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沈懷??微微嘆了口氣,唇間呵出一道白霧融在雨簾里。
雨點敲擊石山的聲音單調(diào)無聊,司機(jī)好心地關(guān)注他和莊弗槿的冷戰(zhàn)。
對方的率直是京城里沒有的。
屬于這連片的茫茫大山。
“也許好不了,有些矛盾解不開�!�
“怎會,如果嫌隙那么深,就不會選著去結(jié)婚了�!�
司機(jī)深褐色的眼珠里流露著不解,看著沈懷??,細(xì)皮嫩肉卻又愁眉不展的樣子。
難道這就是城里人?
可按照他們嘉陵縣的眼光,這樣漂亮的人是山神娘娘轉(zhuǎn)世,受到祝福要平安喜樂一生的。
沈懷??深深吸了一口山間暴雨時分的空氣,冷的,帶著土腥味,灌進(jìn)肺里,把在京城里殘存的廢氣擠軋出來。
密林是狐貍賴以存活的地方。
幾百年前被人類馴化后,沈懷??就很少再如此密切地貼近自然。
這里才算他的母親,朝陽雨露,林間晚照。
“謝謝你,大哥�!�
沈懷??的下巴埋在風(fēng)衣高高束起的領(lǐng)口里,露出的一管鼻梁百如糯米。
司機(jī)撓了撓頭。
他不懂自己為何被道謝。
此時再看沈懷??時,愈發(fā)覺得他美得驚人,不是剛上車時那種靈魂空洞的瓷質(zhì)雕塑,而是吸飽了靈氣的山中飛鳥。
生命的活力遠(yuǎn)遠(yuǎn)比寂靜動人。
沈懷??再次上車時,手里捧著兩塊從附近農(nóng)戶家買來的烤紅薯。
天色徹底暗了,雨勢也轉(zhuǎn)小,車打開了燈,重新轉(zhuǎn)彎駛?cè)肓松铰防铩?br />
后排,陳霧剛從睡夢里蘇醒。
“陳經(jīng)紀(jì)�!鄙驊�??把插著木勺的紅薯遞給他。
陳霧迷迷瞪瞪地接了,才想到說:“弗槿先吃�!�
莊弗槿的唇繃成一條直線,他的臉色比上車時還差。
像天際滾滾欲來的烏云。
沒理會陳霧,他拉著沈懷??潮濕的衣領(lǐng),道:“跑出去一會兒?就開心了?”
他一直沒睡,看著沈懷??和那個鄉(xiāng)野漢子暢談許久。
沈懷??對誰都是一樣的笑,杏眼桃腮,純潔無辜。
沈懷??的身上還沾著濃重的雨水味道,被迫和莊弗槿對視。
窗外陡峭的巖壁幾乎是貼著車身劃過,偶爾聽見小石子滾落路面的聲音。
在這種搖搖欲墜的山林環(huán)境的襯托下,莊弗槿的眼睛顯得深之又深。
“來這里拍戲還是為了尋找沈眠嗎?”
“我的余生都是在追隨他�!�
“那為什么拍白狐的故事……”
“因為以后陪在我身邊的會是你。”
“算是一場交接嗎?”
沈懷??眼里有一場從遠(yuǎn)古時代持續(xù)到如今的降雨,迷蒙深奧。
他快要被莊弗槿無孔不入的控制欲逼到發(fā)瘋。
莊弗槿想要的東西太多,信念感太強(qiáng)。
他自信沈懷??的未來都會是他的。
帶沈懷??來嘉陵,帶他看沈眠的點點滴滴。
像在用細(xì)小的刀雕刻一只泥塑的面容。
沈懷??是他的作品,將在他的手下?lián)碛徐`魂――用眼睛看沈眠見過的東西,用腳走沈眠走過的路。
上位者都講究這個,即使養(yǎng)的是一支假花,也要它馨香馥郁,剪除旁枝斜岔,每一片花瓣的展開都要按照主人的意愿。
莊弗槿確實有手段,用在沈懷??身上的心思足夠讓一只最烈的野獸服軟折腰。
沈懷??在動蕩的車廂里裹緊了身上的衣服,失神地又低語道:“一場交接……你從來都沒有放棄讓我成為他�!�
曾經(jīng)他和莊弗槿談崩,在晚上離家出走。
那之后,莊弗槿再也沒有和他提過讓他按照沈眠的性格活著。
他以為男人打消了念頭。
原來是要更換一種更尖銳的辦法。
莊弗槿像一種劇毒,時刻浸染他,絲絲縷縷,附骨貼筋。
車窗外浮現(xiàn)出點點躍動的光源,橘紅色的燈盞搖晃在懸崖下。
見氣氛不對,司機(jī)開口解說眼前的風(fēng)景:“馬上要到嘉陵縣的大橋了,下面流的江水,漁火都是船上的漁民在過夜,點上的。”
車也終于出了群山,道路變寬闊,有幾輛反方向的車迎面駛來。
一束車燈晃過沈懷??的眼睛,他覺得不太對勁,怎么會有車輛突然打開遠(yuǎn)光燈。
強(qiáng)光照得視野里慘白一片,一切都看不分明,司機(jī)警覺地踩住剎車。
用方言罵:“哈麻批!”
