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顏如玉走在宮道上,似乎還沒有回過神:“我……我是顏家公子?”
“是啊是啊,顏大人,您歡喜糊涂了!顏太傅是皇上的老師,皇上尊師重道,一定會把所有補償都賜給大人您,到時候,顏大人就是下一個顏太傅了!”小太監(jiān)還在嘰嘰喳喳地道賀,忽然被顏如玉不輕不重地看了一眼,頓時卡了殼,“奴才,奴才的意思是,大人您一定能和從前的顏太傅一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顏如玉卻什么也沒說,快步走出宮門,上了自己的馬車。
“昱先生,回府嗎?”馬夫問他。
顏如玉點了點頭,坐進了馬車內,在昏暗的車廂內隨著馬車慢慢顛簸,看著空蕩的車壁,滿眼茫然。
事情辦得很好,出乎意料地好。顏家平反,高相下獄,所有與顏氏舊案有關的人都付出了代價,他甚至還被賜了顏家直系公子的身份。一切都皆大歡喜地結束了,到底哪里有不對?
他靠著木板閉上眼,所有的線索和信息在腦海里重新回放了一遍。嘈雜的人聲、廝殺的黑夜、燭火下他自己看著書卷不自覺讀出來的聲音。
“白狼懼狼王長生之術,攜狼眾分其尸而食之�!�
顏如玉猝然睜開眼,起身掀開車簾,對馬夫道:“改一下道,去天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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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2022?0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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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半年前顏如玉剛進過天牢,對這里的環(huán)境再熟悉不過。獄卒看了他的腰牌,忙不迭地給他引路,下臺階時還貼心地提醒:“大人當心,臺階上有青苔,滑得很�!�
顏如玉認出這是半年前打殺威棒的獄卒之一,也知道這人現(xiàn)在怕是正忐忑自己會不會報復他。
“有勞大哥,引我去高丞相的牢房看看�!鳖伻缬駴]心思計較那些小事,只對他道。
獄卒松了口氣,趕緊將他引到最內的監(jiān)牢:“死牢陰濕寒涼,又是血又是污穢的,大人小心著些。”
死牢是最潮濕陰冷的所在,通風窗小得可憐,采光也不好,只靠墻上插著的火把勉強照明。獄卒指了指牢房內臥在稻草上的一團人影道:“大人,這就是您要找的人了�!闭f罷,他敲了敲欄桿,冷斥道,“有貴人來探視,起來!”
那團人影動了動,探出個腦袋,看到門口的人,含糊不清地笑了起來:“風水輪流轉,一個小倌也成貴人了?”
“老實點!”獄卒斥完,轉向顏如玉說,“大人,探視有一炷香的時間,等會兒小的再來給您引路。”
獄卒走遠之后,顏如玉提起他留下的燈籠,往那團人影上照過去。高相滿臉說不清的臟污,頭發(fā)亂得纏在一起,從稻草堆里抬起來,別說昔日丞相的影子,連街邊要飯的乞丐都比他體面一些。他盯著顏如玉看,渾濁的眼珠讓人想到墳場上盤旋的禿鷲。
高相開口了,說話仍是那樣含糊:“老夫從沒想過,天底下竟然還會有你這號人物出現(xiàn)。你說實話,讓老夫輸個明白,你是不是顏蔚那老東西轉世的厲鬼,來報復老夫的?”
“我只是個無名小卒,從未見過顏太傅�!鳖伻缬翊瓜卵邸�
“無名小卒?哈哈哈……無名小卒……”高相慘笑出聲,“是了,是我的報應。我畢生籌謀,殺了多少擋路的人,連家大業(yè)大的顏家,我也能一夜覆滅。到頭來,竟折在一個無名小卒的手里。”
“高相抬舉了。調查的暗衛(wèi)都是太子的人,顏某不過憑太子命令辦事罷了�!鳖伻缬翊鸬�。
“我就知道,慕容和容不下老夫,就算老夫肝腦涂地,當牛做馬,親手把他送上太子之位,他還是不會信老夫。就和他的好爹一樣,滿口仁義,虛偽至極。慕容氏,就是一群爛透了心肝的白眼狼!”他幾近癲狂地笑著,嘴巴長得極大,顏如玉這時才看清,那血盆大口里,一顆牙都沒有。
顏如玉下意識倒退了一步,結果高相仿佛是注意到了他的畏懼,更用力地向他爬過來,下半身在骯臟的草堆里顯出形狀,囚服的褲管有一條空空蕩蕩。他竟被活活砍了一條腿!
