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手上忽然一陣溫熱,有人覆住他的手背,在他身邊說:“本宮在�!�
顏奴緩緩睜開眼,夢里的面孔和眼前的人影慢慢重疊在一起。“殿下�!鳖伵α诵�,眼角滑下一滴眼淚。
慕容程用手替他拭去那滴淚,堪稱低聲下氣地哄他:“別哭,是本宮錯了�!�
房門突然被敲響,陸賢慌張地稟報道:“殿下,太子拿了圣上口諭,請您即刻進宮!”
話音剛落,慕容和的兵馬直接闖入庭院。慕容和大步走了進來,帶了點笑意道:“四弟,你侍衛(wèi)的話傳岔了,不是你一人,是你和你的小情兒一起,進宮給父皇回話�!�
慕容程猝然抓緊顏奴的手,冷笑道:“二哥,你什么意思?臣弟收個小倌而已,犯得著驚動父皇來責問么?”
“與其質問本宮,倒不如先問問你的小倌,肩上刻著什么字吧�!蹦饺莺托σ饕鞯鼗卮�,如愿看見慕容程倏忽變了臉色,而床上的人則神色慌張地捂住了自己的左肩。
“帶走。”慕容和帶著笑意下了命令。
群~⒋⒊
整理.2022?0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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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顏奴跟著慕容程進宮,生平第一次踏進了金鑾殿。大殿正中端坐著的明黃身影,正是大周朝的當今圣上,慕容景。旁邊坐著的美婦人,大約就是顏皇后死后上位的繼后鐘素心。
慕容程進了殿門便跪下請安,顏奴跟在他身后一起跪下�;实劾溲劭粗�,并不叫平身,只對陪侍的太監(jiān)道:“去驗。”
“是。”太監(jiān)得令上前,拿拂塵的手柄挑開顏奴的衣領,讓他肩上的烙印被所有人看見,轉身回稟皇帝,“啟稟皇上,此人真是個顏奴�!�
皇帝砰的一下摔了茶盞:“朕從前只當你貪玩不懂事,沒想到你敢私藏顏奴,犯上作亂!”
“父皇明鑒,兒臣從未有不軌之心!”慕容程叩首道,“顏奴是兒臣帶回府的不假,但兒臣只是中意他,想養(yǎng)作姬妾罷了,犯上作亂之罪,兒臣萬不敢當!”
“養(yǎng)作姬妾,那你為何要多次出入大理寺,翻查顏氏一族的舊案?”皇帝眼神如刀,毫不留情地審視自己的親兒子。
慕容程一愣,立刻回道:“兒臣查的是顏氏四房子女的身份,顏奴當初找上兒臣替自己申冤,說他是出了顏家五服的人,借住時被兒臣誤抓,頂包了原來的顏小姐,這才淪落到娼館數(shù)年。兒臣本想查清事實之后,再向父皇您稟報的�!�
皇帝蹙起眉,眼里閃過狐疑之色:“那你可查到證據(jù)了?”
顏家人員繁雜,檔案太難調,慕容程只碰了幾次便遇到重重阻力。加上這些日子在顏奴的溫柔鄉(xiāng)神魂顛倒,他幾乎都要忘了查案的事,此時的他恨不得咬死自己:“……尚未查到�!�
“那便是無憑無據(jù)了?”皇帝只覺得可笑,冷聲道,“無憑無據(jù),你隨隨便便把顏氏罪奴納入府中,還帶進宮來?焉知不是這奴才胡編亂造,混入皇室意圖不軌?”
“陛下,顏奴沒有必要冒死撞到四皇子那里說些胡話,”皇后又開口道,“您何不給四皇子一點時間,讓他把事情查清楚,您再定奪?”
慕容程深吸一口氣,把頭重重磕在地上:“請父皇允許兒臣查清此事,給您一個交代�!�
皇帝面色鐵青許久,才道:“朕給你三天時間,查不出個所以然來,別說這個奴才沒有命活,你也給朕滾去西疆戍邊。”
“兒臣遵旨�!蹦饺莩虘�。
“至于這個顏奴,”皇帝沉聲道,“收押天牢,聽候發(fā)落�!�
“父皇!”慕容程忽然又變了臉色,“他身體不好,受不了天牢的,可否……”
“啰嗦什么?!”皇帝不耐煩,“一個罪奴,朕還要尊他為座上賓不成?”
