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趙聲閣靠著椅背,噙了口茶,不置可否。
譚又明和他認識了這么多年,有些時候也還是沒能完全摸透他,小時候就少年老成高冷寡言,這些年越發(fā)不動聲色。
海市門派林立,他們這個圈子從小到大確實都沒進過什么人,可陳挽人是真的很不錯,能力、人品、性格,譚又明只得求助地看向旁邊的沈宗年。
一向金口難開的沈宗年也低聲說了句沒事,盡管語氣并不帶什么感情。
趙聲閣本來也只是出于本能地例詢質疑,但一下子譚又明和沈宗年都跳出來為這個人做擔保,那就很不簡單。
不過趙聲閣也無所謂,挑了挑眉:“我又沒說什么。”
譚又明:“……”這么多年,和趙聲閣說話沒被氣死是他命大。
散場,陳挽提前叫人泊車到門口。
出了室內,山腳下海浪的怒吼更清晰,檐下雨珠成排,夜里海風也勁,吹落山間許多開在夜里的白色杜鵑和吊鐘花。
陳挽出來時沒拿外套,海風把襯衫吹得落拓,顯出纖細的一截腰身和削直的肩膀,像夜雨中的一桿竹。
有人從他后面出來,不需要回頭,鼻子和耳朵可以為他辨認出那是誰。
陳挽脊背稍微挺直了些,頭低半分,讓到旁邊,幾乎隱到夜色里。
趙聲閣沒看見他,徑直越過,一手挽著外套,一手拿著手機在打電話,聲音很沉。
門童將鑰匙交給幾人各自的司機,陳挽聽到譚又明對自己助理喊:“直接去桂蘭坊。”
海市最大的銷金窟。
已經掛了電話的趙聲閣低聲說了句什么陳挽沒聽清楚。
心尖仿佛被只螞蟻踩到一根神經,一點點酸軟,不多,他安靜地撐傘目送。
譚又明從車窗伸出頭來招呼陳挽一起過去玩樂,陳挽溫和一笑,如風雨如晦中的一盞盈燈。
“下次吧譚少,還有好多賓客沒走�!�
譚又明也隨得他。
陳挽站得筆直,那輛被卡宴和賓利圍在中間的黑色邁巴赫絕塵而去,直至隱入電閃雷鳴的烏云之中。
陳挽眨眨眼,“啪”一聲收起長柄黑傘,轉身,重新邁入燈火輝煌的名利場。
“仙鹿”過境時間不長,到第三天已有云歇雨停之勢,陳挽大清早就被召回老宅。
距離他上一次去那邊已經有兩個月,加之心不在焉,在山腳拐錯了道,近十一點才到。
二房三房的人都在,表侄、堂親、舅老爺,烏泱泱一堆人,圍著陳太打麻將,另外還開了兩桌打橋牌的,熱鬧得很。
陳挽掃了一眼沒見宋清妙,直接走上三樓偏房。
主位的陳秉信沉著面色,杵了杵拐杖:“不知道叫人?”
陳挽就停下腳步,朝下邊的人很平靜地點了個頭,用粵語說:“早晨。”
這時牌桌上的人才看到陳挽——四房的私生子一向是最沒存在感的。
此時他站在一半的紅木旋梯上,居高臨下又低眉順耳,看起來有種反差的詭異。
不過陳挽自小就風邪,連風水大師都說他是三代里最命兇克根的,又有那件事,陳家把他放在精神病院關到十二歲才放出來。
大家都在摸牌,沒有人應陳挽,他就徑自提步上去了。
三樓的偏房很窄,因為是頂樓,受海市常年潮濕的天氣影響,白墻已斑駁,有些滲水。
陳家的主人幾乎都住二樓,只有宋清妙住這一層。
因為她并非“明媒正娶”,是輾轉跟過海市諸多富商后,使了些手段留下陳挽,陳秉信甩不掉了才把她帶回來的。
陳挽敲了門,里頭傳出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
“誰?”