手里的燈籠掉在地上,走水整個燒著了。顏如玉慘白著臉退到墻角,看著牢獄里那個像從地獄爬出來的人影,在火焰的照耀下更加清晰。
“你知道老夫的牙和這條腿是誰干的嗎?你的好姘頭,四皇子慕容程啊�!备呦嘧プ跅U的一雙手血肉模糊,大概也沒了指甲,“你以為慕容氏有什么好東西么?一條血脈里滾出來的牛鬼蛇神,嗜血成性的,過河拆橋的,大逆不道的,爛心爛肺一鍋煮了,他們自己還能搶著吃!”
顏如玉被詭異的形容惹得酸水反胃,捂住嘴干嘔了出來。過了好一會兒,他平復下呼吸,逼迫自己冷靜下來:“高丞相,白狼的故事,你知不知道?”
高相靜默一瞬,接著全臉的肌肉都詭異地扭曲了:“你也知道了?哈哈哈哈……好,好,越來越多的人會知道,天下人都會知道,瞞不住的,瞞不住的……”
他拿禿鷲似的凸眼烙著顏如玉,艱難喘著氣,道:“你知道那個故事的后半段么?”
顏如玉一愣,沒有接話。
“我親眼看過,然后把它燒了。現(xiàn)在想起來,真是后悔�!备呦嗄ブr血淋漓的牙床一字一句地說,“白狼殺了狼王,當上了新的狼王,可在月圓之夜召集眾狼時,卻聽到四面八方都傳來老狼王的嗥聲,原來老狼王的長生不死之術,即使尸身四分五裂也不會消失。它活在每一只狼的肚子里,在月圓之夜靈魂蘇醒,用仇人的身體將白狼的罪孽昭告天下。”
顏如玉周身發(fā)冷,仿佛自己也置身于群狼環(huán)伺的月圓之夜。
“白狼害怕啊,它殺了每一個吃過狼王尸體的狼,可狼嗥聲還是越來越多,越來越響,終于到最后,它將所有的狼都殺了,逃到荒郊野嶺,鉆到沙丘里去躲避月光,可狼嚎聲仍然在耳邊。你猜猜,為什么?”高相說到這里,把臉貼到欄桿中間,笑得不似人聲,“因為白狼也吃了狼王的肉啊,它的肚子里,狼嗥的聲音,厲鬼索命的聲音,綿綿無絕期,直到它把自己也開膛破肚,全吃了為止!”
顏如玉蹲到他面前質問:“白狼到底是誰?”
“哈哈哈哈!全吃了!全吃了為止!”高相突然不知哪來的力氣,握著一塊瓷碗碎片,朝顏如玉的脖子狠扎過來。
旁邊伸出一只手護住顏如玉的脖子,將他摟過來躲開攻擊,高相的瓷片一歪,劃破了那人的手背,傷口霎時溢了鮮血出來。顏如玉抬頭一看,卻是不知何時出現(xiàn)的太子。
慕容和把顏如玉拉到自己身后,一腳狠踹在高相胸口,將他踢得翻了過去,哇地又吐出一口血。
“沒事吧?”慕容和轉過身扶顏如玉,后者心口都在顫,僵著身子任他扶起。慕容和冷下眼瞥了一下倒地的高相,道,“走吧,何必跟一個死人多費口舌�!�
顏如玉被太子牽著手腕,轉身往外走。像具死尸一樣躺在地上的高相卻痙攣似的抓撓地面,沙啞的聲音凄厲可怖:“你們慕容氏,全都不得好死!��!”
