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像巡視領(lǐng)地的獅子鎖定獵物,趙聲閣闊斧大步,直擊目標(biāo)。
陳挽一動不動,心如擂鼓,隨他的距離越來越近達(dá)到閾值極限,幾近靜止。
幾十米的距離,陳挽覺得趙聲閣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個世紀(jì)那么久,幽黑平靜,叫人戰(zhàn)栗,刮過他的每一寸皮膚,直直看進(jìn)了他心底最深的每一個角落,陳挽所有的心思都無所遁跡。
他甚至從克制中看到了罕見的壓抑,但只一瞬,又似云霧般飄散開了。
不過,趙聲閣什么也沒做,只是徑直走到他面前,掏出一把鑰匙,放到他的掌心,溫和道:“落在我辦公室了,打你電話你可能沒聽見。”
“……”陳挽方才還振振有聲氣勢十足,此刻心中只剩一個念頭,趙聲閣知道了,他只能心虛道,“謝謝�!�
趙聲閣“嗯”了—聲,全然不在意自己寥寥幾個字如春雷掀起林嘩,驚起無數(shù)揣測、猜疑和試探的巨浪。
陳秉信最先反應(yīng)過來,拿了杯紅酒送到他手邊,話還有些說不利索:“趙先生,您……怎么來了。”
語氣激動也惶恐,既覺得有面子但也不自覺緊張。
趙聲閣深居簡出,心思難測,忽然直闖入他的壽宴,是福是禍,叫人不安。
趙聲閣沒伸手接酒,睨了他一眼,又把目光轉(zhuǎn)回陳挽臉上,淡聲道:“我以為有請?zhí)木涂梢赃M(jìn)來�!�
“是是,這是當(dāng)然,”陳秉信殷勤地笑著應(yīng)和,“趙先生蒞臨,榮信園蓬蓽生輝,我這老骨頭自然求之不得,有招待不周的地方您請見涼�!�
他把趙聲閣沒接的紅酒又遞了一遍。
趙聲閣看起來仍沒有接過的意思,反倒指著那杯擺在陳挽面前的白酒問他:“這是你的?”
“……”陳挽一個人慣了,不是很習(xí)慣突然有人站在身邊的感覺,搖搖頭,但也沒有開口說是誰的。
趙聲閣便沒再問,似是在等人主動認(rèn)領(lǐng),他高大威嚴(yán),不說話時亦有雷霆之鈞,目光淡淡掃過便教人壓力驟升。
許繼名同陳秉信都不明所以,虛虛對視一眼,實在頂不住這焦灼的壓力,許繼名面上掛了笑,低聲和氣上前認(rèn)領(lǐng):“趙先生,這酒是我敬陳公子的�!�
趙聲閣沒有看他,他就這么和陳挽并肩站著,平靜地說:“那你喝了它吧�!�
一語驚起千層浪。
陳秉信皺起了眉,但不敢太明顯,他逐漸咂摸出點味來了,卻又萬分不敢確信。
他望向自己從未正眼瞧過的小兒子,渾濁的眼目不由得蒙上一層驚恐的懼意。
許繼名在海市也算有頭有臉的人物,趙聲閣年紀(jì)比他輕了好幾輪,但他也沒有忤逆的膽子,忍著屈辱喝了,整個人頭暈?zāi)垦#婕t浮腫。
趙聲閣微抬下巴,示意侍者再倒?jié)M,說:“這杯也喝了。”
并沒有指名道姓,但許繼名一僵,周圍的聲音也靜了,一開始的議論竊笑都熄下來,優(yōu)美的樂曲還在飄蕩,詭異的歡樂染上可怖的氣氛。
趙聲閣說話并不多么嚴(yán)厲,甚至可以說是平靜,但他只一沉眼斂眉便叫人覺得肅殺威懾。
瞬時間,許繼名被酒精灌滿的腦子竟能清晰掠過許多關(guān)于趙聲閣的傳聞。
前日汀島被圍剿重創(chuàng)至今尚未完全緩過氣來的黎家明,曾經(jīng)聲勢宏大只手遮天如今潰敗流竄如過街老鼠的白鶴堂,再住前一點是從富可敵國但最后負(fù)債百億從七十二樓縱身一躍的麥家輝,更遑論從前多少人的基業(yè)在商海廝殺中被這位太子爺毀于—旦。
趙聲閣似乎從來沒臟過手,可是和他作對的人都下場慘烈。
所謂兵不血刃、翻手為云覆手為雨都并不是什么夸張的形容和恭維,趙聲閣的地位和權(quán)勢根本不需要用任何方式來彰顯,許繼名知道,趙聲閣這是真的要整他,并且整得光明直白,整得毫不掩飾。
人在碾壓性量級的權(quán)力壓制之下,尊嚴(yán)便是不再是什么重要的東西,在絕對的力量懸殊中,順從是傷亡最小的辦法。
眾目睽睽下,許繼名忍著屈辱,慢慢將手伸向了那杯酒。
他喝完,趙聲閣輕輕說:“再喝�!�
數(shù)杯之后,許繼名幾近休克。
趙聲閣面對他面紅涕流幾近酒精中毒的丑態(tài)仍是那副淡然平靜的樣子,用一種熟稔而平常的語氣問陳挽:“回去么?”
