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只她絕不肯在慕道瑛面前流露出一絲軟弱。隔了一會兒,那大腦猶如被針刺的感覺這才漸漸散去。
倘若慕道瑛細心留意,必能注意到劉巧娥雙眼清明,如撥云見霧,靈醒冷酷更勝于前。
兩人就這樣保持著微妙的平衡。一路向著西門的方向趕去。
明明一路倒也算順遂,可慕道瑛卻總有些惴惴難安之感。
這并非他杞人憂天,主要是因為,他平日里實在是太倒霉。
任誰也想不到,玉清觀那位大名鼎鼎的玉劍丹心,其實是個徹頭徹尾的倒霉蛋。
許是因為他出身優(yōu)渥,天賦異稟,天生靈秀,好似將一切好處都占盡了,老天爺便要從其他地方找補回來。
慕道瑛每每下山,常常是路斷橋塌,匪盜橫行。
偏他又是個古道熱腸,愛施以援手的。
那尋常人眼里再粗陋不堪的騙術,都能騙得慕道瑛心甘情愿地交出錢來。
不管是求乞的,葬父的,碰瓷的,賣凍的,諸如此類江湖伎倆,都能將慕道瑛騙個身無分文。
常常出門前還是仙風道骨,足不染塵的道長,回來時錢財散盡,衣裳襤褸,滿身風霜。
玉清觀師兄弟師姐妹們,私下里都憂愁,這騙騙財也就罷了,就怕慕師兄早晚有一天被騙色騙身。
故而,長久以往,每臨要事,慕道瑛心頭都縈繞一股不祥的預感,直覺老天爺必不會令自己如此順遂。
臨近西門前,兩人特地換上了早已準備好的一身凡人粗布短衣。
他二人一男一女,年歲相仿,便索性扮成一對普普通通的凡人愛侶。
因合歡大典,觀者如潮,連往日里偏僻的西門也人來人往,絡繹不絕。
只是不比正門繁華,守衛(wèi)也遠不比正門上心。
原本照計劃,二人喬裝打扮之后,又有混淆咒法護身,只需低調(diào)行事,混出門去便可。
孰料,迎面正撞上一婦人攜一幼子而來,幼子頑劣,跑跑跳跳,正沖劉巧娥撞來。
以她目力身手,躲開一個凡人沖撞自然綽綽有余,奈何身邊人們挨挨擠擠,摩肩擦踵。
劉巧娥又怕暴露修行者的身份,一時之間竟沒能躲開。
將那幼子一撞,竟正巧撞到個守衛(wèi)面前。
慕道瑛第一時間便覺察出劉巧娥的異狀,忙去攙扶。
“……娥娘,”尚未適應這過分親密的稱呼,青年頓了頓,飛快地,溫言詢問,“你可無恙?”
宛如關愛妻子的,最尋常的丈夫。
劉巧娥搭著他手臂,輕輕搖了搖頭。
慕道瑛微微松了口氣,干脆扶著劉巧娥順人潮而出。
孰料,那守衛(wèi)卻驀地叫住兩人:“站��!”
也不知是這守衛(wèi)值守多時,正百無聊賴,心血來潮,多管閑事。
還是慕道瑛這強大的運道又發(fā)揮了作用。
總而言之,這守衛(wèi)瞧了兩人一眼,倏懶散道:“你們,抬起頭來�!�
慕道瑛心下一沉,緩緩抬眸。
那是怎樣一雙眉眼,匯聚千山萬水之靈秀,粗布麻衣,仍難掩神秀光彩。
守衛(wèi)吃了一驚,露出驚艷之色�;剡^神來,又生出許多疑慮來。
凡人又怎會有如此容貌?
既有如此容貌,卻粗布麻衣,遮頭遮尾,必定有鬼!
“什么人?!”
慕道瑛心知躲不過去,不論如何也要先將劉巧娥送出去再是。
“你先走�!鼻嗄贻p聲道,伴著掌心抵她背心往前一送。
慕道瑛身形后撤,一眨眼的功夫,在眾人尖叫聲中,便已同守衛(wèi)交掌了三下。
起先的一個守衛(wèi)不敵他掌力,敗下陣來。
但更多的守衛(wèi)卻在此時合圍而來。
那落敗的守衛(wèi)捂住胸口叫道:“那女的!那女的也別放跑!”
