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方士身上有很濃重的硝石和朱砂味,白狐輕輕叫了兩聲,把頭埋入莊理寬大的衣袖里。
它漂亮到出塵,尖細的臉型,無瑕的細密絨毛,叫聲柔婉,令人聞之欲醉。
方士直接掏出幾張黃色符咒拍在案上,斥道:“妖孽!”
白狐的尾巴尖被嚇得立了起來。
莊理用手托住狐貍柔軟的爪墊,把它藏于寬袖。
小動物的頸子輕輕蹭他的胳膊。
“不是妖孽,”莊理的語調(diào)不緊不慢,聲音如鐘磬般動聽,“眾生有靈,它愿意陪著我也是一樁緣分。”
莊理探花郎出身,容貌氣度不同凡俗,眼波流轉(zhuǎn)間,像悲天憫人的神佛。
那些到處游離的術士被他的氣勢鎮(zhèn)住。
嘴卻還是硬的:“莊大人執(zhí)迷不悟,必要遭劫難。”
莊理端茶送客。
一行人拂袖而去后,府內(nèi)又只剩下雪落竹林的簌簌聲。
莊理的面孔上帶著疾病的潮紅:“小狐貍,倘若有一天我不在了,找個更好的主人收留你罷�!�
他是被政敵彈劾,驅(qū)趕來北境的。
荒涼的極寒之地,多是短命人。
莊理背后的家族勢力雖龐大,但他所處的一支人口凋零,并沒有靠山能為他托底。
他的每一步都行在刀鋒。
他不愿意趨炎附勢,揣測圣心,孤臣直臣,不知道哪一秒就陷入死棋了。
風吹著雪,破窗而入。
浩蕩的雪片大如宣紙,傾瀉到擺在窗邊的一株白梅上。
莊理起身去關窗子,他已經(jīng)很瘦了,紅袍晃蕩之中,骨架支離。
狐貍哀哀地低叫兩聲。
人為什么這樣脆弱,人生病垂死之際會是何種痛苦滋味?
它無法知道。
因為莊理永遠隱忍克制,不會叫痛。
它有些恨自己還有幾百年的時光可以虛度,他只不過是一只胸無大志的狐貍。
如果命數(shù)可以改變,它多想將冗長的壽命分給莊理。
世上沒有比他更好的主人了。
春天帶它去桃林賞花,夏天看風荷,秋天在楓葉空山之中長眠一宿,冬天燃爐火聽燈花陣陣。
這樣的日子曾以為會有許多。
直到歲暮白頭。
白狐淺茶色的眼瞳里,豎直垂下了幾滴淚。
發(fā)誓想,無論幾生幾世,它都會找到莊理。
莊理對他的那些好,他都會一一償還。
即使用眼淚,用鮮血。
飛機凌駕于云層之上,西南春季多雨,空中的積云很厚,遮擋住了連綿不斷的高山。
沈懷??的頭微微側著,在睡夢里時不時掙動幾下,難以安眠。
莊弗槿盯著他眼角的淚花,展開了一條毯子給他蓋上。
“莊理�!鄙驊�??在夢里低語。
似乎是一個糟糕的夢境,淚水蓄積,最終順著雪白的腮流淌而下。
莊弗槿轉(zhuǎn)頭看劇本。
又是莊理……
只有莊理。
沈懷??從前囈語時,也會叫莊弗槿的名字。
不知何時起,就不再喚了。
有些抓不住的東西正從掌心流逝,莊弗槿感到煩躁。
明明沈懷??在自己身邊,可就是像一泓溪水,留不下他,每時每刻都感覺在失去。
莊弗槿還沒明白,那是一種生命力的流逝,沈懷??的身體羸弱如風中細沙,一吹就散了。
他不懂,因為他是處刑沈懷??生命的劊子手。
施與者,是不會詢問被害人的感受的。
飛機在氣流中一陣顛簸,沈懷??睜開濕漉漉的眼睫毛。
他的眼里空洞無物,稚嫩而純粹。
幾秒鐘后,才映照出機艙里的一切。
原來不是明朝,恩公也沒有在他身邊。
沈懷??垂下了眼睛,用手背擦滿是淚痕的臉頰。
“你夢到什么?”莊弗槿問他。
沈懷??搖搖頭。
他的抗拒令男人憤怒。
“有什么隱瞞的,不還是你那個短命鬼恩人�!鼻f弗槿咬牙,“有時候我會相信你是個臆想癥患者,你在懷念你腦海中構想出來的不存在的人�!�
沈懷??望著莊弗槿和莊理一模一樣的臉。
他們是一個人的兩世,可彼此之間的差距猶如天塹。
“不是的……莊理真的存在過。”
沈懷??忽而體會到悲涼,若自己死了,莊理就只剩史書上的寥寥數(shù)筆。
誰還會懷念他?
