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眾人都在等慕道瑛要如何應(yīng)對這明目張膽的羞辱。
然而慕道瑛僅僅只是拿起其中一串手鏈看了一眼,“多謝諸位道友好意,這些珠翠首飾的確是難得一見的好東西,只可惜在下是男子,用不上這許多�!�
眾人微微一愣。
原以為慕道瑛見這胭脂水粉,女子首飾,會倍感恥辱,勃然大怒�?伤患辈粣�,不按常理出牌,反倒令他們有些措手不及了。
慕道瑛的確沒有生氣,他心里嘆了口氣,暖風(fēng)熏得他頭腦昏沉,只覺得無窮無盡的疲憊。
人之境遇,果真奇妙無比。從前尚在玉清觀時,天地仿佛很大,乾坤朗朗,問劍山河。
又很小,只在方寸之間,道心恬淡無欲,僅有片瓦遮身便能度過山中歲月長。
誰曾想,有朝一日,竟淪落到他人男寵,困守在劉巧娥的后院里跟一群男人爭風(fēng)吃醋的地步?
慕道瑛的淡然打了眾人一個措手不及。
私底下,涂欽對何川道,這人胸有城府,不可捉摸,恐怕不好對付。
何川收斂了眼中的譏嘲,正色道:“男人又怎么用不得胭脂珠釵了?都是大家的心意,慕兄可不要令大家失望啊�!�
慕道瑛淡定道:“既如此,那在下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經(jīng)這一遭,何川等人似乎也收斂了繼續(xù)試探的心思,宴席上也沒了剛剛的暗流涌動,眾人推杯換盞,倒也算熱鬧。
何川勸了幾杯酒,慕道瑛道:“我是道士,不喝酒�!�
涂欽等人笑道:“聽說道士還不近女色,慕兄這回成了老母裙下臣,還講究什么清規(guī)戒律?”
慕道瑛想了一下,認真回復(fù):“各道派規(guī)矩不同,玉清觀可娶妻生子,并不算真的不近女色�!�
沒辦法,以茶代酒,喝了幾杯茶才勉強應(yīng)付過關(guān)。
觥籌交錯,酒酣耳熱之際,何川涂欽等人這才將注意力從他身上轉(zhuǎn)移。
慕道瑛臨窗而坐,輕輕支開一道縫隙,微風(fēng)輕柔地撫慰了他疲倦而緊繃的神經(jīng)。
雖說沒有明面上的殺招,但他打起精神,小心應(yīng)對,仍不敢掉以輕心。
一場迎新宴下來,沒敢?guī)讋涌曜�,只略喝了幾杯茶�?br />
宴畢,何川等人送他回屋。
直到送他回側(cè)殿前,
慕道瑛的腳步才為道旁一株松樹駐足。
青松從一塊巨大的巖石上伸展出來,姿態(tài)遒勁,身后是白云野鶴,山風(fēng)不轉(zhuǎn),遺世獨立。
想這松樹生長在山間,風(fēng)霜不改其意,冰雪不改其貞。慕道瑛這才有種從紅塵酒肉中,掙脫出了一口氣的感覺。
孰料,剛回到側(cè)殿,將曬書重新收攏歸篋,慕道瑛站起身的剎那間,突覺心口悸悶,一陣天旋地轉(zhuǎn)間,已不省人事。
他席上并沒怎么敢動筷子,已經(jīng)足夠小心,怎么還會中招?
合歡宮之奇詭法門,實在令人觸目驚心,防不勝防。
等慕道瑛再醒來的時候,正躺在偏殿那唯一一張短榻上。
他身量高,每天蜷縮在短榻上有些局促。
全身上下像著了火一般,大腦昏沉,皮膚滾燙。
慕道瑛眼前發(fā)黑,仍努力撐起手臂,睜開眼四處脧巡尋找。
他記得,他昏迷前身邊空無一人,到底是誰將他放到了榻上。
會是何川嗎?
他心頭微緊,口干舌燥,若是何川等人趁機對他做些什么,他絕難有反抗的機會。
“你在找什么?”這時,一道冷淡,平直,喑啞的女聲響起。
慕道瑛卻如釋重負般松口氣,重新躺回短榻,頓了一下,才輕聲說:
“我在找你。”
第24章
也叫他們看看你伺候我的模樣
不是何川就好。
慕道瑛微松了口氣。
他一時不察,
中了何川等人的暗算,只怕他們?nèi)ザ鴱?fù)返,再被殺傷了身體,
枉送了性命。
劉巧娥居高臨下,
站在榻前,
白衣出塵,
冷冷淡淡:“你中了毒,
毒素牽連出你的舊傷,你今天見了何川吧,難道就沒什么想說的?”