“還是再玩一會兒?”
“……”陳挽看他的眼神很復(fù)雜,趙聲閣這是來逮他的。
他只好點頭,說:“那回去吧�!�
趙聲閣說好,微微俯身拿過他手里原本的紅酒杯,放到一旁的長桌上,說走吧。
“……”他越是這樣平和體貼,陳挽心中便越心虛無措,這才是真正的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
陳挽無視全場各異的目光,轉(zhuǎn)身時,陳秉信試圖叫住他,趙聲閣像一座沉穩(wěn)的峻山,堪堪擋住陳挽,完全隔絕陳秉信的視線。
他居高臨下,告知在場:“陳先生,明隆的項目即將上市路演,陳挽作為明隆誠意聘請的工程師兼技術(shù)顧問,接下來的行程很滿,沒有經(jīng)過我本人的允許和批準(zhǔn),陳挽大概都沒有時間。”
陳秉信面色一白,想起下午那分股權(quán)轉(zhuǎn)讓書,兩眼一黑,后悔莫及。
趙聲閣一字一句,是對陳秉信,也是對陳挽說:“要找陳挽,先找我。”
這倒不是恐嚇陳秉信,趙聲閣是真的這么打算,既然陳挽無論如何都學(xué)不會保護(hù)自己,那就由他親自“終生監(jiān)禁”。
話音落畢,宴廳像一個被點燃又迅速捂上的火柴盒,無數(shù)聲音暗涌,找不到風(fēng)口炸裂。
任何場合,就沒有別人走在趙聲閣前頭的,并肩的都很少,從來都是他身后跟著人。
但此刻,趙聲閣略微低頭,讓了陳挽小半步,距離不遠(yuǎn),他人高大,寬闊的肩膀足以遮擋所有投射在陳挽脊背上的視線。
陳挽的背影優(yōu)雅挺拔,任旁人多好奇也絲毫瞧不見他表情,像被沉默騎士護(hù)衛(wèi)的年輕王儲,只露出一小截白皙的后頸供人張望,令人遐想。
趙聲閣就這么貼身走在陳挽身后,像押解,亦像護(hù)衛(wèi)。
不過出到門口,趙聲閣的手就從他后背放下了,陳挽的心也隨之沉下來。
失去了趙聲閣掌心的溫度,陳挽覺得脊背有些涼,他看向?qū)Ψ�,趙聲閣沒有回視他。
夜間風(fēng)很大,看起來是想要下雨了。
趙聲閣按了一下車鎖。
司機(jī)和秘書都已不在,趙聲閣一直沒有開口,陳挽等了一會兒,左右張望,沒話找話,訕道:“趙聲閣,原來這是你的車啊�!�
勞斯萊斯幻影,拍賣會別他比亞迪的那一輛。
趙聲閣轉(zhuǎn)過頭,看著他:“對啊,怎么了?”他說話的語氣很平靜,但語速稍快,以致于根本無從猜測是否在生氣,給人更大的心理壓力。
“趙聲閣,你是不是在生氣?”半小時前那么強(qiáng)勢無畏的一個人,此刻有些小心翼翼。
趙聲閣沒回答他的問題,只是冷靜地問他:“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籌劃這些事的?”