“奴才遵旨,謝主隆恩�!币恢蔽丛f話的顏奴行了個大禮,對著皇帝磕頭時,略低下聲音說,“謝殿下體恤,奴才一定會好好活著,等殿下來接奴才�!�
顏奴被士兵扣著押進陰濕的大牢,踩到臺階上的青苔,一個不穩(wěn)就先滑了一跤。獄兵笑話兩句,把他扔到了刑凳上。
“小相公這么細皮嫩肉的,八十殺威棒怕要給你打爛了,要不要求哥哥給你揉揉?”獄兵們一邊笑,一邊拿了條細板子,帶著點狎昵意味地扒了他的褲子。顏奴趴在刑凳上,抓緊身下的木板,暗暗咬住了舌尖。
“啪”一板子抽在臀瓣上,白皙的臀肉立刻隆起一道青紫,打得顏奴差點滾下刑凳。
獄兵們笑得猥瑣,隨即又是狠狠的“啪”一板子,受刑的臀抖得厲害,顏奴喉嚨里也發(fā)出不堪受刑的嗚咽聲。
施刑人揮動細板,又甩了一板子上去。與此同時“噗”的一聲,顏奴將咬破舌尖蓄起的血吐了出去,然后脫力滾下了刑凳。
施刑人嚇了一跳,丟下板子前去查看,卻見顏奴狼狽地倒在地上,滿口鮮血,似乎馬上一口氣上不來就要過去了。
“怎么會這樣,打三板子就吐血了?”獄兵們指責施刑人,“你是不是太用力了?”
“怎么可能,我看他不經打,特地留了力的,用的還是打女囚的板子。”施刑人抖了一下,“可別賴到我頭上,怕是他天生體弱,病病歪歪的�!�
“晦氣晦氣,大過年的別攤上麻煩。”“算了別打了,給他挪到牢房里去吧,尋個陽面暖和點的,別給他凍死了。”“要不再加床棉被�!薄巴盹埖臒釡俳o他煮一碗?”“伺候祖宗呢?!”“我怕他餓死�。 薄啊懔酥蟀芍蟀�。”
顏奴跪坐在牢房角落,裹緊拿三板子換到的棉被,端著熱湯一口一口地往里喝。牢獄里自然沒有大魚大肉,熱湯也不過是扔了幾片菜葉進去的米湯,但以他的身體狀況,能喝的也只有這個。
他將米湯喝得一滴不剩,縮進被子里,徐徐吐出一口氣。
三天。他在心里默念。
顏如玉,三天,堅持住。
……
年關將近,家家戶戶在貼紅紙備年貨,最尊貴的皇宮大內,卻是一派肅穆緊張,尤其是路過金鑾殿門口的宮人,步伐都比平時更快,唯恐觸了天子的霉頭。不僅皇帝,金鑾殿門口杵著的兩個人影也屬實讓他們見了就頭疼。
六皇子和他的伴讀常舜,也不上書房,也不像往常一樣玩鬧,大清早一個跟著一個跪在金鑾殿門口,求皇帝寬恕顏奴。累了之后跪姿變跪坐,再變盤坐,實在受不了便分一個人回去歇一會兒,另一個仍守在原地,兩人跟侍衛(wèi)換班似的,一刻也不肯離開金鑾殿,仿佛兩個討債的潑皮無賴。
皇帝氣得青筋暴起,最寵的小兒子又打不得,只能把氣撒在常舜身上,可一等他要發(fā)落常舜,六皇子便一把抱住他的腿,哭著嚷嚷道:“兒臣就玉兒和懷堯兩個朋友,父皇處置了一個,現(xiàn)在連懷堯也要打殺嗎?那不如把兒臣也發(fā)落了,好去天牢和玉兒做個伴!”
“胡說八道!那人是什么身份你知道嗎?還要和他做朋友?”皇帝頭疼地呵斥道。
“兒臣不知玉兒是何身份,只知道玉兒驚才絕艷,脾氣頂好,是人中君子,斷不會做犯上作亂的事!”六皇子哀求道,“父皇,兒臣求你了,玉兒不是那樣的人,你放他出來好不好?”
“你四哥還在查案子,你添什么亂?書讀完了?”皇帝怒道,“滾回去好好讀書,還有你常舜,皇子不學好,便是你這個伴讀不盡心,你還敢陪著胡鬧?”
常舜卻一反往常的膽小,跪在皇帝面前道:“陛下,臣以項上人頭擔保,玉兒他絕無謀反之心,請陛下明鑒!”