前面那輛車加速朝他們沖來。
他們的車子即將行駛上大橋,司機(jī)咬咬牙,主動把方向盤轉(zhuǎn)向橋墩,腳壓下油門,車貼著水泥欄桿飄過。
破舊的藍(lán)色卡車就沒那么幸運,砰的一聲撞破護(hù)欄,車頭躥出去一大截,半懸在了橋梁上面。
雨絲擊打在水坑里,攪碎了燈火的倒影。
一車人驚魂未定。
沈懷??反應(yīng)過來時,他身側(cè)的車窗在剛才與欄桿的刮蹭中已經(jīng)破碎了,江風(fēng)灌入,他的皮膚迅速降溫。
而他的身體正背對窗戶,擋在莊弗槿面前。
像一只展開翅膀的鳥,伸出雙臂緊緊護(hù)著莊弗槿的頭。
如果剛才汽車側(cè)翻,沈懷??將會是對方的人肉墊子。
司機(jī)最先反應(yīng)過來,猛然推開門,氣沖沖地下了車。
黏濕的雨夜里傳來他罵罵咧咧的聲音:“第一次上路?沒有長眼睛噻?”
沈懷??如夢方醒,慌忙地松開手,靠在失去窗戶的車門上,氣喘吁吁。
莊弗槿的眼睛像鷹隼一樣注視著他。
身體的第一反應(yīng)不會騙人。
無論他們剛剛正在吵著多么激烈的架,當(dāng)死亡降臨,沈懷??的選擇是撲到他身上幫他擋。
江上的漁火仿若沈懷??閃閃爍爍的眼眸。
莊弗槿移開視線,對陳霧說:“也出去看看。”
很快車廂里只剩下他們兩人。
沈懷??縮在角落,不言不語。
莊弗槿也是混亂的,仰面靠在座椅上,聽著不遠(yuǎn)處傳來的雜音。
明明只離了幾米,卻像隔著數(shù)個光年。
這場沒有爆發(fā)的車禍,發(fā)出的動靜極大,很快附近的居民聞聲圍了過來。
他們聚在一起發(fā)出議論,一會兒說這個小轎車看著就很貴,一會兒又說卡車司機(jī)面生,不知道哪來的。
莊弗槿攤開一只手伸向沈懷??,問:“怕嗎?”
怎么會不怕?
死亡擦身而過,那一瞬間沈懷??腦子里想的全都是莊弗槿。
不要有事,不要像莊理一樣死在他的面前。
“莊弗槿,你要長命百歲�!�
男人的手停滯在了半空。
沈懷??眼里的水光比一路綿綿的雨更惱人,沉重的情意,欲說還休的繾綣。
莊弗槿的心里有些發(fā)堵。
“你就這么想讓我活著?我活一天就要折磨你一天�!�
風(fēng)帶著雨絲吹到沈懷??的后頸,他身體戰(zhàn)栗。
空中似乎又傳來無常帶走恩公魂魄時所說的話:莊理生生世世都活不過三十歲,除非有人能解開他的厄運。
第112章
我認(rèn)得你,沈眠,你回來了?
