上的日常功課都不想看了。
巫嬰的腿傷得很重,沒有三五月養(yǎng)不好。
在這期間公儀仇離開了別院。蕭景姝探聽到了他回來的日子,在他回來前三天讓已經(jīng)好得差不多的巫嬰站了起來。
而后,本就提心吊膽了數(shù)月的她又打開窗子吹了一夜風,終于如愿以償?shù)牟〉沽恕?br />
蕭景姝以往也大病過幾次,每次公儀仇都會來看她,畢竟她這條命還有些用處。
這次蕭景姝也如愿等到了公儀仇。
她燒得神智模糊,可心里一直壓著沒做完的事,因此在公儀仇來時很快便反應了過來,只是裝出了不清醒的樣子,迷迷糊糊喊“先生?”
床邊的公儀仇不理她,她便當做自己看到的是幻影,伸手摸了摸他的膝蓋,喃喃說了聲“不疼了啊”,又閉上了眼睛。
她放在公儀仇腿上的手沒收回來,明顯感覺到那只手快被屋子里的大夫、鐘越以及公儀仇自己盯穿了。
信念支撐著她繼續(xù)裝睡。
片刻后她聽見離開的腳步聲,可手下的觸感還在,公儀仇還在。
神志漸漸被迷霧籠罩,半夢半醒之間,蕭景姝似乎聽到了公儀仇的聲音。
他說:“我真想殺了你。”
于是蕭景姝明白,他很難再殺了自己了。
她終于放心地睡了過去。
在那以后,別院里的人對她好了許多——至少明面上好了許多,公儀仇也會滿足一些她額外的需求。
譬如想學廚藝,譬如想養(yǎng)些花草。
當然,這些都要打著“為先生好”的幌子,她做好的東西還要自己先吃以示沒有毒。
只可惜收效甚微,四年才攢出些易容膏以及迷藥之類的東西。甚至易容膏只夠她一個人用,巫嬰都沒有易容,只略略改了改眉形涂黃了膚色。
蕭景姝又將毒經(jīng)細細翻閱了一遍,找出了所有能將人毒啞的方子。
巫嬰的嗓子是當年逃出苗疆時被同族所傷,既然是毒,那肯定能找出解法。
只是苗疆的毒太多太雜了,有的是蠱毒,有的是自己調(diào)制的毒,有的是二者結(jié)合,甚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套毒法。
還是要多試。蕭景姝心道,明日先去城中藥鋪里買些藥,還可以去草木繁盛的后山轉(zhuǎn)一轉(zhuǎn)。
她將毒經(jīng)收好,又摸出只剩薄薄一個底的易容膏瓷瓶,走進臥房對著梳妝臺上的銅鏡做出幾個或喜或嗔的神情,而后將那些膏體均勻涂在了不會影響神情的地方。
這里厚一些,那里輕一些。
涂完后她已然變回了那副小家碧玉的模樣,又取出另一個碧色瓷瓶,用里面的汁液將臉與雙手都涂黃了。
做完這些,蕭景姝踢下繡鞋,倒在了鋪好嶄新被褥的榻上。
若往后都是這般不必仰人鼻息的日子,即便頂著一輩子假臉她都愿意。
……
藥材在哪里都是金貴東西,從城中各個藥鋪里買了許多藥材后,蕭景姝手里已經(jīng)沒有多少銀子了。
她借此搗鼓出了不少毒藥與解藥,每樣都喂了一些給烏梢,將本就烏黑的小蛇養(yǎng)得更加油光水滑——它本來就要用毒養(yǎng)著才能愈發(fā)強大。
它自己將毒消化完了,便咬著蕭景姝的指尖飲血進食,也能順帶將蕭景姝的體質(zhì)反哺到不受毒侵。
也是烏梢這些日子長進了才愿意這樣做,以往它自己都活得凄慘,也給主人帶不來多少好處。
“再這般下去,你給海東青下的毒用我的血就能解了罷?”蕭景姝蹭了蹭烏梢的腦袋,“你不幫忙,只能我自己‘割肉喂鷹’了�!�
烏梢聞言頓時收回了牙,都不管自己還沒吃飽了。
你想都不要想!
你知不知道你的血是蛇廢了多大力氣反哺回去的珍寶,居然想隨意給那只蠢鷹?!
