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以往離這些難纏的大人物遠一點的想法此時已經不頂用了——她們此時連出身都是蕭不言偽造的,若一直用這個身份,怕是這輩子都與他脫不了干系!
既如此還不如多些往來,好借借這位君侯的勢呢!
雖說她有欺瞞,但深究卻沒有對蕭不言的不利之舉。這位君侯目前看來是個講道理也不為難人的人,縱使知道了應當也不會太計較這份欺瞞。
他們應當也是隱瞞身份來劍南的,彼此都有把柄,誰怕誰!
最重要的是她們有烏梢這個殺器傍身,也不是任人拿捏。
巫嬰頗為贊同她的想法,將路引折好放進荷包又塞進懷里,而后好奇地指了指蕭景姝的荷包。
為何起了這么一個名字,難道是因為八月十五生的么?
說來她們已經朝夕相處四年了,她還從未聽周圍人喚過這個“皎”字。
蕭景姝神色微頓。
下意識起了這么個名字,其實也有緣由。
在韋氏還瘋瘋癲癲、真心實意把她當親骨肉相待時,就給她起了這樣一個乳名。
不過自從韋氏清醒后,自己已經十余年沒有聽過有人喚自己“皎皎”了。
可即便這般,在急需一個屬于自己的名字時,她還是想起了這個“皎”字。
蕭景姝斂去所有的情緒,對巫嬰微微一笑:“除了生辰還能有什么緣故?我日后就叫這個了,你可要記得�!�
巫嬰鄭重地點點頭,在心中默念了幾遍“皎皎”。
兩人去時只帶了銀兩,回來時卻租了一輛驢車,拉著買來的被褥衣物以及鍋碗瓢盆,將前院收拾得干凈利落。
后院依舊悄無聲息,仿佛根本沒有人住在里面。
第7章
疑心起
總歸現在都在他眼皮子底下,翻……
后院確實沒怎么有人住。
早在蕭不言剛有意入蜀時,西北的暗哨便尋到了符合自家君侯喜好的這處莊子,可惜充公的宅院不能買,只能租。
原本暗哨打算將整個莊子租下來,可牙行先是聽他說了住的人不多,又見他挑了個數年無人問津的鬼宅,不知產生了什么吊詭的聯想,竟然不想做這單生意了。
暗哨無奈之下只租了一半,付了一年的租子,隨后住進去又鬧出些見鬼的傳聞,兩日后又故作魂飛魄散地搬了出來。
如此那莊子更無人敢靠近,但簽了契牙行有不退租,后續(xù)蕭不言同田柒便順理成章地住了進去。
但他們還要滿蜀州辦事,并不是日日宿在此處,因此后院并沒有什么人氣。
然而今日不同了。
田柒聽著前院嘰哩咣啷的響動,感慨萬千:“難怪五哥總說家里有個女郎才叫家,兩個小娘子住進來,鬼宅都有新氣象了!”
熱熱鬧鬧的,他聽著心里就舒坦。
蕭不言卻覺得吵。
好在他早已習慣了置身于嘈雜凡世中,收斂心神便能克制著聽不太遠,很快便習慣了前院多出了兩個人的事實。
闔目不看,凝神不聽,這般四大皆空的狀態(tài)能夠讓他總愛事無巨細全記住的腦子有片刻放松。
只是蕭不言管不住自己的嗅覺。
在被一陣香氣勾出轆轆饑腸后,他終于睜開了眼睛,對上了田柒期期艾艾的目光。
“君侯,您說我是不是想家想出幻覺來了�!碧锲馕嬷话褪癫苏勰チ藬等盏亩悄c,“我怎么覺得,只有正宗的長安佳肴,才能傳出這樣的味道啊�!�
州城里那些所謂的“長安風味”的館子都是騙人的,實際上還是一股子巴蜀味!一點都沒有這種讓人食指大動的香氣!