“我�!�
鎖開了,門后探出一個頭:“寶寶�!�
陳挽習以為常,輕輕“嗯”了一聲,側身進去。
年久失修的木地板發(fā)出吱呀聲響,應該是有幾天沒清掃了,落了層灰,邊也卷起來。
因為天氣和采光不好,屋內光線很暗,頭上的吊燈燈光慘淡,照得脫漆佛龕上的觀音神像面容有些詭異和扭曲。
梳妝臺上大喇喇攤著幾個空的寶珠盒。
陳挽記得上個星期約她出去吃飯才給她帶了一套Tiffany,是沒上市的拍賣品,他托人拍的,因為拍賣行都沒有給他入場的邀請函。
而且每半個月約她吃飯都會給她轉一次錢,數(shù)額都不算小。
陳挽微垂著頭看向那堆珠寶,抿了抿唇,輕聲說:“你不是說你以后不去了嗎?”
宋清妙有些無措地囁嚅了一下,拿起擱在煙缸的細煙放進嘴里,就這么在金佛像面前抽起來,并不怕被佛祖怪罪。
煙灰缸里的煙蒂已快要滿出了,沒有清理。
“曹芝克扣我的分紅嘛,廖柳又在牌桌出千騙走我一套Bulgari,我氣得瘋了要殺人�!�
她不是本市人,是被賣到這邊來的,說話始終帶著江南吳儂軟語的腔調,跟兒子說話也有種少女的天真和撒嬌。
宋清妙很懊惱的樣子,將手肘擱在梳妝臺面,撐著頭,橢圓描花銅鏡照出清瘦曼妙的身形。
她是非常不顯老的骨相,杏眼,珍珠牙,唇珠豐潤,嫵媚又純雅,即便這個歲數(shù)一頭長黑直也一點不突兀。
是港澳風,但其實是半架空,具體的背景、地名、習俗無需考究,啵啵
第3章
3.千禧年的一瓣蓮
陳挽長得像她,但氣質截然不同,溫潤內斂,那些基因里的張揚美和幼態(tài)感蛻變成含蓄、沉穩(wěn)。
陳挽走過去幫她掐滅了煙,說:“搬出去好不好?不想同我住就另外幫你找一套,復式或者別墅都可以�!�
“他那邊……我來想辦法�!�
這不是陳挽第一次跟她這樣提議,宋清妙情緒變得激動,眼神責備而不解:“憑什么我走?我不走,沒拿到我們的東西我就死在這里好了�!�
陳挽沉默片刻,冷靜告訴她:“你死他也不會留給你的�!�
“那我們就自己拿,”宋清妙拉陳挽的手,“寶寶,媽媽只有你啦,你要爭氣些�!�
陳挽張了張口,看著長不大的“少女”,沒有說話。
宋清妙咽不下的那口氣,那樣風光過的人,千禧年是她的鼎盛時代,光鮮、搶手、名動海市。
彼時海市清一色的濃顏美人,宋清妙是江南湖心的一瓣蓮,名利場上的男人像狼嗅到蜜,趨之若鶩。
但她就像裱在男人袖口上的一顆珠寶,象征名利和權勢,把玩可以,放在家中廳堂不行。
過手可以,接手不行。
男人追逐她,又看不起她。
擊鼓傳花停在了陳秉信這里,再美的美人也變成笑話。
陳挽也是不被承認的笑話,需要經過三次親子鑒定才不得不在滿城風言風語中從外三環(huán)唐樓里被帶回陳宅。
陳挽韜光養(yǎng)晦苦心經營這么久,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徹底離開這座牢籠煉獄,能光明正大名正言順稍微夠一下那個人的世界。
自由和清靜很奢貴,陳挽從小到大,做夢都想要。
但宋清妙想要更多,要錢要名要利,還要那種回到千禧年屬于她的時代的風光。
陳挽自覺辦不到,可他也做不到真狠下心撂開宋清妙去要他一個人的自由。
十一歲冬天,他在精神病院高燒到神志不清命懸一線時,是宋清妙拿著剪刀沖進去把他撈出來。
宋清妙愛他嗎?
沒有很愛,但也多少有點。
不多,但已經是陳挽在這世界上僅有的一點愛,所以很珍貴,他還是想珍惜。
陳挽沉默半晌,問:“你要多少錢,我可以掙。”
宋清妙說話軟軟地,但卻很輕蔑:“你能掙多少嘛�!彼蝗簧衩刭赓獾販惤愅欤f,“寶寶,最近謝家堅在約我�!�
陳挽一頓,額角直跳,嚴肅道:“你不要去!”
