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不夠強可以寬容,但是撒謊作弊,趙聲閣不會原諒。
卓智軒真的很想知道,這世上到底有沒有人在趙聲閣面前撒謊會不心虛。
噢,真有一個。
陳大慈善家。
他真是上輩子欠陳挽的,不,這輩子也欠他一條命。
就在卓智軒想說點什么的時候,趙聲閣對他很淡地笑了笑:“勞煩你跑一趟�!�
“……沒有。”因為要同他說話,卓智軒始終維持著俯首的姿勢。
趙聲閣遞給他一支煙,拍了拍他的肩,說:“酒店很不錯,開張吉利”,然后離開。
“……”
陳挽在酒店幫卓智軒送賓客,不知道自己無知無覺中跌跌撞撞逃過一劫。
他總是覺得趙聲閣不會記得住他,但他不知道自己長了一張很令人想犯罪的臉,也不知道,趙聲閣的一天里可能要處理一百件事情,但他一個星期需要見的人或許都不超過十個。
何況,他是那樣一個警覺敏察、疑心重重的人。
趙聲閣翹著腿坐在車后排,把玩著那只打火機,隨手扔到一邊。
海市的天氣陰晴不定,這會兒車窗外已經(jīng)飄起雨來,雨水像斷線糊在玻璃上,風(fēng)很猛勁,估計天文臺又要準(zhǔn)備發(fā)紅雨警告。
上一個八號風(fēng)球撤離海市的第二天,趙聲閣開完視頻會議去譚又明的會所。
那天晚上的燈光、普樂甚至溫度都異常適宜,令人放松,和之前去的每一次有些微妙不同。
果盤端上來的時候,沈宗年問譚又明:“你這兒搞服務(wù)升級啊?”
趙聲閣靠在沙發(fā)上,掃了眼那個幾乎都是他喜歡的亞熱帶水果果盤。
山竹己經(jīng)被用刀劃開了個很淺的十字口。
這種麻煩又嬌氣的水果,掰開會沾一手紫色汁水,但事先把果肉挑出來沒幾分鐘又會氧化變色。
劃了個口就方便許多,容易掰開,又能讓果肉依舊被裹覆在果皮的保護之下。
還有一種叫紅寶石的柚子也被剪開了口,去了核,連趙聲閣這樣挑剔的人那天晚上都多嘗了幾瓣。
不是譚又明的會所搞升級服務(wù),是多了一個操心的人。
陳挽隱在昏幽光線里收斂自己的存在感,趙聲閣光明磊落地在聚光燈下審視評估他。
這樣的場景不只一回。
一次飯局結(jié)束后在沈宗年的茶莊里,幾個男人圍坐在八仙桌談生意經(jīng),陳挽就自己拎著個茶壺去燒水,泡茶。
他幾乎不說話,手很白,右手食指與中指指根之間有顆很小的痣,隨手指張合時現(xiàn)時隱。
整個人看起來溫良恭儉,宜家宜室。
連燙杯的溫度都被他算計得握在手里剛好。
諸如此類種種細節(jié)像精密的圖標(biāo)釘在趙聲閣的腦中。
有陳挽在的地方,連空氣的濕度都是最讓人感到舒適的。
次數(shù)不多,但也足夠了。
足夠引起趙聲閣的警惕。
其實平心而論,陳挽行事自然坦蕩,他的細致體貼是不顯山不露水的,潤物無聲不著痕跡。
最重要的一點是,他一視同仁。
對身份顯赫的譚又明們不諂媚,對不小心灑了酒的服務(wù)生不責(zé)備,有禮有節(jié),進退得當(dāng)。
他很聰明,企圖將這種細致體貼的社交禮儀變作無差別的人情世故——不是在刻意對誰好,是對眾人喜好都一視同仁,都觀察入微,都面面俱到。
他擅長把自己塑造成一種以下侍上的庸俗形象示于人前并不斷深化。
這些都順理成章,沒有漏洞,陳挽爐火純青,陳挽出神入化,陳挽差一點就成功了,可惜,他遇到的是趙聲閣,全身上下心眼比菠蘿孔多的趙聲閣。
人人都理所當(dāng)然理直氣壯地接受著陳挽的好,趙聲閣不。
趙聲閣不至于那么自戀,可誰叫陳挽那天晚上在泡大紅袍的時候過了兩遍水才遞給他。
海市有句話叫“茶喝越濃,生意越大”,這邊的人都喝濃茶,趙聲閣是出國這幾年吃不慣外國餐飲把胃弄壞了后才改喝淡茶。