皇帝還沒說話,太監(jiān)又顫顫巍巍來通傳三皇子到了。只見一直落著病根的慕容秩裹著狐裘,經小廝攙著,面色蒼白地走上前,一句話不說先咚的一聲跪下:“父皇,兒臣可以作證,顏奴本名顏珩,是山野人家出身,早已出了顏家九族。那年兒臣落難跌下山崖,是他救了兒臣一命。他要參加科舉,兒臣也陪著他讀了數(shù)月的書。父皇可去查當年的檔案,看是不是有叫顏珩和顏颯的考生,報了名卻沒有參加鄉(xiāng)試�!�
一個兩個皇子可以失心瘋,一向病弱不理朝政的三皇子實在無需在這件事上說謊,這回皇帝終于陷入沉思。
許久之后,皇帝道:“你們說的這些,仍舊空口無憑,讓程兒查些實在的東西來交代,否則朕無法服眾�!�
說罷,皇帝不理會幾個年輕人,徑直離開了金鑾殿。
坤寧宮內,皇后參見了到來的皇帝,將其引到上座,為他按揉頭疼的太陽穴。
“一個罪奴,竟引得朕一群兒子為他奔走求情,是給他們灌了迷魂湯么?”皇帝閉著眼道。
“陛下,真相未明,多做猜測反而傷神�!被屎蟮溃安贿^妾身以為,那孩子淪落娼館,無依無靠,拿什么犯上作亂呢?也許真如秩兒所言,是個落難秀才罷了。畢竟沒做什么惡,從前那些事……也不可能和他有關系�!�
皇帝緩緩呼出一口氣,意識到自己是有些過度反應了。無人知道他在聽見“顏”這個字的時候,是怎樣的心驚肉跳,就像在暖爐邊安枕許久,忽然被人丟進冰窟,刺骨的河水撕扯靈魂,一根根沾血的冰棱狠狠扎進指縫和頭皮。
“要不是鐘將軍和高相忠君護主,朕的大周江山恐怕真要毀于顏氏逆賊之手。”皇帝沉沉嘆道。
“陛下寬心,亂臣賊子都已伏誅,有妾身父親,還有朝廷眾多肱骨大臣,顏氏再無卷土重來的可能了�!被屎笪兆』实鄣氖秩崧暤溃氨菹氯实轮螄伪貫橐粋小小顏奴大動干戈?且別為后輩們心煩,萬事看他們造化吧。”
“罷了,”皇帝松開眉頭,拍拍皇后的手,笑道,“朕的素心,最是賢良體貼�!�
三日期滿,正值除夕�;实墼诮痂幍钤O宴,群臣心不在焉地敬酒祝賀,幾個皇子更是不住看向殿門口,等待那個一直未出現(xiàn)的人。
終于,殿外太監(jiān)通傳“四皇子到——”接著跌跌撞撞走進來一道人影,跪在了大殿正中:“兒臣已查明事實,請父皇過目�!�
大臣們從未見過四皇子如此落魄,震驚之下竊竊私語起來�;实鄄懖惑@地坐著,只道:“呈上來�!�
慕容程把厚厚一疊資料呈給皇帝,道:“顏氏九族五萬四千七百一十八人,名姓身份官職發(fā)落地全部厘清,無人脫逃,只有顏奴和他哥哥,與他們頂?shù)念伡宜姆咳贍斘逍〗愕纳矸輰Σ簧�。兒臣找到當年接生的穩(wěn)婆,穩(wěn)婆稱第三子后背有一碩大的黑虎胎記,而伏誅的顏三少爺后背并無此胎記。另外,顏奴從前家中搜到的字稿與顏家封存的手書比對,沒有一份對得上字跡。顏氏逃走的子女雖未尋回,但族譜上明白寫著他們的身份和親緣。父皇若仍然不信,挖出八姨娘的尸身滴骨驗親,也可知顏奴并非顏家人。”
慕容程的冷靜和堅持令眾人后背一涼,仿佛皇帝說一句不信,他就真能拿把鏟子掘了顏家的墳。
許久之后,皇帝放下卷宗,示意太監(jiān)收走,然后淡聲道:“入席吧�!�
“父……”慕容程還想說些什么,看到一旁的皇后對其默默搖頭,只好閉上了嘴,起身入座。
接著皇帝與眾位大臣舉杯應酬,所有人重新掛起喜慶的笑容,仿佛已將方才的事丟在腦后。慕容程為了查案,三天時間幾乎不眠不休,此時坐在席間也無心飲食,滿腦子都是牢里的顏奴過得如何,有沒有凍著餓著。
一群人年夜飯吃得心思各異,終于到散席時,皇帝酒足飯飽站起身,對太監(jiān)說了一句:“擺駕去天牢。”
皇子們和常舜蹭的一下站了起來,眼見皇帝邁步出殿,有人想跟上去,被皇后止住:“你們想去就在門口等著,不可硬闖進去觸怒你們父皇。剩下的,只能看那顏奴自己的造化了。”
牢房門口的柱子被敲了兩下,顏奴迷迷糊糊地被吵醒,聽見獄卒打開門,叫他去面圣。
顏奴站起身,踢著腳腕上的鎖鏈,一步一步走出去,看到審訊室正中坐著的明黃身影,跪下拜見:“草民顏如玉,叩見陛下�!�
皇帝端坐在上,眼神里看不出喜怒:“你倒是聰明,知道自己身份已明。你可知四皇子為了還你清白,幾天功夫掘地三尺,把顏家人的檔案刨了個遍,連當年接生的穩(wěn)婆都找出來了�!�
“四皇子大恩大德,草民今生無以為報�!鳖伵�。
“可不止老四,朕的老三和老六,還有兵部侍郎的長子常舜,這些天為了給你求情,朕到哪他們就跪到哪�!被实壅f到這里,冷笑了一聲,“朕很想知道,你一個男子,究竟哪來的魅力,讓朕的兒子們都為你神魂顛倒?”