心宋清妙頗有些證明自己徐娘未老的得意,陳挽皺眉:“你不要去,他有家室的,并不是真心追求你�!�
看她不以為然,陳挽苦口婆心:“最近榮信董事會換屆,他不過是想套你的口風和增加持股�!敝x家堅是榮信的董事,幾十年前從陳秉信手下打拼出來。
宋清妙從年輕時就美得很笨,美貌一但沒有與之匹配的頭腦常常是滅頂之災,她嗔怪:“什么真不真心的,我也不是真心的�!�
“我只是去和他吃頓飯,看看他有沒有什么法子可以幫你進榮信�!�
“那就更不必,”陳挽堅決道,“我不進榮信,我有自己的事要做�!�
宋清妙有些火:“你什么事嘛,成日不務正業(yè)得過且過,廖致和前兩天都辦升總經理的歡宴會了,你畢業(yè)幾年連分公司的大門都還沒進,媽媽好憂心你啊,晚上都掛念著你睡不好覺�!�
廖致和是二房廖柳的外侄,榮信之前是陳秉信的一言堂,后來做了兩次心臟搭橋手術,大權旁落,主要被大房曹芝和三房隋雨瓜分。
二房廖柳以巴結大房曹芝分一杯羹,幾房都看不慣宋清妙年輕貌美又來路不正,聯(lián)手打壓。
本家少爺小姐和外室子侄在榮信里爭權奪勢斗得厲害,陳挽永遠置身事外。
但他沒敢告訴宋清妙具體的,否則那些資產很快就會被她拿到賭場或者牌桌上揮霍一空。
陳挽幫她把翻得凌亂的珠寶盒整理蓋好,又把煙灰缸里的煙蒂清理干凈,開了窗透氣。
“你不必擔心我,你過好自己的是最要緊——”
門外有人敲門:“四太,老爺讓下去用晚餐�!�
宋清妙與陳挽對視一眼,都噤了聲,陳挽沉下聲道:“好�!�
兩人下去的時候,大家都已經開始動前餐了。
陳挽坐到不起眼的末位,看到傭人往餐桌上遞冰瀨粉和蓮藕老鴨湯,才想起來今日是中元節(jié)。
農歷七月十四,又叫鬼節(jié),海市人最喜歡煲湯,煲鴨湯是取“壓”的諧音,即“鬼節(jié)壓鬼”之意。
這邊將這個并不在全國范圍內聞名的傳統(tǒng)節(jié)日看得比中秋還重。
生意場上混的,多少信點風水。
掛壁上供奉著八面神和媽祖娘娘,香火是不斷的,水柳木柜、深沉厚重的繁花地毯、爬到窗戶的綠色藤蔓讓餐廳顯得陰晦壓抑,叫人沒有胃口。
幾房的人湊一圓桌《最后的晚餐》,畫調陰沉,臺風尾聲的電閃和響雷將每個人臉上的表情細節(jié)照亮。
各懷心思,又談笑風生,講的無非是海市近來的政治、經濟、股票和賽馬,相互恭維又暗中攀比。
年輕后生們幾乎都是出國留學后回來直接進了榮信,當年陳挽拿到的offer比很多人都好,但沒能出去,就留在海市讀科大。
后來保上的研也沒讀,陳挽沒那么多時間,他需要以最快的速度從象牙塔里走到名利場上。
同輩在陳秉信面前侃侃而談榮信旗下幾個項目,個個皆是大顯身手的架勢,二房太太三房太太與有榮焉,宋清妙面色很不好看,轉了轉手鐲,喝燕窩。
陳挽淡定吃自己面前那盤沙拉,平靜無波。
他對陳家的蛋糕不感興趣,甚至還怕沾腥。
現(xiàn)行經濟萎靡,海市城建版圖收縮,批地政策大不如前寬松,前幾年如火如荼的房地產瀕臨飽和,榮信一直以傳統(tǒng)產業(yè)為利益支柱,用擴張地皮飲鴆止渴,家族式管理陳腐,從未想過產業(yè)結構轉型,那幾個項目不爛尾就算菩薩保佑了。
陳挽從科大出來后就瞄準了還沒什么人涉步的能源科技,經濟態(tài)勢急遽變化,未來一定是資源戰(zhàn)。
事實證明,他賭得很準。
曾經懷揣頂級學府畢業(yè)證的留學生們如今紛紛被投行和地產公司裁員失業(yè),而留在科大的陳挽成立了如今市值頗重的科想科技。
科想廟雖小但利潤很高,陳挽堅持登記為隱名合伙人,合伙的學長說他扮豬吃老虎,悶聲發(fā)大財。
陳挽笑笑:“給你送錢還不好?”