蕭景姝在做晚食。
她從來不是被當成一個正兒八經的學生教養(yǎng),修習的書文可以稱得上一句“精”,卻并不全面,因此所費時日并不多。
以防她閑下來胡思亂想不聽話,公儀仇允許她學些雜七雜八的東西。
譬如廚藝,譬如侍弄花草,譬如歌舞女紅琴棋書畫之類。
只是學廚藝要打著心疼先生體弱想為先生做藥膳的幌子,侍弄花草也要為了投其所好。公儀仇極其矛盾,不喜她,卻又享受來自她的討好,她便借此機會琢磨巫嬰從苗疆帶出的毒經。
食材與花草,都是能制毒的好東西。
蕭景姝學東西極快,輕而易舉便練就了好廚藝,每每公儀仇在時便親自下廚表忠心,漸漸察覺出他最愛長安風味。
由此蕭景姝猜測,公儀仇要么是長安人要么在長安待過。
她受其影響也偏愛長安菜肴,恰巧已經吃劍南風味有些膩了,便買了菜打算自己做來解饞。
巫嬰則在幫忙燒火。
未曾遮掩的腳步聲傳來,兩人只當沒有聽見。直到田柒的臉都湊到了灶邊,蕭景姝才分給了他一個眼神:“田小郎君有何貴干?”
田柒看到她在做的湯餅,眼睛都直了。
肥瘦相間的豚肉炒香做成臊子,配著嗆好的酸湯汁澆到扯好的湯餅上,只是看一眼便知道入口該有多么咸香、勁道、開胃。
田柒吞了吞口水,同蕭景姝套近乎:“烏小娘子是從長安來的么?真巧啊,我也是長安人�!�
“不巧�!笔捑版瓕⑹O碌男┰S肉丁切成肉沫,放到了特意為烏梢準備的粗陶小碗里,“我并非從長安來。”
“不管從哪里來,咱們聚在一起就是緣啊�!碧锲夂裰樒だ^續(xù)道,“我一見小娘子便覺得親切,想來是上輩子有緣,不如我們一道用個晚食敘敘舊罷?”
真是見了鬼。蕭景姝心道,蕭不言那樣的主君怎么會有這般沒臉沒皮的親衛(wèi)?
“小郎君還是走罷�!笔捑版贿呁讒霃埩_著收拾晚食一邊道,“我只做了我們姐妹二人的份,不會突發(fā)善心留你用飯的�!�
田柒很是委屈:“我有那么好騙么?明明那些臊子夠你們吃上兩天……”
蕭景姝道:“對啊,我們二人兩天的份嘛!”
田柒垂頭喪氣地回后院去了。神出鬼沒的暗哨已經送上了今日的晚食,明明色香俱全,可他卻沒有一絲胃口。
“烏皎小娘子好狠的心腸�!彼麑χ挷谎钥拊V,“我不過是想討一口吃的而已,她怎么就不給呢?”
蕭不言不是很想搭理他,可若是不搭理他估計能鬼哭狼嚎半宿,于是道:“你們又沒熟絡到留飯的份上�!�
田柒大驚失色:“還不夠熟么?都已經住同一處宅院里了呀!”
這不已經是親如一家的關系了!
蕭不言有些頭痛:“人家費錢費力做的晚食,憑什么要白白分給你�!�
田柒恍然大悟,在荷包里摸出一塊銀子,又飛奔去了前院。
約莫一盞茶的功夫,他美滋滋地捧著一個大海碗回來了。
蕭不言已經用完了晚膳,并沒有歇息,而是親自帶著阿索去后山捕獵了。
劍南的春夜并不寒涼,連風都是輕柔的。蕭不言坐在合抱粗的鳳凰木上,漫不經心地摘下一片樹葉,隨手彈了出去。
隱沒在草叢里的一條蛇被釘在了地上,窩在樹腳的阿索步履蹣跚地挪了過去,模樣頗為慘不忍睹。
蕭不言嘆了一口氣,又想起今日住進了前院的兩個人。
若非這難解的蠱毒與那個巫嬰不似中原武功的身法,他是半分也不信巫……烏皎口中的說辭的。
她烏發(fā)如緞齒潔如貝,比他見過的一些貴婦人養(yǎng)得還要好,可偏偏膚色微黃,想來應當刻意遮掩了。
一顰一笑倒是很靈動,應當沒有戴面具易容,不過也不能確定——他還是對苗疆的手段所知甚少。
說自己飽經磨難,可偏偏眼睛里還帶著不諳世事。巫嬰比她略好一些,但也并沒有好到哪里去。
想來被拘禁應當是真的,但卻沒怎么吃過什么苦頭。
瞧平日里相處,應當不是姐妹,更像關系好的主仆。
且雖說她會做一手長安菜式,但絕不是來自長安,不然自己不會不認得這二人。
這就又同她自己的說辭對不上了,哪個主家會教從苗疆抓來的奴仆學廚藝?不怕被毒死么?