慕道瑛受傷在前,靈竅又多處被封,接連幾場戰(zhàn)斗下來,只覺胸口血氣翻涌。
只想到劉巧娥受自己牽連,不論如何,也要先助力她脫困,唯有強行忍耐而已。
人群陷入莫大的騷亂。
慕道瑛踏罡步斗,暗以隱淪五假之術,以一敵十,在眾守衛(wèi)間輾轉騰挪。
青年背纖腰細,身形飄忽,一如翩翩柳絮楊花。
但奈何雙拳終難敵四手,突來一掌正中他前胸,慕道瑛喉口漚血,強咽了下去。
駢指雪白,當空一劃,正當還指反擊。
后心卻突來一劍!
一掌一劍,一前一后,正將他前后阻斷。
慕道瑛遽然抬眼!
回首相望,卻對上一雙冷酷雙眸。
鮮血順著他唇瓣淌下。
慕道瑛卻無暇他顧,只緊緊盯著身后偷襲之人,執(zhí)拗問:“為何?”
那人劍尖垂點,劍光倒映出寡淡刻薄的面容。
“慕道友行道多年,心性倒是純善天真,今日,在下便教道友一個道理�!眲⑶啥鸪暗溃斑@道理便是——
“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
在場守衛(wèi)都被這一變故驚呆了。
誰也沒想到這年輕道子的同伴竟會突然反水。
正面面相覷,游移不定間。
為首的一個當即作出決定:“將這女的也一并拿下!”
“誰敢?!”劉巧娥厲喝,袖中抖落塊令牌。
那小統(tǒng)領面色一變:“這是——陳總管——”
掌大的令牌,通體呈蓮花狀,花下游曳一條小魚,銜食蓮衣,蓮蕊上書一個“陳”字。
這正是合歡宮大總管陳玉柔貼身玉牌。
劉巧娥道:“既認出來?還不閃開?”
在眾人矚目之下,劉巧娥抱起慕道瑛,轉身往合歡宮而去。
慕道瑛面色蒼白,薄唇緊閉,不斷有鮮血順著他嘴角淌下,明顯內(nèi)傷極重。
劉巧娥的動作不算溫柔,一路抱著他縱高躍低,顛簸起伏。
慕道瑛卻一聲不吭。
“怎么?”劉巧娥嗤笑說,“慕道長怎么不肯說話了?是覺得被我這小人所騙,感到恥辱?”
慕道瑛沉默了一會兒,終于開口。
語氣很淡,嗓音也虛弱。
“你自心知肚明,瑛又何必多言?”
劉巧娥勃然大怒!
低頭看了眼懷里虛弱的青年男人。
見他錯開視線,眼睫低垂,似乎吝于看她。
想不到一向仁善到有些龜毛的慕道瑛,竟也有如此伶牙俐齒,冷嘲熱諷之時。
但今時不比往日。
劉巧娥只氣了一瞬,便飛快平息了怒火。
她如今記憶恢復,又何必跟這個小角色置氣?
是。
到現(xiàn)在為止,她全都想起來了。
她是劉巧娥。
也是名震東華仙門正道,魔門八宗的合歡宮之主——無垢老母!
第17章
所以,她自見他第一面起便深恨他。
劉巧娥今日臨時反水,說來既是為今日之事所激,也是一早下定了決心的。
她化身劉巧娥,來到慕道瑛身邊,既是巧合,也早有來由。
這世上沒有人比她更熟知慕道瑛,她知曉他性格清雅端正,溫柔敦厚。知曉他出生姑蘇慕家,家中行十七,頭頂上還有六個姐姐,家人昵稱小十七。
她知曉他的喜好,知曉他最愛喝陽羨雪芽,有一把常年伴隨他的琴,名曰“同物化”,他喜歡用的熏香是白檀,剛學字時練的是隸書《張遷碑》。
他生活之方方面面,乃至細枝末節(jié),她都一清二楚,了熟于胸。
所以,她的化身,自見他第一面起便深恨他。
她素知曉他骨鯁內(nèi)方,不肯順從的性子,來到他身邊,暗中打探靈元的消息,摸清他目下的處境,也是她的目的。
可惜,慕道瑛這人太迂板也太孝順,唯獨在事涉靈元一案上,嘴巴硬得堪比蚌殼。
她撬不出任何有用的信息,繼續(xù)偽裝在他身邊已無任何意義。
畢竟,她本體已經(jīng)突破了九重境界之第七境,今天一過,她無需再“躲心魔”,她的化身也將回歸本體。
劉巧娥這個名字,她已經(jīng)太久太久沒曾用過了,久到這世上無一人知曉無垢老母的本名,竟是如此粗陋庸常如一村婦。
當然,這并不意味著這些天以來,她的所作所為,都是經(jīng)過精心的矯飾。
實際上,這幾日的所思所想,也大多出乎她的本心。
走到今日這一步,實在是兩股意志相輔相成,彼此交織推進的結果。
“說起來,我還要多謝你�!�
慕道瑛沒有說話,他面上雖不顯,心底卻有些疑惑。多謝,多謝什么?