偶爾秘書會忘記過濾兩遍茶葉,趙聲閣第一口就能喝出來,只是他不說而已。
趙聲閣不習(xí)慣苛待別人,只要不是什么原則性的錯誤,他其實也沒什么所謂。
但這是非常微小但私密的個人習(xí)慣。
趙聲閣不喜歡用巧合來解釋事情,他喜歡蛛絲馬跡,喜歡抽絲剝繭,喜歡在偶然性里大刀闊斧抽出客觀規(guī)律。
巧合是偶然的,只有規(guī)律是永恒的。
陳挽想以“庸俗”、“世故”標(biāo)榜和掩飾自己,卻漏了一點——沒讓趙聲閣看到他的企圖。
一個人看不出企圖,便很危險。
陳挽是聰明,但不撞彩,遇上趙聲閣。
薔薇遇上猛虎,無需細嗅,也香氣敗露。
趙聲閣自小到大見過口蜜腹劍,見過兩面三刀,見過太多欲拒還迎與欲擒故縱。
煙盒與打火機不過是個小小測試,什么也證明不了。
沒有順桿上爬,只算陳挽知趣,而非無害。
他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地給,趙聲閣也可以不動聲色地不收。
陳挽不聲不響,像一團虛盈朦朧的霧氣,時不時飄過來一下,又被風(fēng)吹散。
趙聲閣不喜歡朦朧,不喜歡未知,不喜歡不確定性,不喜歡別人跟他玩兒心眼。
所以拍賣會那日比亞迪遭受了無妄之災(zāi)。
陳挽第二天去店里取車。
比亞迪在不自量力和勞斯萊斯生死決戰(zhàn)過之后就出了問題,送去店里維修。
老板是熟人,問他是怎么把一輛以耐力足著稱的代步車開到引擎系統(tǒng)高燒不下的。
陳挽拍了拍愛車的前蓋,冷笑一聲:“碰到了個神經(jīng)病�!�
那天拍賣會之后,他特意去查過,但毫無線索,那輛車牌普通但不可一世的勞斯萊斯仿佛蒸汽憑空消失在海市。
就像那日開業(yè)宴之后的趙聲閣,又悶不隆咚地失蹤了近兩個月。
連譚又明也找不到人,趙聲閣日理萬機、又身份特殊,前兩年還在國外經(jīng)歷了一次兇險的槍擊案,不得不謹慎,大家也都理解,或者說習(xí)慣了。
陳挽從來不主動打聽,但卓智軒是知道他的,于是故意在大家聚餐時猜測趙聲閣是去了加國,因為最近有個重要的經(jīng)濟行業(yè)密會在那邊召開。
趙聲閣今年剛當(dāng)選上亞太貿(mào)易協(xié)會議員,出席的可能性很大。
譚又明插嘴說不是吧,說按理是去了新國,最近按明隆計劃要建新一批新工廠。
本來建工廠這種事輪不到趙聲閣親自去,但這是一批全智能型工廠,明隆,或者說趙聲閣永遠走在業(yè)界前沿,這是這套新的AL程序首次大規(guī)模投入生產(chǎn),但他也不確定,就看向沈宗年,沈宗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知道,閉口不言。
他一向嘴緊寡言,譚又明瞇起眼:“你沒騙我吧?”以前讀書的時候,趙聲閣搞機器人和航模就經(jīng)常只叫沈宗年,他嫌譚又明和卓智軒三分鐘熱度坐不住。
沈宗年聳聳肩,如平常一般冷漠的樣子:“我沒有�!�
陳挽不知道該相信誰的,看話頭兜了一圈也扒不出一絲蛛編馬跡,有些失落。
他不禁想,和趙聲閣做朋友也很不容易,不知以后站在他身邊的那個人是不是也會這樣,三月五載才能見上一次面,對方行蹤嚴格保密無跡可尋。
永遠只能被動地等待,靜默守候。
不過這些和陳挽都沒有什么關(guān)系。
甘愿也輪不到他,陳挽已經(jīng)在做那個守株待兔的人,但不知道還可以做多久。
等到那個人真的出現(xiàn),他就不會再守。
卓智軒看陳挽安靜飲茶一聲不吭的樣子,心中一突,離開時特地把人拉到一旁,嚴肅地說:“你別亂來�!�
“什么?”
