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二房舅爺廖全笑道:“那阿挽要好好抓緊這根繩呀,光自己爬上去可不行,陳家好你也才能站得更穩(wěn)嘛,是不是這個理?”
陳挽沒說話,陳秉信先嗤聲:“他能有什么指望,人家不過是拿他當跑腿的使喚,怎會真給他臉面�!�
這話這么當著眾人的面說出來,大家都竊笑,宋清妙敢怒不敢言,面色都氣得漲紅了,陳挽卻并不覺難堪。
話雖難聽,但理論上,陳秉信沒有說錯,陳挽向來很有自知之明,他對那個圈子是否真正接納了自己從來不敢太樂觀,畢竟身世階層地位都擺在那里,隔著天塹。
但再怎么樣,陳挽也覺得,比這里好得多,先不說少爺們拿不拿他當朋友,至少是拿他當人的。
陳挽認同地點點頭,不卑不亢道:“是這樣的,我一個打雜跑腿的并不能說上什么話�!�
且不說他不會為陳家做任何事,就連他自己的生意都不會利用那個圈子的人情與便捷。
這是一道嚴明的防線。
陳挽這個人,從里到外,從頭到腳,從眼神到笑容都是不純粹的,但唯有這點心意還算是純粹。
他必須盡全力保有這點純粹。
大家都想看陳挽笑話,但當事人一臉無所謂、不上心,話題便換到了三房長女的婚嫁身上。
陳宅規(guī)矩森嚴,繁文縟節(jié)極多,晚餐結束,陳秉信雙手合十念了禱語,率領眾人給真主、媽祖像上香。
陳挽不止一次懷疑,這種半土半洋、不中不西的形式主義信仰真的不會將東方西方的神明都惹怒嗎?
站在一群同輩間重復跪拜磕頭的陳挽某一刻覺得自己活在大清末的某年。
陳秉信像往年一樣,請了幾個風水大師來驅鬼供佛,花重金請了靈符,企圖榮信這幢從根部就已經腐爛的大廈重煥生輝。
大師四處摸摸墻角、門梁,算得一副好卦后,眾人又放下心來去碰麻將了,客人來了一撥又一撥,牌嘩啦啦一倒,觀音和佛祖都要被這一聲聲“胡”吵了清靜。
紅木掛鐘才指向八點,離可以走還有很久。
陳挽去偏廳透氣,他從不在老宅打工作電話,無聊立在窗前看雨。
八號風球掛得猛烈急遽,走卻不干脆利落,一直拖著尾巴,夜雨打在寬大的棕櫚葉上沙沙作響,冰秋葉海棠花瓣落滿庭院。
這天并不是周末,但是放臺風假,小孩子就多起來,有陳家旁支的,也有客人帶來的,在前堂打鬧。
陳挽百無聊賴看了一會兒,敏銳地走至一個羊角辮女孩面前,她正在以一個奇怪而僵硬的姿勢貼著墻面。
陳挽將周圍幾個蒼蠅般圍著她打轉的男孩唬走,蹲下來問:“你在做什么?”
女孩應該是混血,鬢發(fā)微卷,淺色瞳仁戒備看著陳挽,陳挽朝她露出一個很淺的微笑。
幾乎沒有人能抵得住陳挽的笑容,無論是十七還是七歲,搖頭,女孩用英語說:“我沒事�!�
陳挽看了下她身上沒什么明顯的傷痕,便站到她旁邊,學她一樣立墻。
大概是這個無聊打發(fā)時間的舉動莫名贏得了她的信任,過了一會兒,女孩側過頭,一本正經地伸出手:“你好,Judy�!�
陳挽也伸出手,鄭重地握了握:“你好,陳挽�!迸滤牪欢形�,陳挽又說:“或者,Keats.”
女孩對他的中文名比較感興趣,但發(fā)音不是很流利:“陳、挽?哪個挽?”
“挽留的挽。”
Judy眨了眨眼,她的中文水平還不足以理解這個詞匯。
陳挽摸了摸口袋,掏出一張很簡潔的名片,指了指上面的字,Judy仔細看了一會兒,收下了。
兩個人又并立著沉默地看了一會兒夜雨,陳挽覺得口渴,拿過供臺邊的一只山竹問:“Judy,吃不吃?”