諸多疑點頃刻間在腦海中掠過,蕭不言卻沒有再深思。
有疑點又能怎么樣呢?總歸現在都在他眼皮子底下,翻不出什么浪花來。
瑯琊,山中別院。
一向緊閉的佛堂大門此時卻轟然大敞,公儀仇坐在佛堂門前,注視著那個跪在佛前的清瘦人影,眉眼間漸漸染上陰鷙。
“七娘有幾斤幾兩我再清楚不過,想來是那個苗女藏了本事�!彼渎暤溃爱敵跷揖筒辉撔能�。”
他又回憶起四年前自己暫居別莊時,部下剛好送來了幾個捕獲的苗人。巫嬰是最小的一個,被毒啞了嗓子還打斷了雙腿,一絲用處也沒有。
在他命人將巫嬰帶下去處理掉時,一直不敢上前的七娘跑了出來,跪在了他腳邊。
“先生……”她眼中帶著哀求,話語都打著顫,“能不能……能不能求先生留下她陪我……”
他從身側人手中接過戒尺,已經在想這次這么不聽話,該抽多少下才能長記性。
她嗚咽了一聲:“她的腿都斷了……實在是、實在是……”
公儀仇的手緩緩收緊,抵在唇邊重重咳嗽了起來,他身后因辦事不力瘦脫了形的鐘越忙上前為他拍背順氣。
那些困擾了鐘越數日的紅疹,已經在近日慢慢散盡了。
“帶韋夫人去罷。”公儀仇闔上了眼,“繼續(xù)找七娘——從未出過門的人,怎么可能會這么難找?”
公儀仇喃喃道:“你最好不是自己想跑的,不然不必等日后,一找到你我就親手殺了你。”
……
蕭景姝打了個噴嚏。
她狐疑地看向背對著不看她的烏梢:“是不是你在罵我?”
烏梢憤怒地抽了下尾巴。
——就是我,你能怎樣?
蛇身上的傷還沒好全,你居然想讓蛇去解那只海東青的毒?你到底和誰站在一邊?
解毒的事巫嬰幫不上什么忙,于是只坐在這一人一蛇之間,以防他們言不投機互相傷害。
“你也看到蕭不言了,那是多么可怕的一個人!”蕭景姝苦口婆心地勸慰,“要是你再不同意,說不準明日他就直接取了你的蛇膽解毒!”
烏梢“嘶嘶”兩聲,露出了芝麻大小的尖尖牙齒。
在那之前,蛇一定先毒死他!
“不就是咬上一口或者吐兩口口水的事么,你怎么就是不答應呢!”蕭景姝愁眉苦臉:“我和阿嬰如今都和你姓了,你可是一家之主,卻連這點事都不愿做么?”