這一世的莊弗槿,看起來平安健康。
無災(zāi)無殃。
沈懷??很開心地見他度過了二十九的生日。
沒有像莊理那樣隨后一病不起。
他以為幸運的神終于青睞莊弗槿了。
可今晚死里逃生,讓沈懷??的心又懸到半空。
莊弗槿把他從漏雨的窗邊拉到車的最后一排,沈懷??的身體顫抖,僵硬,他是真的害怕。
四處進(jìn)風(fēng)的車廂成了屬于兩人的孤島。
沈懷??手抓住莊弗槿的衣袖,再試探著向上,環(huán)住他的脖子,清冽的梅香抱住了他。
他埋在莊弗槿的胸前,失聲而哭。
群山合圍的小鎮(zhèn)上,橋頭成了此時最熱鬧的所在。
人聲喧囂,雨聲殘響,
莊弗槿被懷里的人倚靠著,像沈懷??的世界里僅存的一葉扁舟,能救他于水火。
男人閉了閉眼睛。
莊弗槿不止一次好奇:沈懷??還喜歡自己嗎?
數(shù)度夜晚床榻之上,在背后環(huán)住沈懷??時,莊弗槿都想問一問熟睡的人:“你對我的心意一如既往嗎?”
莊弗槿明明是自私又狂妄的,狂妄到了極致,甚至希望無論他如何傷害沈懷??,沈懷??都依然愛他。
今夜,他又得到了一個確定的答案。
沈懷??是一團(tuán)棉花,任由他揉圓捏扁,緩過一會兒,仍會變成原樣。
“你愛我,沈懷??,你把我的命看得比自己更重要�!�
江面上傳來幾聲鷓鴣的清啼。
哀哀婉婉,凄切動人。
配上莊弗槿沉厚如樂器的聲音,無形中產(chǎn)生一種壓迫的氛圍。
沈懷??的心事被看透了,整個人發(fā)著抖往后縮。
莊弗槿的手橫在他腰背,男人臉上被陸鐸辰打出來的傷口還沒好,顯得他有幾分兇。
沈懷??眸光閃爍,委屈,心虛,驚魂不定。多種情緒摻雜在一起,讓人忍不住心生憐惜。
男人俯身,要同他接吻。
沈懷??后腦貼在車窗上,耳畔全是風(fēng)雨聲與打魚人漫長的漁歌。
心臟亂跳,手足無措。
可此時突然有人敲了敲車門,幾秒鐘后拉開了車鎖。
陳霧“哎呦”叫了一聲,連忙轉(zhuǎn)過頭去。
沈懷??雙手捂住了臉。
“什么事?”莊弗槿面色不佳。
“弗槿,剛才的事好像沒那么簡單,”陳霧依然側(cè)著身子避嫌,匯報道,“外頭來了那么多當(dāng)?shù)鼐用�,都說不認(rèn)識卡車司機(jī),警察用儀器一查,發(fā)現(xiàn)他是醉駕,而且……是一位在逃通緝犯�!�
莊弗槿到橋邊查看狀況。
一輛吊車正把車頭嚴(yán)重凹陷的卡車?yán)綐蛄褐醒搿?br />
卡車司機(jī)也是命大,沖出護(hù)欄的巨大撞擊力壓垮了副駕駛座的全部空間,而他安然無恙。
他此刻被警察用手銬銬著,酒氣熏人。
看著才二十多歲,圓寸頭,矮個子,身材嚴(yán)重發(fā)育不良。
警察拿著一個本子走到莊弗槿身邊,說:“聽他們說這輛被撞保姆車是你的�!�
莊弗槿點點頭。
他投資了《狐仙》,組內(nèi)設(shè)施都出自莊氏。
“你可以申請賠償�!本焱局钢缸锵右扇�,“他清醒后我們會聯(lián)系你�!�
“不需要賠償�!�
兩百萬的車,比那人的命還貴。
那他就要人命。
“我要對他提起上訴,一告到底。”
莊弗槿給身在京城的律師打了電話,讓他接觸今晚的案情。
寒涼的細(xì)雨淋濕他的鬢發(fā),他的眉眼比夜色更黑。
沈懷??取了一把傘,遞到他手邊。
莊弗槿看了對方一眼,撐開傘,把沈懷??也圈進(jìn)來,攬在自己的臂彎里。
“嗯,那就這樣,對了,最近尤其要注意盛玫的動靜�!�
莊弗槿抬頭往莊弗槿,夜幕下,對方身上的黑色大衣鋒利地垂墜著,像戰(zhàn)斗的箭簇。
他幾通電話打出去,很快,又來了幾輛警車。
不再是派出所的民警,而是縣里的,他們還說,市里的警察也在趕來的路上。
只是山路泥濘難行,要后半夜才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