利用廖全、拉攏葛惜、退出合伙、作空榮信、欺瞞證監(jiān),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一樁一件,嚴(yán)絲合縫,令人嘆為觀止,拍手叫絕。
陳挽一怔,也不再撒謊:“從廖全拿我媽媽作威脅開始�!�
趙聲閣點點頭,像聊天一樣問他:“科想是你一手創(chuàng)立起來的?”
陳挽:“是�!�
“辛苦嗎?”
“什么?”
“創(chuàng)立科想。”憑陳家對宋清妙和陳挽的態(tài)度,陳挽只有白手起家這條路。
“辛苦�!标愅毂緛硐胝f不辛苦,但也知道此刻要是再說半句謊言的后果。
“那為什么退出合伙。”
陳挽頓了一下,說:“只是退出合伙,但是項目會繼續(xù)跟進(jìn)的,而且我本來也是隱名合伙,沒有很大差別�!�
趙聲閣不理會他的文字游戲:“是因為我。”
“不是,”陳挽否認(rèn),“不完全是�!�
趙聲閣視若罔聞自說自話:“退出科想,無論之后發(fā)生什么變故,都不會牽連到明隆,因為明隆簽的是科想,不是陳挽�!标愅炜梢噪S時退出,無論是明隆還是趙聲閣的人生。
被這樣直接戳穿,陳挽只好說:“對不起�!�
飛蛾撲火奮不顧身的人還要說對不起,趙聲閣喉嚨滾了滾,還是那么冷靜地問:“你是指什么?”
陳挽已經(jīng)完全沒有在宴會上的的刀槍不入無堅不摧,顯得些微低落和無措:“給你和明隆帶來了麻煩�!�
“你不是都解決了嗎?目前明隆沒有受到任何影響,”趙聲閣實事求是、有條不紊地分析,“緋聞和照片危機(jī)已經(jīng)解除,廖家不可能再東山再起,榮信正在一步步走向毀滅,證監(jiān)大概率也拿你束手無策�!�
“還不滿意嗎?”
陳挽掩下眼底的陰郁:“終歸是個隱患。”
趙聲閣頓了頓,問:“那你打算做到什么地步?”
他的語氣中并無質(zhì)問與責(zé)怪,反而像一種客觀的發(fā)問,是那種真要跟陳挽探討這個問題的認(rèn)真。
陳挽習(xí)慣了自己的責(zé)任自己擔(dān),說:“做到我所有能做到的�!�
趙聲閣張了張口,片刻,問他:“陳挽,記得我說過什么?”
陳挽低著頭沒講話,趙聲閣就說:“說讓你不要拿我當(dāng)個擺設(shè)�!�
拿他當(dāng)個擺設(shè)去喜歡,拿他當(dāng)個擺設(shè)去保護(hù),拿他當(dāng)個擺設(shè)去想象,拿他當(dāng)個擺設(shè)去愛。
陳挽只好又說:“對不起�!�
趙聲閣沒有說話,就又聽到陳挽好聲好氣地解釋說:“但我覺得這是最好的方法,項目利益牽涉太廣,你身份特殊,多事之秋,還是不要卷進(jìn)來比較好�!�
“……”趙聲閣就閉了口,沉默,思考該如何同陳挽講清楚。
趙聲閣不知道自己緘默不語時自帶一種審視的壓迫感。
這時候雨真的下起來了,砸在車窗上,兩個人像是被困在了黑色的雨里。
趙聲閣雙手放在方向盤上,目視前方,沒有看他,聲音平靜,卻聽得陳挽額角青筋直跳:“陳挽。”
“你是真的想和我在一起嗎?”
陳挽一僵,眼神變得茫然而無措。
趙聲閣說:“應(yīng)該不是吧�!�
“不是我理解的那種可以公開的、長久的、坦誠的在一起�!�
陳挽頓了頓,眉心一蹙,馬上否認(rèn):“不,不是。”
他感到一絲痛苦:“我從來沒有那樣想。”
“趙聲閣,”他抿了抿極其干燥的嘴唇,好像不知道如何把自己的一腔心意表達(dá)出來,只會說,“是真的很喜歡你,很想和你在一起�!鼻迩灏装赘筛蓛魞舻睾湍阍谝黄稹�
趙聲閣的臉看不清楚表情,說:“可是我不想談這樣的戀愛。”
陳挽一靜。
呼吸和心跳都在這個時刻停止,連血液流動也變得緩慢。
趙聲閣說:“我不喜歡�!�
他這樣說,陳挽就靜住了。
因為他不知道,趙聲閣是不想和他談戀愛,還是不喜歡他。
無論是哪一個,陳挽都覺得很痛苦。
他想了又想,片刻后,還是只能小心翼翼地問:“那我還能繼續(xù)追你嗎?”