蕭景姝越來越能領悟它在想寫什么,抿唇笑了起來:“不逗你了,繼續(xù)吃罷……”
既然烏梢不愿意解毒,那便暫且拖著好了——她也不是很樂意讓自己流血。
巫嬰則躺在一旁的小榻上敷喉嚨。
原本干澀的喉嚨此時被涼意包裹,很是舒適。
還好當初自己遇到的是皎皎。巫嬰在心中感慨,雖說她不是苗疆巫族人,但天賦真是一等一的好……跟著她這樣的主人,烏梢都活潑了許多,不像幾年前那般病殃殃的了。
蕭景姝坐在她身側(cè),數(shù)出今日的買菜錢,眉眼間頗為惆悵:“阿嬰,你說蜀州附近會有山匪供我們打劫么?”
銀子可真是不經(jīng)花啊……她們是不是該找個賺錢的活計干了?
巫嬰臉色也有些發(fā)苦——她以往也沒有憂愁過生計呢!
如今她算是皎皎的阿姐,自覺要承擔起養(yǎng)家糊口的重任,于是比劃道:“明日去城外轉(zhuǎn)一轉(zhuǎn)。”
至于今日,還是先去市集買菜罷。
有句老話叫,麻繩專挑細處斷。
還有句話叫,運去金成鐵,時來鐵似金。
在巫嬰察覺到方才擦身而過的男人摸走了蕭景姝身上掛著的荷包時,二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想起數(shù)日前被山匪打劫的情境。
那哪里是打劫,分明是給她們送銀子!
今日剛覺得手頭緊了,送銀子的又來了!
世上果真還是好人多!
蕭景姝輕聲道:“走,咱們?nèi)ヌ屠鲜蠖�。�?br />
她們極其自然地跟在小偷后頭,時不時在某個小攤前駐足片刻掩人耳目,不一會兒便摸到了一條不起眼的巷子里。
四周有不少看起來便形跡可疑的人,這地方應當是個賊窩。
蕭景姝摸出了一包迷藥遞給巫嬰,自己躲進了墻角以免添麻煩。
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已經(jīng)將周圍的活物都撂倒的巫嬰便折返了回來,帶著她踏進了一間無人問津的茶鋪。
茶鋪的小二趴在柜臺上不省人事。巫嬰腳步輕快地牽著蕭景姝到了二樓的一道門前。
這是間雜物室,里面的東西也是真的雜,各種式樣的荷包行囊,金銀玉器。
蕭景姝眼睛發(fā)直,朝向東方拜了拜,喃喃道:“菩薩恕罪,與其讓這些東西便宜了小賊,不如讓我們兩個弱女子拿來應應急……盜亦有道,我們不會貪圖太多的�!�
她與巫嬰對視一眼,一人隨手抓起了一個荷包。
蕭景姝手里的荷包只有幾兩碎銀,巫嬰的荷包里卻裝了一卷一千兩的銀票!
蕭景姝喜笑顏開:“夠了夠了!”
不過總這般下去也不是法子,還是得找個能長遠謀生的活計……賣毒藥怎么樣呢?是不是有些有傷天和?不過她也只會這個……
還有,過上幾日將這個賊窩捅到州府衙門里去罷!這些銀子便當做提前預支的積德行善的報酬好了!
她們二人心滿意足地離開了,全然不知不遠處,有人一直在注視著她們。
蕭不言隱在暗處,沉默不語。
自從遇到她們開始,許多事的走向都變得出乎意料,似乎什么都繞不過她們?nèi)ァ?br />
可偏偏從最初開始,就是他自己先湊上前的,根本無法對因她們而出現(xiàn)的變數(shù)生出怨來。
解決這些變數(shù)也算不上棘手,只是他一想到要同烏皎那個小娘子打交道,就忍不住有些頭痛。
她可不會將替他做事當成什么好事,從她都沒將給阿索解毒當成什么緊要事的態(tài)度來看,她也不會再稀罕他的承諾了。
那該如何是好,威脅么?
蕭不言闔上眼。
過目不忘于他而言并非什么好事,目之所及處的所有都纖毫畢現(xiàn)地印入腦海,實在很累。
不過好在這項本事大多時候還算有用。
蕭不言耐起性子翻閱起在那條客船上的記憶。
以防路途中遇到什么麻煩人物生出變數(shù),每每有客上下船時他都會出艙房瞧上一眼。
若無意外,他應當是見過烏皎她們的,只是當時并沒有在意。
第10章
語相脅
小巧的下頜與豐潤紅唇一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