慕道瑛沒吭聲,
他真的很累,渾身上下,手腳都痛。
劉巧娥一看他這一棍子打不出個屁來的性格就冒鬼火,
“你是面團捏的嗎?何川他們這樣對你,我人在這里,你真沒打算對我說什么?”
她知道慕道瑛那柔潤外表下的傲骨,他是文人出身,道士的皮,
文人的骨,最折而不屈,最貞烈,最自尊。
慕道瑛反問:“老母會替我撐腰嗎?”
劉巧娥一愣,皺了皺眉,
“合歡宮可不是你們玉清觀,弱肉強食的道理,
我勸你趁早學(xué)會�!�
慕道瑛翻了個身,背對著她,
慢慢道,“既如此,瑛又有什么可說的?”
他并不是真的面團捏的,自然也有自己的脾氣。
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忍耐而已。
就比如現(xiàn)在,宴席上的酒肉臭氣,虛與委蛇,以及身體上的疼痛令慕道瑛耐心稍褪。
這數(shù)日里他閉門不出,就是一直努力地在忽略自己淪為劉巧娥男寵的這個事實。
可偏偏,何川,劉巧娥等人又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他自己目下的處境。
慕道瑛抿緊了唇,不太想搭理她。
大王八!劉巧娥心里啐了一口,隨手把玩起她方才從他袖中“撿”到的紅木匣。
“這是何川他們送你的嗎?”
慕道瑛不想說話,閉著眼,裝沒聽見。
說不說本也沒多少意義。他打心眼里就沒把這一匣子的珠翠當(dāng)成自己的所有物,而即便他視為己有,劉巧娥照樣不問自取地在匣中翻撿起來。
他現(xiàn)在整個人都屬于她,幾件身外之物,又有何意義。
劉巧娥在匣中翻撿了半天,她是個小女子,喜歡一切漂亮花哨的東西,只是自己從不穿戴。
大抵上是越缺什么就越要強調(diào)什么。
此身已淪落泥濘,她做過太多違心的事,委身過很多人,也殺過很多人,染過太多血,打扮得再動人,無非是污水坑里做文章。
所以她平日里素面朝天,只穿白衣,自稱無垢。
劉巧娥翻了半天,翻找出朵大紅芍藥來,大如拱把,明媚到甚至有點俗艷。
但她喜歡,滿意,隨手別在慕道瑛鬢角。
慕道瑛不得不睜開眼,目如點漆,“老母。”
青年蒼白俊秀,發(fā)黑如墨,秀淡出塵,鬢角那一朵芍藥非但沒顯得俗艷,反倒多出畫龍點睛的效果。
劉巧娥見了心里添了幾分歡喜,指尖忍不住順著芍藥一點點向下摸他的鬢角。
她的手生了一層薄繭,摸著耳鬢發(fā)絲微揚,慕道瑛不適地輕輕別過臉,身心都抗拒。
劉巧娥:“何川他們這么羞辱你,你就不生氣?”
慕道瑛:“道為玄牝,母為天下本,始為女之初。
“瑛為何要被比作女子而生氣?”
劉巧娥:“慕道瑛你真不該說這些話�!�
慕道瑛:“為何?”
劉巧娥:“你說這話,竟讓我更不想放手了�!�
慕道瑛啞口無言。
劉巧娥的指尖一路下滑,落到他唇中,他唇薄而軟。她用力掐了一下,掐出個月牙兒淡印,這才轉(zhuǎn)身端起身邊早已放涼的藥。
“喝藥�!�
慕道瑛緊閉嘴唇,竟又莫名生出一股負隅頑的意氣來。
劉巧娥的臉色一下子就陰沉下來,“慕道瑛,又給臉不要臉了是吧?”
慕道瑛仍是不肯張嘴。
劉巧娥冷笑一聲,一手端著藥碗,一手掐他下頷。
力氣之大,直令慕道瑛以為自己下頜骨都要被她捏碎,他吃痛地蹙了眉頭,被迫張開了唇。
那一碗漆黑的苦藥就被劉巧娥毫不留情地灌進了他嗓子眼里。
他嗓子眼細,劉巧娥灌得又太猛,一時嗆住喉管。慕道瑛伏在榻上,不住劇烈地咳嗽,咳得眼角都沁出了淚,唇角涎下幾縷銀絲。
緩了好一會兒,慕道瑛喘息道,“……老母何必救我�!�
這薄情薄幸的冤家!
不識好歹的犟驢!劉巧娥也心頭火起,“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但你最好認命,就算再不甘,也給我憋著。這輩子你要面對我,伺候我的時間還很長!”