“陛下要質問草民么?”顏奴居然抬起頭,微微笑了一下,“正巧,草民也有話,想要問一問陛下�!�
“大膽!”太監(jiān)在一旁呵斥�;实壑棺∷惓F届o地道:“讓他說。”
“草民曾經在床頭貼過一幅字。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鳖伵粗实�,眼里的光亮得嚇人,“草民寒窗十年,日日起床誦讀,并熟記于心,只為有朝一日得蒙圣上賞識,讓草民為這大周江山太平穩(wěn)固,百姓安居樂業(yè)效微薄之力。草民不明白,究竟為何會落到長兄錯斬,母親辭世而無人送終的地步。究竟為何我顏如玉,要被羞辱踐踏至此�!�
皇帝沉吟片刻,道:“顏氏撰邪書煽動百姓,更串通匈奴,私藏軍火,意圖弒君。朕知道發(fā)落顏氏定會牽連無辜,但為了江山穩(wěn)固,只能斬草除根……”
“草民不關心顏氏,問的只是自己,”顏奴膽大包天地打斷皇帝,“草民被碾碎的一腔抱負,到底由誰來負責?”
又是一陣駭人的死寂,皇帝輕輕笑了笑,開口道:“真是個讀書人,為人臠寵這么些年,竟都碾不平一身的孤傲猖狂。”
“你說你的抱負說到現(xiàn)在,卻沒讓朕看到一點真材實料�!被实劭吭谝巫由希愿赖�,“傳令下去,備紙筆,拿三年前殿試的題來。朕給你一個時辰,把你的一腔抱負,好好答給朕看。”
研好的墨和一沓宣紙送了上來,顏奴在臨時搬來的刑凳上正襟危坐,緩緩吐出一口氣,執(zhí)起毛筆,蘸飽黑墨,飛快地寫了起來。
半個時辰后,顏奴便把卷子呈給了皇帝。
皇帝翻看許久,問道:“你是不是已經知道題目了?”
顏奴并不隱瞞:“是。當年托了很多人問到殿試題,草民日夜思索,已在心里答過千百遍了。”頓了頓,又道,“陛下若要換題,需找十年前的。近十年的所有殿試會試鄉(xiāng)試題目,草民已經倒背如流�!�
皇帝放下卷子,終于頭一次正眼看了此人。
“你叫……顏如玉?”皇帝看著他道,“顏如玉,你,可還愿為慕容氏所用?”
顏奴跪了下去,深深叩首:“愿為大周盛世安泰,效犬馬之勞�!�
“好�!被实凼媪丝跉�,“朕會為你消去奴籍,想要什么職位,你盡管說出來,朕賞給你�!�
顏奴道:“謝陛下隆恩。草民不在乎官職高低,只求在太子身邊做個幕僚,盡些綿薄之力�!�
皇帝沒想到他放著幾個求情的皇子不選,選了唯一一個告發(fā)他們的太子,更信了此人是真的一腔孤勇,不通人情,便道,“好,那便給你六品主簿的位子,另賜居所,隨你上不上朝,太子若召你,你只管去建言獻策就是�!�
“謝陛下�!�
“至于名字,顏這個罪姓不必再留,你想叫什么,自己取吧。”
顏奴難得發(fā)了一會兒愣,然后答道:“君子如珩,羽衣昱耀,就叫昱珩吧�!�
天牢外的幾人等得渾身發(fā)冷,終于看到皇帝走了出來。緊隨其后的,是一身囚服步履艱難的顏奴,此刻已改名叫昱珩了。
“玉兒!”慕容程神色發(fā)緊,下意識要沖上去,卻被皇帝的話生生止住腳步:“朕給他消了奴籍,賜了新名字,從此以后,昱珩就是太子的幕僚了。”
幾人全都愣在原地,卻見昱珩站在臺階上,揚起虛弱的微笑:“微臣昱珩,謝陛下隆恩。”說罷,他腳步一軟,就這么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