“我最近很頻繁地夢到他,可能是因為我也快死了�!�
他們在班機上談論生死,空姐的高跟鞋發(fā)出嗒嗒響聲,走到沈懷??跟前詢問他需不需要紙巾。
沈懷??接過,擦去眼淚。
莊弗槿的臉上看不到絲毫動容和共情。
反而沈懷??的多愁善感讓他覺得麻煩。
“不要胡思亂想�!�
沈懷??呆呆地不說話了。
他看窗外的云,緊密地積壓,不知蓄著一場多么宏大的雷雨。
機艙內(nèi)響起乘務員的播報聲:“飛機高度正在下降,預計三十分鐘后到達西塘市。”
西塘市的嘉陵小鎮(zhèn),沈眠生長的地方。
也是《狐仙》的拍攝地。
沈懷??對劇組的決定沒有任何置喙的權利,他只能在心里默默消化這個事實。
他如同沈眠背后的影子。
他走過的每一步路,都因為莊弗槿對前任的懷念。
沈眠不存在了,他才能夠上得臺面。
西塘市的三月份沒有京城冷,但很潮濕。
成排的黃葛樹的根須垂散在空氣里,迎風擺動。
沈懷??穿了件長及腳踝的風衣,這是品牌方送給莊弗槿的,莊弗槿丟給了他。
碼數(shù)大了兩號。
顏色是淺咖色。
它隨意地被沈懷??套在身上,肩膀?qū)挸鲈S多,肥肥大大的袖子被折了兩道上去。
有種很率性的文藝感,在西塘的風里,衣擺被吹成一朵淡色的花。
沈懷??的手插在口袋里,莊弗槿在他旁邊抽煙。
兩道身影相距近一米,氣氛漠然,冷淡,又有些纏雜不清。
陳霧走在后頭,感嘆地想,沈懷??開始學會不把眼神直勾勾地落在莊弗槿身上了。
那種坦蕩、不加掩飾的愛意,比西塘的陽光還真貴。
時間真的能改變?nèi)恕?br />
莊、沈現(xiàn)在看著只是像一對走到窮途末路的夫妻。
即使用各種手段粘合彼此之前的裂痕,也回不到幾個月前了。
數(shù)月之前,在霧山,沈懷??看莊弗槿的目光里淌著蜜。
竟像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陳霧嘆口氣,追上去對兩人說:“新電影馬上開機了,要不要,炒炒熱度。”
沈懷??漂亮的薄唇抿著:“我都好�!�
“沒必要�!鼻f弗槿說。
天陰沉得厲害,快下雨了,沈懷??覺出一點冷,裹緊衣服,腳下走得更快。
被劇組安排來接機的車早停在停車場。
莊弗槿先上車,選了后座第一排的位置。
沈懷??上車時,彎腰越過他,想徑直到最后的角落里,男人扯了一下他的胳膊。
沈懷??失去平衡,一下子歪坐在莊弗槿身邊。
“師傅,開車�!鼻f弗槿說。
沈懷??默默地往一側挪了一下,離身邊人又遠了點。
忽冷忽熱成為了他們相處的常態(tài)。
這次別扭的導火索是飛機上的那次拌嘴。
莊弗槿以為僅僅因為莊理。
可導致沈懷??沉默的原因,更多的是汽車正行駛過的這片土地。
西南的山水環(huán)繞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座城,霧靄迷津,山茶絢爛。
沈懷??看這里的一切仿佛都透過它們看到了沈眠。
沈眠的氣質(zhì),沈眠的飲食,沈眠會在一天中的哪個時間看到太陽的東升西落。
曾經(jīng)遙遠的白月光,此刻化為實質(zhì),像子彈一樣穿透沈懷??的胸膛。
在西塘,他永遠贏不過沈眠。
第111章
身體的第一反應不會騙人
去嘉陵縣,一路山形陡峭,層巒疊嶂,地勢險之又險。
下午三點后,空中開始飄起了細密的雨絲。
且越來越大,逐漸如玉珠一樣敲打在車窗上。
盤山路因此顯得更加晦暗難行,山猿哀啼,四面回聲。
司機是本地人,常在這條路上來去,行至一個岔路口,打滿方向,把車開到了一條古木棧道下躲避。
用著濃重的口音對車上人說:“城里來的老板們,咱不能再往前走了,怕有山洪,不安全。”
這條木棧道懸于半空,恰好能為他們遮擋風雨。
沈懷??扒著窗戶往外看,雨下如注,附近的懸崖石壁下有幾間小屋,亮著燈光。
司機下車抽煙,他也跟了下去。
司機蹲在一塊石頭上,抽的是本地產(chǎn)的土煙,味道很辣很嗆。
但在潮濕黏膩的雨聲中,這點味道讓人覺得暢快。
“嘗一根嗎?”
司機從外套的口袋里摸出煙包。
沈懷??很自然地想接,卻想起自己現(xiàn)在算懷著孕。
猿鳴愈發(fā)哀切,雨花濺到衣服下擺上。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搖了搖頭。
司機也沒說什么,盯著他身上昂貴的風衣看了一會,轉(zhuǎn)身去打開了車的后備箱,黝黑的手翻找片刻,提了一件雨衣出來。
“穿著吧,也當取點暖,我看你臉色比這雨還白。”
雨已經(jīng)把空氣都充斥滿了,淡青色的遠山只露輪廓,奇異波譎,像被放大百倍的鬼怪。
一根煙抽盡,司機又蹲下,打開手機擺弄,神情有些焦躁。
這種環(huán)境下顯然沒有信號,沈懷??坐到旁邊的一塊石頭上,問:“劇組給你定了必須回去的時間嗎?”
他以為對方在擔憂路上耽誤了,沒法向劇組交差。
“不,是我老婆,”面容黢黑的漢子揉了揉頭發(fā),“出門前答應她晚飯時能回,還給她帶了禮物。”
提起妻子,他呆板的臉上露出點溫柔。
他拉開外套的拉鏈,從內(nèi)側的袋子里掏出一個布包。
一把牛角梳躺在里面,被布和塑料袋纏了好幾道。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沈懷??笑了笑,濕冷的懸崖之下,面孔像一朵潔白的廣玉蘭。
司機卻覺得他悒悒不樂,問:“車上那位不是你丈夫嗎?”
兩位明星之間的關系,連他都有所耳聞。
沈懷??在青石上挪了挪位置,抱住膝蓋,下巴放在交疊的手背上,輕輕道:“是的�!�
“那你們從上車就沒說過一句話�!�
“鬧矛盾了�!�
“那多久才能好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