錢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真的往那個人的世界鑿開了一條縫。
即便不大,但也是他白手起家一磚一瓦筑起的天梯。
陳挽埋頭飲湯,宋清妙不滿他表現(xiàn)得毫無存在感,給他使眼色,陳挽還是繼續(xù)埋頭吃飯。
“……”宋清妙覺得連燕窩都堵喉。
有人提到趙聲閣,他回國是轟動海市的大事,陳挽飲湯的動作就緩了些。
大房長子陳裕說無論是趙家的還是趙聲閣朋友、合作伙伴為他設的接風宴,榮信都從來沒有收到請?zhí)埵靖赣H陳秉信是不是要叫人牽牽線。
陳秉信面色不大好,他在海市怎么也算是稱得上名號的老資歷。
他年齡比對方大上幾輪,但也不敢說這是趙聲閣的不是,只能遷怒自己長子:“這些事還用我教你?”
陳裕忙應是,心叫委屈,趙聲閣那是他們想走動就走動的么?
這大大小小算下來也有十來場了,趙聲閣露臉的次數(shù)不到十分之一。
二房的陳錦是慣會揣摩老爺子心思的,怪笑道:“太子爺跟美金打了幾年交道,想是未必再看得上海市這一畝三分地了�!辈蝗贿@架子也不會擺得比以前更離譜。
陳秉信裝模作樣敲了敲拐杖,警告:“什么混話!”
陳錦也不怕,收了聲,二太笑著給兒子添了半碗湯。
二太的兄弟、陳錦的姨舅——廖全一貫是最會打圓場的,笑呵呵道:“管他跟什么打交道,再厲害也是要在海市成家生根的,我聽明隆那頭有點風聲,我看不只榮信要好好把握機會,小姐們也要上些心思,真中了彩頭,那何止是走動走動�!�
說到這個,各房的女兒家們都有些羞澀地低下頭,眼角眉梢又藏不住顧盼的神采與心思。
她們倒也未必是真的貪圖趙家什么,只趙聲閣那張臉都夠叫全城少女做甜蜜的夢了。
陳秉信的面色松泛了些,大概是覺得自家這么多女兒,個個貌美如花,總不至于一個都沒希望。
大房的舅老爺就看不得廖全賣到了這個巧,道:“廖生說這些太早了吧,前頭還有個徐家呢�!�
傳聞中和趙聲閣有婚約的徐小姐。
陳秉信不想聽他們兩人嗆,又要維護那一點自己給自己的希望,對大舅爺說:“興勇,男人哪里會只有一個的�!�
一桌也無人覺得這說法有異。
陳挽放下勺子,長柄碰到瓷碗“�!币宦曧懀貌徒聿亮瞬磷齑�。
剛剛喝的半碗老鴨湯有些反酸,連喝好幾口茶都覺難頂,又不能離席,否則這群無聊之士的唇槍舌劍轉個頭就沖著宋清妙去了。
拿宋清妙掌控陳挽那可是這個房子里人人都曉得、人人都樂此不疲的事情。
聽陳秉信這么說,桌上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個個都覺很有奔頭,又重新歡笑一堂,高高興興吃喝起來。
宋清妙不是海市本地人,叫陳挽有時候叫寶寶,有時候叫BB這樣
第4章
4.Keats
陳挽吃不下,口袋里手機震動,他沒管,垂眸瞄了眼腕表也被正房大夫人曹芝尋了說處:“是不是菜不合胃口,阿挽怎么瘦了這樣多�!�
眾人看過來,陳挽拿餐巾擦了擦手,說:“沒有,天熱吃不了太多。”
曹芝內侄曹致狀似無意開玩笑:“阿挽吃慣了鐘鼎宴哪里還看得上這些,那天朋友還同我夸阿挽前日現(xiàn)身中環(huán),整個人都好派頭�!�
各人神色微妙,趙聲閣的接風宴就是前日在中環(huán)那頭辦的。
海市獨此一家的海塔餐廳被包下整整兩日。
陳秉信審問陳挽:“你去中環(huán)做什么?”
陳挽不慌不忙擦手,從容撒謊:“去幫卓智軒泊車。”
陳秉信渾濁的目光停在他身上,陳挽轉過頭,淡定回視。
陳秉信只得信,陳挽小時候去游泳恰巧救過個身份尊貴的同學是大家都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