卓智軒打量了他一會兒,說:“剛才那些只是我們的猜測,你別真的飛,趙聲閣這個人真要藏,他們家老爺子都找不見人。”
“……”陳挽看他像個傻子,“我有病嗎?”
卓智軒看他像個瘋子,挺認真地回:“你本來就有�!�
“……”
趙生,心眼很多、很難搞一男的(不是)
第11章
11.紅燈高碑
周三是證券交易日,陳挽去明基中匯辦理手續(xù)。
中環(huán)園區(qū)很大,以白鴿廣場為中心坐標(biāo)向四周輻射,紫荊花木道枝葉成蔭。
像趙氏的明隆、沈家的葡利這樣敲過鐘的大集團都在寸土寸金的芬利大街的大廈里,像陳挽的科想這樣的新興中小型公司只能租下太子段西寫字樓其中幾層。
有人的地方就永遠會形成鄙視鏈,哈劍麻理就去芬利大街,拿哥大賓夕法尼亞畢業(yè)證的就去太子西。
陳挽邁步走進冷氣撲面的大廈,居然看見了趙聲閣。
對方獨自一人,似是在等車。
銷聲匿跡兩個多月只活在大家傳聞的人突然出現(xiàn),陳挽腦子空了一瞬,生出一種很緩慢、無來由的快樂。
也是一種無用的快樂。
陳挽不知道對方對他有沒有印象,猶豫了一瞬,本想直接裝作沒看到走過去,腳尖都轉(zhuǎn)了方向了,忽然,對方剛好抬頭往這邊看了一眼,應(yīng)該是看車到?jīng)]到,他看起來已經(jīng)等了有段時間,應(yīng)該是有什么事急著去辦。
陳挽不好當(dāng)沒看見,便走了過去。
趙聲閣看起來對他有點印象,但又想不出確切是誰。
陳挽一點不意外,很簡略地帶過一句自我介紹,趙聲閣淡淡點了下頭,隨口說自己是車壞了。
陳挽淡淡微笑著,禮貌詢問:“您急著走嗎?如果不介意,我的車就在附近,可以載您過去。”
趙聲閣看著他:“方便嗎?”
陳挽一頓,他只是禮儀性一問,沒想對方會真的答應(yīng),心中有什么炸開的同時又馬上責(zé)備自己今日怎么沒有開輛好點的車。
趙聲閣怎么能坐比亞迪,還是前不久被一個神經(jīng)病創(chuàng)過的比亞迪。
可陳挽不想放棄這個機會,說方便,問趙聲閣要去哪里,趙聲閣說了個地方,陳挽說好。
他領(lǐng)路,兩人隔得不遠不近,標(biāo)準(zhǔn)的社交距離,但又比以前出去的那幾次都近一些。
趙聲閣人高腿長,走路有種內(nèi)斂的氣勢,兩人的手臂都有幅度很小的輕微擺動,煽起燥熱的氣流,陳挽的心跳隨著對方的節(jié)奏起伏,似中央廣場的白鴿撲翅。
趙聲閣的手臂一定很熱,他有些腦昏地想。
陳挽把手收回口袋,掏出鑰匙,對隔著數(shù)米的比亞迪按了一下開鎖。
“嘀”的一聲,驚飛一群噴泉邊上的白鴿。
陳挽紳士地為趙聲閣打開后排車門,還用手虛虛護著車頂,姿勢很標(biāo)準(zhǔn)。
趙聲閣非常理所當(dāng)然地邁步上了車,比亞迪剛修好不久,不大的空間讓他皺了皺眉,一雙長腿只能委屈巴巴地交疊起來。
陳挽抱歉地說:“車不太大,趙先生見諒,旁邊有水�!�
“謝謝�!�
趙聲閣很疏離,陳挽問了句溫度還合適嗎就沒再開過口,專心開車,一路上沒有多半個字的搭訕閑聊。
趙聲閣在后排也悄無聲息,安靜得陳挽都懷疑這車里只有他一個人。
但背后籠罩那片氣場如又有實質(zhì),沉靜但壓迫感巨大,叫他時時保持警醒。
如果陳挽背后長了眼睛,就會發(fā)現(xiàn),趙聲閣就是在觀察他,光明正大,肆無忌憚。