慕容和面無表情,對趕來的獄卒說:“該招的供都招完了,他的舌頭留著也沒什么用,拔了吧。”
走出天牢,暑熱未散的時節(jié),顏如玉卻覺得周身發(fā)冷。
“太子殿下,”顏如玉輕輕吞咽了一下,才發(fā)出聲音,“你為什么會來天牢?”
“本宮安排了暗衛(wèi)保護你,暗衛(wèi)見你改道去天牢,向本宮稟報了。本宮擔心你出什么事,就來看一看�!蹦饺莺偷�。
“下官只是想問一問案情�!鳖伻缬駢合滦念^涌動的情緒,只裝出一片平靜。
“方才那個逆賊,嚇到你了吧�!蹦饺莺涂戳怂谎�,“你其實不用將他的話放在心上,獄卒早來稟報過,高氏賊人精神失常,似是得了癔癥,一時撒潑胡說也是有的�!�
顏如玉問:“那他說的,白狼的故事,殿下知道多少?”
“這個確實是當年顏家謀反的證據(jù)之一,不過并不算實證,本宮也未放在心上�,F(xiàn)在想來,或許是高相為了嫁禍顏太傅編出來的幌子�!蹦饺莺痛鸬馈�
顏如玉不肯放棄:“可這故事,確實是顏太傅親筆寫的�!�
慕容和微微一頓,看向他道:“那又如何?許是顏太傅隨心寫了一篇志怪雜談,被高相抓住話柄大做文章。當年他能花言巧語騙過皇上,如今就能再騙過你。”
“可是……”
“昱先生,哦不,顏先生,多思則傷,別太費神了�!蹦饺莺托α诵Γ叭蘸蠡噬限k慶功宴,穿身體面的衣服,去宮里領賞吧。”
三日后的慶功宴,皇帝宴請群臣,將高氏案的破案功臣們奉為座上賓�;实蹖Ρ娙司淳频溃骸岸嗵澅娗湟黄嘈模邑憺閲�,朕的大周江山才得以太平恒昌,這杯,朕敬各位。”
“皇上圣明,臣等必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喝下酒,皇帝命太監(jiān)頒圣旨,把功臣的官職一個一個晉一遍。
四皇子捉逆賊有功,封襄郡王。
太子功過相抵,賞黃金百兩。
常舜賑災及搜捕奸細有功,封戶部侍郎。
……
念到最后一則圣旨,太監(jiān)正了正身板,高聲道:“顏氏遺孤顏如玉,忠心為親,赤誠可表,著,賜為顏蔚義子,入顏氏族譜,承襲顏氏嫡系爵位,欽此�!�
在場諸位大臣嘩然一片,許多人到今天才正式地看清這個顏家后代的臉。
顏如玉抿緊嘴唇,起身走到殿中跪下道:“陛下厚恩,微臣實在惶恐。微臣不過庶民出身,萬萬當不起顏氏嫡系的殊榮�!�
“朕說你當?shù)媚憔彤數(shù)谩L狄簧倚�,朕虧欠了太多,對于顏家后代,朕一定要好好補償。”皇帝鄭重道,“顏卿,你上前來。”
顏如玉不知何意,起身走近了些�;实哿钐O(jiān)端上來一只做工精細的金壺,兩只金杯,親自起身走下來,當著所有人的面,提起酒壺,把兩只酒杯都斟滿了:“這西域美酒,是百年難遇的佳品,只此一壺,朕與你對飲,今日不醉不休。”
顏如玉接過皇帝給的酒,看著皇帝端起另一只,對他和善地笑了笑,與他碰杯:“顏愛卿,干!”
他閉眼將杯里的酒一飲而盡。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君臣二人一人一杯,將那壺美酒分完了。顏如玉腳下直打晃,皇帝也沒好到哪里去。后者揉著眉頭笑道:“老了老了,半壺酒便能醉得頭疼。來人,扶朕回宮歇息,諸位愛卿,務必盡興啊!”