劉巧娥卻無意多說。
慕道瑛受了重傷,皂色袖口垂落清瘦伶仃的手腕。抱在懷里,輕如一片羽毛。劉巧娥抱著他一路直插廣場中央,臨進場前,大袖一揮。
一道華光閃過,慕道瑛只覺眼前一黑,好似被從天而降的布幔遮住了頭臉視線。他認出這招來歷,當頭一怔:這是——袖里乾坤?
袖里乾坤是一門極其高妙的法術神通,慕道瑛沒想到劉巧娥竟會馭使此術。
她到底隱藏實力到了什么地步?
一眨眼的功夫,他便被劉巧娥以巧妙至極的神通術法,暗藏于袖中。
慕道瑛心底沉了沉。
是他失察,并未料到劉巧娥本來目的。
方才她插入他肋下那一擊,其劍勢之凌厲,絕非尋常之輩。
又是陳玉柔的令牌,又是這高階的神通術法。
劉巧娥,不,這只是個假身份。
此人到底是誰,又有何目的?
慕道瑛心亂額蹙之際,已被劉巧娥帶入廣場中央。
方才的亂象已在守衛(wèi)弟子到來之后迅速平息了下來。
范舒云的尸身早被人拖走。
劉巧娥宛如最尋常不過的弟子混跡在人群中。
自范舒云事發(fā),還不等旁人就她與范舒云的恩怨懷疑發(fā)難,良辰已到。
鐘磬之聲自碧空飛落一響。
接連三響。
一高冠大髻,身披彩衣的女子在一眾靈童玉女的簇擁下,緩緩登上祭壇,點插三柱明黃大香。
合歡大典,開始了。
-
女子瓔珞寶妝,眉飛色揚。正是慕道瑛昔日所見之合歡宮副掌戚湄。
隔著劉巧娥云紗袖口,慕道瑛視野雖然模糊,卻也依稀可見場中動向。
只見,廣場玉壇之上,端坐數(shù)位真人。
當中一人,意態(tài)幽艷,風神嫵媚,含笑曳情,正是這合歡宮中絕無僅有,地位超然的陳大總管,陳玉柔。
陳玉柔右手邊,乃是位樣貌儒雅的青袍文士,約莫三十上下的年紀,兩鬢微白,眼神溫和。
此人也姓程,但名一個洵字,據(jù)傳是跟隨無垢老母多年的男寵,深得其信任,是合歡宮中僅次于陳、戚之下第三人。
有了副掌門,大總管,這位便被合歡弟子呼之為“二老爺”。
二老爺之后,又是“三娘娘”。
三娘娘指的卻不是一個人,而是一伙兒羊姓三胞胎姐妹。
只見這羊氏三女,個頭胖瘦,眉眼鼻唇,毫無二致。一般的云鬢霓衣,一般的翠釵金簪,如工筆描畫出來般的精細。
這四人如眾星拱月一般,牢牢拱衛(wèi)在無垢老母身邊,組成了無垢老母的心腹班底。
合歡宮中如今派分為三。四人之后,便是戚湄手下之韋真人,封真人。
陳玉柔左手邊,是一位鶴發(fā)童顏,姿容秀逸的道人,此人正是合歡宮中元老之一的羅隱仙。
羅隱仙之后下數(shù)真人,則不一一贅述。
戚湄微微含笑,似乎是極為志得意滿,意氣風發(fā)。
她眸風掃過場下,朗聲開口:
“吾乃合歡宮副掌戚湄�!�
先聲奪人之一句,令場下自戚湄出場起便蜂起的議論聲為之一靜。
自數(shù)千年前老祖立合歡大典起,循例,大典素來只由當任宮主主持。
無垢老母未曾現(xiàn)身便已足夠惹人非議。
戚湄的越俎代庖,更令場下那敏銳靈醒些的微感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