Judy猶豫了一瞬,說:“不好意思,陳挽,我不方便吃�!�
陳挽對她一板一眼的正經感到好笑。
“why?”
Judy為難地說:“我的裙子壞了,我不方便離開這面墻。”
陳挽這才注意到她的裙邊有剪刀破壞的痕跡,他收起笑,低聲問:“他們做的?”
男孩七八歲,狗都嫌的年紀。
Judy默認。
陳挽脫下自己套在外面的襯衫遞給她,讓她系在腰間:“先擋一下。”
Judy說謝謝,陳挽問:“是否需要告訴你母親?”
Judy的母親是杜蕊夫人,現(xiàn)在正在客廳打牌。
這位曾經的海市首富遺孀、坐擁半邊淺灣的名媛情人眾多,Judy父親的身份也曾是海市人人津津樂道的謎團之一。
杜蕊夫人沉迷紙醉金迷,不怎么管Judy,所以Judy還是說不用了,杜蕊夫人只會斥責她失了淑女禮儀。
陳挽尊重她的意思,他的襯衫很長,Judy完全可以當裙子穿,并且顯得很時髦。
陳挽掰開山竹分一半給她,Judy吃得很矜持。
當下正是山竹旺季,越國當日空運進口,個個渾圓飽滿,果肉瑩白甜美,似幾瓣盈雪,津甜甘汁溢于齒間。
吃完陳挽看了看果籃,問:“再吃一個吧,鳳梨還是香瓜?”
Judy披上了他的外套,行動自在了許多,探了探頭,說:“香瓜。”
陳挽拿刀去切,忽然一只手自身后拍上他的肩,陳挽反應極快偏閃轉身,刀尖對準來人,對方急忙挪開手,舉起,呈投降狀,笑得牙齦露出:“阿挽,是我。”
陳挽上前半步擋住Judy,刀沒放下,在空中晃了幾個比劃,說:“是你又如何,退后�!彼疾槐鼗仡^只消聞見那種腐朽的氣味便知道是哪一只惡臭蒼蠅。
廖全仍是笑盈盈的,指指他手上的刀:“先這個放下吧,我只是好久沒見到你,想同你聊聊天。”
陳挽沒理他,廖全就又說:“家和萬事興,姐夫看到又要說你了�!�
“看到也無妨,”樓梯的燈光打在陳挽臉上,他一不笑,氣質其實是有點陰冷的,陳挽歪了歪頭,緩慢但清晰地說,“你以為你還能再一次把我送進小欖山?”
廖全的笑淡了些,舔了舔牙根。
小欖山是海市的瘋人院,關的都是些身份特殊的病人,比如官員的情婦私生子、特級政治犯、精神失常的明星。
陳挽從九歲開始,在那里渡過三年。
他將刀尖往前伸了一寸,直直指向對方眉心,點了點,語氣平靜地說:“你做不到了,但我可以再剪一遍你的手指�!�
刀尖實在過近了,廖全貪婪渾濁的眼球終于瑟縮半分。
陳挽剛從外環(huán)唐樓被接回來那一年,九歲,午睡時被廖全關在房間。
廖全拿手摸小孩的腳,脫他白襪,不想陳挽異常機警戒備,幾乎是第一時間就反腳用力踩他手腕。
廖全痛叫一聲,扇了陳挽一巴掌,抓他頭發(fā),陳挽歲數(shù)不大,性狠話少,二話不說直接拿書桌上的剪刀剪他手指。
他從來不是什么手無縛雞之力的少爺,他是在外環(huán)唐樓廝混無人管教的野孩子,是弱肉強食之地長大的惡犬,沒受到過馴化,全身長滿利刺,廖全被扎得滿手淋漓鮮血。
菲傭在樓道里聽到慘絕人寰的嘶叫時,陳挽快要將人手掌都戳穿了,還要去刺他的眼睛和臉。
此事掀起軒然大波,醫(yī)生來家里診傷,說搞不好要廖全右手要殘廢,二房夫人廖柳當眾揣了陳挽一腳,又揮了宋清妙一個響亮巴掌,仍不解恨,一哭二鬧三上吊,要陳秉信還她弟弟一個公道,廖全是廖家的獨苗。
各房人人看陳挽像看一個瘋癲邪氣的瘋子,哪里有普通小孩這樣心狠手辣鬧出人命的。
陳秉信震怒,陳挽就像護母弒父、無法無天、不服管教的哪吒,養(yǎng)不熟的白眼狼,他命家庭醫(yī)生強制給他打了安定,出了一紙診斷他患精神類疾病的診書,押他進小欖山。
陳挽收回刀,一眼不看廖全,繼續(xù)給Judy切香瓜:“你是知道我的,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講得出做得出�!�
廖全以前在他身上討不到便宜,現(xiàn)在更不能,廖全不甘地看看他漂亮雋逸的側臉,陳挽身上那種迷惑人的柔和和勁兒勁兒的時候都很招人,但他也怕陳挽發(fā)瘋,畢竟對方剛才似乎是真的打算將刀子戳進他的眼睛里。
還不是時候,廖全看看Judy,后退兩步,走了。
陳挽遞給Judy一片香瓜:“怕不怕?”