趙聲閣沒有回答,也沒有看他,雙手放在方向盤上,手指點了點,說:“陳挽,你很聰明,你追我,會觀察我喜歡吃什么,喜歡喝什么,什么時候在想什么。”
“那我也藏起來怎么樣�!�
“我以后也不會讓你知道我的心情,我的習(xí)慣,我的想法�!�
趙聲閣沒有情緒的目光很沉靜,但冰冷,他歪了下頭,輕輕說:“我應(yīng)該比你更會藏吧�!�
陳挽如墜冰窟,一身冷汗。
◇
第68章
67.你可以理解成愛
趙聲閣本身就夠難看透的了,在這個世界上,趙聲閣如果真的要隔絕一個人,那對方便永遠(yuǎn)不可能再靠近他半分。
陳挽能區(qū)別于其他人能知道趙聲閣習(xí)慣、愛好和想法,并不是因為陳挽本身多么聰明、細(xì)致、善于觀察,即便是,根本原因也絕對是對方的縱容、默許和坦誠。
失去特權(quán),等于泯于眾人。
陳挽的呼吸開始變得急促。
趙聲閣看著失常的陳挽,無動于衷,也不兇,沒有責(zé)怪,平靜地說:“陳挽,你不用難受�!�
“你就是這么對我的�!�
“給我抓螢火蟲,打圣誕樹,送芍藥和繡球,你說希望我開心。”
“我沒有覺得開心�!�
“陳挽�!�
“今天是我最難過的一天。”
陳挽的眼眶一紅。
趙聲閣說他不喜歡,陳挽沒有哭。
但是趙聲閣說他不開心。
他不開心。
陳挽的心臟傳來清晰而具體的痛感。
趙聲閣沒有安撫的意思。
馴化陳挽,懷柔、引誘和教導(dǎo)都已經(jīng)沒有用了。
要拿他最在意的事情戳他的脊骨,不痛怎么行。
趙聲閣說:“小時候,我覺得我可能無法得到別人那些輕而易舉的快樂�!�
“后來,又覺得,愛應(yīng)該也很難�!�
“現(xiàn)在看來,原來是連一點信任也不會有。”
陳挽胸口起伏,鼻子也變得很酸。
趙聲閣沒有看也知道他哭了,陳挽連流淚都是無聲無息的。
他又說了一次對不起。
趙聲閣一句沒關(guān)系也沒有回他。
雨越下越大,像濃黑的墨,斜斜打在車窗上,讓人看不清楚外面漆黑的世界,也讓陳挽看不清以后的路,就又問了一次:“趙聲閣�!�
“那我還能追你嗎?”
他好像別的話都不會說了,只來來回回重復(fù)這一句。
夜空非常陰沉,云很厚,蓄滿雷電,風(fēng)聲呼嘯。
趙聲閣轉(zhuǎn)過頭看了他一眼,淡聲說:“不了吧�!�
陳挽眸心一滯,眼球轉(zhuǎn)得很緩慢,整個人抖得像外面被雨水打濕的白鳥。
“這樣啊�!彼掏痰鼗卮穑X中掠過無數(shù)個瘋狂陰暗的念頭,但顯然意識已無法控制身體,病癥顯現(xiàn),手和嘴唇發(fā)顫。
”嗯,“趙聲閣就這么看著,等他呼吸越來越困難,表情越來越痛苦,才說:“你不會追人就不要追了�!�
“換我來�!�
陳挽的頭還低著,隔了幾秒鐘,胸口重新注入氧氣,有了起伏,很慢地反應(yīng)過來,很小聲地說:“嗯?”
趙聲閣沒有馬上回答,就這么看著他,等他稍微平復(fù)和反應(yīng)過來些許,才又說了一次:“我說,你真的不會追人,怎么教都學(xué)不會,那就換我來�!�
片刻后,陳挽的哭終于有了一點聲音。
趙聲閣沒有馬上安慰,就這么冷靜看著,等他自己哭了一會兒,才伸出手,問:“要過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