這話實在驚心動魄。
慕道瑛心涼了半截,緩緩又闔上了眼。
劉巧娥不放過他,俯身在他耳畔說話。
吐息微熱,“明天記得收拾一下,到浮花殿來,本座沖關(guān)功成,給各派都下了請?zhí)?br />
“你猜玉清跟游劍閣派來祝賀的弟子都有誰?”
慕道瑛倏地睜開眼。
劉巧娥惡毒一笑:“趙言歌還有你的同門師兄妹,抱香仙子沈澄因……他們都是你的朋友吧?”
“正好也叫他們看看你伺候我的模樣?”
慕道瑛心如墜冰窖,倒不是此身太過不堪,羞于面見昔日好友。
只是他熟知趙言歌,沈澄因及諸位師兄妹的脾性,他們少年熱血心腸,行事單憑一腔意氣。
曾幾何時,他也是他們之中的一員。
可靈元一案,令他的處境頓時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他不再像從前一般天真。只怕師兄妹們見他如今模樣,為他打抱不平,沖動之下作出錯事。
修士之間,境界的差距猶如天塹鴻溝。
劉巧娥話里話外用趙言歌,沈澄因等人來敲打他。慕道瑛唇瓣都抿得發(fā)白。他很清楚,趙言歌他們幾個人加起來都打不過劉巧娥一個人。
更遑論,他們代表玉清觀前來祝賀,一舉一動,皆系兩派。
若是被劉巧娥尋個由頭,刻意要挾為難。
慕道瑛頓了頓,艱難開口:“瑛如今正在病中,身體不便,恐不能伺候——”
可他的話并沒有說完,一道劇烈的,尖銳的痛楚陡然之間貫穿了他的心肺!
慕道瑛面色一變。藥里有毒!
他就不該相信這人會如此好心!
他想開口說些什么,但劇烈地疼痛,令他唇瓣發(fā)顫,汗水滾滾而下。
“你……”慕道瑛掙扎著抬起臉,嗓音破碎,“你給我吃了什么?”
劉巧娥搶上前來,兩手一扯,拉開他前襟。
慕道瑛驚得忙伸手去阻。只可惜,他疼得渾身痙攣,力氣微弱。
皙白如玉的肌膚大片敞露人前。
劉巧娥的目光落在他的心口。
慕道瑛順著她視線低頭一瞧,猛地一怔,只見他心口位置,不知何時竟生出一朵碗口般碩大的白色優(yōu)曇花來,潔白如雪,晶瑩如玉。
劉巧娥松了手,寡淡的眉眼間微微露出些許笑意,“你可知曉這是什么?你剛喝的那碗藥里被我摻雜了一味合歡宮的毒藥,成就了一副‘陰陽符’�!�
“這毒能逆亂你體內(nèi)幾道清氣氣機為濁。
“化無形之濁氣為你心口有形之花。
“若你乖乖的聽我的話,倒也與尋常無異,好吃好睡�!�
“若你不服,我張嘴念念咒,這幾道濁氣便會打入你心肺,令你心如刀割,痛不欲生�!�
說著,似乎是怕他不信,劉巧娥動了動唇,念念有詞,嗡嗡念起咒來。
她甫一張嘴,慕道瑛嘴唇又疼得一顫,他感覺胸口的曇花仿佛在這一瞬間活了過來!細長的花瓣不斷蠕動著,化身成數(shù)不清的鐵刺,緊緊纏繞勒住他的心臟,刺穿了他心上血肉。
慕道瑛不想服軟,但劇烈的疼痛,令他不得不弓起身子,匍匐在她身前蜷縮成蝦,說不出一個字來。
等劉巧娥念完,慕道瑛嘴唇已咬出了血,眼睫,鬢角,衣裳也已被汗水浸透了。
劉巧娥:“道長也別妄想解毒,正道修清、陽,魔門修濁、陰。這世上唯獨只有合歡宗人才能陰陽共修,清濁自轉(zhuǎn),而整個合歡宗也唯獨只有我才能運使陰陽符。”
她說著,又捋起他的領(lǐng)口。
男子頸子細白,似乎不堪一握,白得透明的肌膚下,隱約有一條紅線繞頸而過,紅光閃爍,猶如冰雪間的一點朱砂。
“除了這毒之外,我還在你體內(nèi)又打入一道蠱毒,名曰‘一線牽’�!�
“若不得我的允許,你擅自出逃,超過一定的距離,蠱毒便會在你體內(nèi)引爆�!�
但他已全聽不清了。
恍惚間,一只微涼的手抬起他的下頜,對上他微微渙散的雙眼,“明白了嗎?”
慕道瑛還停留在那股令人震悚戰(zhàn)栗的疼痛中,他迷茫地,下意識地點點頭。
過了很久很久,又好像只是一剎的,他終于從那股疼痛中找回了神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