Judy吃得嘴巴亮晶晶的,問:“什么?”
“有沒有嚇到你?”他剛剛比刀的樣子像是要殺人,不知會不會給小朋友留下心理陰影,所以遞水果的時候對她微笑,并拿紙巾幫她擦了下手上沾到的果汁。
“沒有,”Judy仰著臉看他,應該是杜蕊夫人和情人調情時并不避著她,小女孩有些早熟,用英語說,“陳挽,你是溫柔的紳士�!�
“……”拿刀指人,溫柔的紳士?
Judy眼睛往果籃子里左右看看,真誠道:“l(fā)ike
the
mangostees.”
Mangosteen,外表結實堅固,內里瑩白柔軟。
“……”陳挽不是很懂小朋友的奇妙的想象力和童心,噎了片刻,不敢給她刀,塞了幾根水果叉子到她的口袋用以防身,叮囑:“以后看到這個人,走到大人多的地方去�!�
Judy信任他,便很聽話地點頭。
陳挽的英文名是濟慈
小朋友覺得他像山竹,熱帶水果,掰開來是溫柔貓爪,甜甜軟軟,這樣
第5章
5.高山低谷
按照風水的大師的說法,要過完亥時才把“鬼”送走。
其余人都直接在陳宅里過夜,陳挽冒雨去拿車,曹致也出門,剛才在飯桌上半真半假透露他行蹤,這時不知是順路還是故意堵人。
“你那天不是去泊車吧�!�
這是個陳述句。
泊車無需穿六位數(shù)的西裝,陳挽回陳宅從來都是隨隨便便的襯衫牛仔褲,極其不重視的行頭,低調普通,也沒什么野心的模樣。
陳挽側頭平靜看他一眼,淡定轉了轉車鑰匙,咬死:“我就是去泊車。”
曹致在夜色中輕笑一聲:“你說是就是吧�!�
陳挽也維持著虛偽的禮貌,說再會,轉身離開。
安保亭前的平地上不知道被誰扔了一條生銹的狗鏈。
陳挽利落跨過去,目不斜視,心如止水。
他早已不是年少那個被人用狗鏈子拴著欺侮戲耍的私生子。
鐘鳴鼎食之家看起來光鮮亮麗,實則最是藏污納垢腌臜齷齪,有錢人的畸形和殘忍非尋常人可比。
誰能想到生在這樣的人家,陳挽小時候被栓在狗洞食不果腹衣不蔽體。
小時候他最羨慕外面路上的乞丐,至少自由。
人間煉獄,不值一活。
陳挽開來的那輛大眾淹沒在陳家一眾豪車里毫不起眼,走近了才看清,車身比來時多添了數(shù)道劃痕,位置很低,他猜應該是今晚那幾個欺負Judy
的男孩干的。
不知道輪胎有沒有沒被戳破。
雨又開始下大,不想驚動宅子里的人,陳挽蹲下來確認過輪胎安全才上車。
關上車門,心里涌起很深的疲憊,沒有開燈,就這么直接俯在方向盤上趴了好一會兒才緩過點神來。
豆大雨珠砸在風擋玻璃上,密閉車廂依然能聽見從很遠傳來的風聲和浪聲,棕櫚葉刮著車窗。
陳挽點了支煙,猛吸了兩口,才感覺到有氧氣從肺部涌進來,緩解了被大雨和夜色溺斃的窒息感,手在黑暗中胡亂探到電臺開關,扭開放出一些聲音。
港文金曲在放千禧年天后合集。
“你快樂過生活
我拼命去生存
幾多人位于山之巔俯瞰我的疲倦,
你界定了生活
我侮辱了生存
只適宜滯于山之谷整理我的凌亂
未見終點,也未見恩典,我與你極遠”
中控臺手機震動。
陳挽被驚醒,手指動了動,攥緊,花了些許力氣才接。
“晚上好,陳生。”
“Monica。”
“抱歉貿然給你致電,因為上周您沒有過來復診,那副藥方不能連續(xù)使用,所以我必須要給你打個電話�!�
上周陳挽一副心思落在趙聲閣回國上,忙忘了,萬分抱歉道:“不好意思Monica,是我失約,上次的診費也記上,我的問題�!�
Monica頓了一瞬,無奈道:“陳生,我不是這個意思。”
她這位病患對旁人同理心很強,對自己卻不太上心。
但她作為醫(yī)生,不能聽之任之:“您這兩天有空嗎?能不能盡量抽個時間過來面診,這個治療階段比較特殊,最好不要中斷�!�
Monica是陳挽很多年的心理主治了,陳挽從來不覺得自己心理有問題,是卓智軒覺得好友在某些時刻不太對勁并偶爾透露出一些瘋狂的想法后,給他找了Monica。
Monica是卓智軒在哥大的師姐,陳挽對自己的病情不算上心,但不愿拂好友的心意,也不愿給醫(yī)生添麻煩,說如果不打擾的話,現(xiàn)在就可以過去。
Monica松一口氣,陳挽這種看起來很配合其實最不配合的病人是最難搞的,她說:“好的,那我在診室等你�!�
陳挽怕對方加班太晚,連超了幾次車,抵達提督街時不到十點,Monica給他倒水,問:“最近怎么樣?”
陳挽表面是很配合的,像以往面診一樣詳細地敘述自己的近況和癥狀,Monica給他做了一次催眠。
在藥物作用下,病態(tài)的、真實的人格得以蘇醒顯露。
“我把他們的動脈刺破了�!�
Monica記錄的手頓了一下,輕聲安撫病人。
“截斷了右肢�!�
“狗不愿意吃他們的骨頭�!�
全然放松之下的語言是混亂的,只是對心理底層一些概念性片段和詞匯的快速描述和真實映射,因此非常脫跳,沒有邏輯可言。
“子彈時速6.8,可以更快�!�
“加班,很晚。”
又過了許久,陳挽說。
“他沒有看過來�!�
大約二十分鐘,Monica結束了催眠。
Monica是除了卓智軒之外,唯一知道陳挽感情狀況的人,如今這個名字重新出現(xiàn)在記錄中,她說:“陳先生,你沒有跟我說他回來了。”
白熾燈明亮,直到這一刻,陳挽才真正地意識到,趙聲閣是真的回來了,不是他在催眠室里做的一個夢,也不是從前他那些腦電圖和心理ct中的一個數(shù)據。
于是他笑著說:“是的,他回來了�!�
Monica點了點頭,眼睛里看不出喜憂。
因為出現(xiàn)了新的變量,莫妮卡給陳挽重新安排了心理測試。
自她接手以來,陳挽從反應性抑郁癥過渡到隱匿性抑郁,表現(xiàn)出了很多在臨床上都很少見的性征,心理狀態(tài)和他的行為特征非常復雜矛盾。
或許絕大多數(shù)都認為他是一個非常體貼溫柔的人,但很多測試里都反映了他的自毀傾向,用溫柔的表象、正常人的禮法抑制自己的厭世和反動的人格切面。
超強的同理心和共情能力的背后,是對自己的欲望、需求的漠視和冷淡。
如今勉強維持在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狀態(tài)。
“你認為,他的重新出現(xiàn),對我們原來制定的治療計劃影響大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