巫嬰遮住自己彎起來的唇角。
真不知皎皎腦子里都在想什么,這種荒唐話都說得出口。
烏梢聽不懂這么復雜的話,只隱約覺得自己仿佛擔起了什么重任。
兩個人趴在桌邊平視著它,眼神一個比一個飽含期待。
烏梢驕矜地盤起了尾巴,昂起了腦袋。
看在你們這樣虔誠的份上,蛇就再考慮一下。
第8章
溫柔刀
從今日起,裝得和他像一些�!�
蕭景姝本來就沒抱什么一時片刻就說服烏梢的指望,見它態(tài)度有所軟化便已經很知足了。
比起給那只海東青解毒,她現在還有更要緊的事要做。
那就是設法治好巫嬰被毒啞的嗓子。
桌案上攤開了幾本冊子,用料似紙似綢,極輕極薄,寫著苗疆巫族能獨有的文字,還配有各色草木、花鳥魚蟲的圖文詳解。
蕭景姝將雙手泡進了泛著古怪香氣的木盆里,片刻后手上自然的微黃便褪去了。她又取出一個瓷瓶,將其中粘稠的液體倒在手帕上,輕輕在臉上揉開。
一張面皮似的東西被撕下扔進了木盆里,頃刻間融化不見。
蕭景姝長舒了一口氣。
雖說平日里自己根本察覺不到易容的存在,但蒙著這么一層東西到底不如真容示人時舒服。
柔軟的指尖拂過桌上的毒經,思緒陡然飛回四年前。
……
蕭景姝在夜間驚醒。
山間的夏夜并不算熱,可今日卻格外悶,興許是要下雨了。
明明這個年紀的孩子正是貪睡的時候,可她醒來后卻怎么也睡不著了。
不知是不是錯覺,她總覺得自己聽到了些哭嚎聲,厲鬼似的纏繞不去。
蕭景姝有些怕。
她推開留芳閣的窗,遠遠瞧見屬于先生的那處院子里依舊燈火通明。
一年中公儀仇約莫有三四個月留在這里。蕭景姝能察覺到他注視著自己時眼中偶爾流露出的厭惡,因此并不喜歡他。
可又盼著他來。
他在時,這個別院里往來的人總會多一些,不再像個籠子。她能見到的人也多一些,即便那些人眼里都帶著對她的憎惡。
更小的時候她總是因為這些人的厭惡而難過,問公儀仇怎么才能讓自己變得討人喜歡一些。公儀仇看著她,嘴角露出一個她當時還不懂的、名為嘲弄的笑,告訴她只要乖乖聽他的話日后便會變得討喜。
可是她明明很聽話了,他們卻隨著她一日一日的長大更加厭惡她。
或許她生下來就沒有招人疼愛的命,畢竟連住在別院一隅的佛堂里的生母都厭惡她。她隱約記得幼時母親是很喜歡她的,會抱著她唱童謠,講故事。
可當她闖進佛堂想再見母親時,卻發(fā)覺她臉上的憎惡比任何一個人都要濃,濃到那些溫軟的記憶仿若是黃粱一夢。
再不知第幾次去找母親時,母親甚至動手將自己打了出來。
那一日她終于忍不住在佛堂門前哭出聲來。這世間沒有一個珍愛她的人,那她為什么要存在于著世上呢?母親不喜歡她,為什么要將她生下來呢?
不知哭了多久,那個一直管著這個別院的鐘越走了過來。他看著蕭景姝,神色居然有些恍惚,伸出手摸了摸她的發(fā)頂。
蕭景姝有些怕——從未有人這么對過她。
這個神色居然讓鐘越露出了一瞬間的難過。
他沉默片刻,似乎在思索自己該不該說些什么,最終還是輕聲道:“別哭了,不就是不招人喜歡么,我小時候也不招人喜歡。”
那時候他也會這么哭,被打了勝仗回家的父親瞧見了。父親長得高大兇猛,走過來時他怕得以為父親要打他,結果父親只是摸了摸自己的腦袋。
想到父親,又反應過來自己在做什么,鐘越的神色頓時冷了下來。父親就是被眼前這個女孩子的生父害死的,而他現在又在做什么?
他收回了手,面上浮現出了蕭景姝熟悉的厭惡神情,轉身離去了。
然而蕭景姝卻從他那一句話里學到了不得了的東西。
同理、同情與眼淚,或許是她可以拿來捍衛(wèi)自己的刀。
在數次嘗試并得到了想要的結果后,蕭景姝一直期待著能向公儀仇舉起這把刀。
而就在這個夜里,她的機會來了。
在發(fā)覺蕭景姝正向公儀仇的院子走過來時,鐘越第一時間稟了上去。
公儀仇沒有在意,他正在思忖怎么處理這幾個苗人。
苗疆那邊內亂嚴重,據說不少精通醫(yī)毒蠱術的人都跑了出來。他的部下趁亂買了幾人來,想看看有沒有人能治他的腿。
公儀仇漠然想著,即便治不好腿,能有幾個會下毒的為他所用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