陳挽開車很利落,手落桿起,該禮讓禮讓,該超車超車。
趙聲閣像個面無表情的考官,目光落到陳挽的手上,那只曾經(jīng)為他們泡過茶的右手,此刻握著方向盤。
趙聲閣別開視線。
不知怎么,今日一路掛紅燈,每個路口他們都要坐在寂靜的車廂中一同等一個沉靜銳待這偶然的三十二秒。
對趙聲閣是百無聊賴的審視,對陳挽卻是一場甜蜜的酷刑。
車廂里幾乎聽不到呼吸聲,兩人目光不經(jīng)意在后視鏡里撞上,一個沉靜矜傲,一個溫順謙和,一秒,又彼此錯開。
陳挽有些歉意地笑笑,紅燈的錯也攬自己身上,覺得耽擱了對方時間。
趙聲閣沒回應(yīng)那個笑容,撇開視線,接起一個電話,說:“堵車�!�
“就來�!�
趙聲閣講話很少,言簡意賅,低沉字句如一只螞蟻踩在陳挽某處酸軟的神經(jīng)上,爬進他心底。
這趟行程目的地是鷹池。
海市紙醉金迷的銷金窟,以尤物多、玩得瘋、奢靡無度沒有底線聞名。
陳挽當(dāng)然沒有什么不切實際的非分之想,也絕對地清醒理智嚴明克制,但想是一回事,真實發(fā)生是一回事,如果情感真的那么好控制,收放自如,那它的魔力未免也太平凡。
若是卓智軒在,定要拍手稱贊陳挽好了不起,親自將喜歡的人送去十里歡場。
暗戀就是走一條不能出聲、不能回頭的黃泉路。
一路紅燈高掛,轉(zhuǎn)綠燈時蜂鳴聲急促,摩天大樓似幢幢高碑,葬一個人靜寂無名不敢聲張的愛意。
抵達鷹池,趙聲閣說他不要在正門下。
他跟陳挽不熟,但使喚人的語氣倒是很理所當(dāng)然。
陳挽沒回頭,從后視鏡中對趙聲閣點點頭,邊倒車邊問:“那需要我把您放在哪個偏門下?”
因為經(jīng)常有警署的人來巡查,鷹池設(shè)了很多暗門,等級越高的會員可以經(jīng)過的門的權(quán)限越多。
趙生好禮貌,詢問陳挽的意見:“你認為哪里下比較合適?”
“……”
陳挽靜了一下,摸不準(zhǔn)趙聲閣什么意思,不知他是要賓客相迎還是掩人耳目。
鷹池里頭空間結(jié)構(gòu)十分復(fù)雜,如四面迷宮,且會所一共分了八個門,水門、雨門、坤門……海市風(fēng)水學(xué)盛行,鷹池的老板特地找大師算過的,每個門都曲徑幽深,四通八達。
陳挽也不知道他是要去A座還是B座,A座是些非法表演,B座水更深,他不清楚具體的,但趙聲閣要去哪里,也不是他能過問的。
陳挽回答之前,趙聲閣又好似很善解人意地說:“你哪里好停車,我就在哪里下。”
陳挽一時頭更大。
此話看似體貼,實則是將決定權(quán)推到陳挽手上。
陳挽如何選擇可以透露很多東西,比如,他覺得趙聲閣會去哪里,他知道多少,他是否想讓別人看見趙聲閣從他的車下來。
這很棘手,陳挽深思熟慮了幾秒之后,說:“那我放您在水門下?”
水門算是中樞,一走進去就是私人電梯,客人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看陳挽又把皮球踢了回來,趙聲閣從后視鏡里看著對方,笑了笑,語氣平和又隨意地說:“你知道不少。”
“……”陳挽想否認,又怕說多錯多,所以還是什么都沒有說。
事實上,他只有一次跟卓智軒進來過,在看到那些露骨淫靡到令人不適的表演后就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