皇后追了上來,扶著皇帝離開。臨走前,她瞥了一眼顏如玉,托著皇帝的手緊了緊,很快轉開了臉。
顏如玉不知圣旨何時到了自己手里,跌跌撞撞回到座位上,又接了很多人來恭賀的敬酒。勸酒一輪又一輪,他喝得實在難受,告了罪退出殿外,腳步胡亂走著,想尋個清涼的地方醒醒酒。
御花園草木茂盛,秋風一吹便涼意逼人。顏如玉鉆進樹蔭里,貼在假山上試圖消除自己身上的熱氣。忽然聽見一石之隔的后面,有鐘皇后的聲音。
“陛下!求您三思!”
“朕做決定,何須你一個婦道人家插嘴?”皇帝極其冷厲,是顏如玉從未聽過的語氣。
“他只是個比稷兒大不了幾歲的孩子,與過去的一切舊案都無關啊皇上!”
啪的一聲脆響,竟是皇后挨了一巴掌。
“皇后身子不適,回宮休養(yǎng)吧,近一個月都不必出宮門了。”是皇帝恢復冷靜后吩咐下人的話。
一片嘈雜聲后,皇帝問身邊的太監(jiān):“顏如玉在哪里?”
顏如玉霎時間如被驚雷劈了一道,奪命一般逃了出去。
酒勁像海水一樣灌滿七竅,淹沒了他的感官。他不知自己跑到了哪里,撞到石頭或樹枝,劃破皮膚也不敢停。
眼前越來越模糊,一步不慎差點掉進池塘時,突然出現(xiàn)的一雙手再次接住了他。來人帶著笑意問:“顏先生這是怎么了,醉得連路都走不好了么?”
顏如玉聽出了他的聲音,強裝鎮(zhèn)定地笑道:“太子殿下,下官喝不動了,現(xiàn)在就想回府睡覺,您替下官告?zhèn)假吧�!�
“醉成這樣,本宮怎么放心你一個人回去?”太子扶著他道,“走吧,正好本宮也要出宮,一起去�!�
顏如玉已經分辨不清方向,幾乎被慕容和半抱半拖地挾在懷里走。不知過了多久,青石板路走到了盡頭,慕容和帶著他跨過門檻,一步一步走上臺階,華麗的殿門緩緩打開。
他閉著眼,聞到了龍涎香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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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周朝慣例,只有皇帝的宮室可以點龍涎香。
一片混沌中,有一道聲音像清心鈴一樣響在耳邊:他從一開始就下意識地認為狼王是皇帝,可是他忘了,慕容氏的皇帝,可不止這一代。
與此同時皇帝慕容景的聲音從上頭傳來:“老二,把人帶過來�!�
顏如玉沒有半點掙扎的力氣,清醒的靈魂徒然尖叫著,看自己被帶到當今圣上的面前。
慕容景從座位上起身,慢慢走近他,拍了拍他的臉:“顏公子,當真醉得沒有理智了。”
“那顏家嫡系小公子,喜悅太甚,飲酒過度,與奴才廝混誤闖養(yǎng)心殿,被朕的侍衛(wèi)當成刺客亂刀砍死,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你說對不對?”
“為……為什么?”顏如玉艱難地抬起頭,拼湊出完整的音節(jié)。
“你問朕為什么?是問你的,還是顏家的?”慕容景反常地笑著,忽然扼住他的脖頸,“朕告訴你,世上沒有人可以背叛朕,不管是顏家還是你,背叛朕的人,都得死!”
顏如玉被猝然截斷呼吸,細白的脖頸無力地揚起,小幅度的掙扎中,胸前的掛飾硌到了慕容景的掌根。他隨手揪出來一看,小小的金鎖還發(fā)著沉靜的光。
慕容景失神片刻,竟然揪下那金鎖,松開了對顏如玉的桎梏。后者乍得空氣,倒在地上劇烈喘息,生理性的眼淚溢出眼眶,短暫地清醒了一些。
他看到九五至尊的皇帝捧著小金鎖,失了神地喃喃自語:“鳳瑤……這是鳳瑤的鎖,為什么會在你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