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在浮光掠金的夕陽下，不遠處的海島，像是倒影里的海市蜃樓。錯落有致的棕櫚樹，掩映著背后的低矮山巒。高高低低，起伏而朦朧的輪廓，隨著日暮西斜，漸漸變成了被墨水暈開的影子。

    池晏突然起意，讓船停泊在了岸邊。

    松虞懶洋洋地趴在甲板上看他：“停在這里干什么？”

    他仍然單手掌著舵，回頭看她。

    夕陽將他的眉骨和鼻梁也照得很好看。

    “在這里過夜好不好？”他說。

    “好啊�！彼捎荼凰�逗笑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答��(yīng)下來。

    她本以為池晏口中所謂的過夜，是要在沙灘上搭個帳篷什么的。但沒有想到，他不知從哪里，變魔術(shù)一般地拿出了一張巨大的吊床，懸掛在兩棵高大的棕櫚樹之間。

    這并非虛擬景區(qū)里漂亮而不實用的編織網(wǎng)兜，而是功能相當(dāng)齊全的戶外吊床。

    池晏擺弄繩索、鋁桿和固定扣的姿勢，也意外地很嫻熟。

    松虞不禁詫異道：“沒想到你還會這些。”

    他轉(zhuǎn)過頭來，漫不經(jīng)心地微笑：“這是必要的野外生存技能。”

    “好吧，真令我大開眼界�！�

    晚間的溫度變低了，愜意的夕風(fēng)照拂著樹影。池晏穿上了一件薄薄的短袖襯衫，深藍色的綢布與橄欖色的皮膚，讓人聯(lián)想到盛夏。

    這下真是很有度假的感覺了。

    很少會看到他打扮得這樣休閑，但依然是野性和誘人的。襯衫下擺被很松垮地扯出來，蓋住淺色短褲，隱地勾勒出大腿緊實有力的形狀。

    兩人都沒穿鞋，赤腳踩在軟軟的沙子上。

    距離吊床只有一步之遙的時候，突然池晏將松虞抱起來，一把扔上去——

    她發(fā)出一聲雀躍的驚呼。

    像是跌進了夏洛的網(wǎng)里。

    接著池晏自己也坐了上來。

    這感覺很奇妙。

    另一人的重量，沉沉地壓下來。

    松虞感覺自己的身體也深深地下陷，陷進了沙堆里，或是比這更令人放松的夢境里。

    起先兩人坐在吊床的兩端。

    她是徹底躺了下來，懶洋洋地半垂著眼，望著對面的男人。

    池晏則半坐在她對面，身體傾下來，握著她細瘦的腳踝。

    樹影里灑落下最后一點熹微的日光，在沙子里落下深深淺淺的光影，又照著他掌中一截小腿肚，美得纖秾合度。

    他用手指和嘴唇，將她皮膚上沾的一層細沙都輕輕抹去。

    動作越緩慢，就越是讓人感到心悸。

    后來天色徹底暗了下去。

    黑暗的海面上，只能看到一輪圓月。

    松虞側(cè)身望著天空，聲音有幾分遺憾：“月光太耀眼，就看不到銀河了。”

    “看什么銀河？”他低聲笑道，“不都在你的眼睛里了嗎？”

    這家伙真是越來越會講話了。

    她眨了眨眼，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

    銀河蕩漾開來。

    他又低下頭來吻她的眼睛。

    最終，池晏躺回到她身邊，摟住她的腰。

    兩人擠在這張并不大的吊床上，手臂和腿都被迫貼緊著，當(dāng)然也別有一番樂趣。

    接著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手臂輕輕一撈，原本露天的吊床，竟然在延展處，被他拉出了一個不透風(fēng)的頂棚，將兩人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

    松虞的視線陷入了一片漆黑。

    “怎么還能這樣？”她好奇地說。

    “難道你以為吊床就是幾根繩子和一塊布？”

    “……是啊�！�

    “早就不是了�！彼�輕輕一笑，又點亮了一盞小夜燈，像是河谷里的螢火蟲，幽暗地發(fā)著光。

    這不再是一張吊床，而是一只挺括的烏篷船，漂浮在半空中。

    在狹窄而密不透風(fēng)的空間里，她躺在他堅實的手臂上，相互依偎。

    感官被莫名地放大了。

    他們聽到了風(fēng)的聲音，棕櫚樹葉晃動的聲音，還有并不規(guī)律的海浪，反復(fù)拍打著沙岸。

    當(dāng)然還有彼此的心跳與呼吸。

    這一刻如此溫情，他身體的溫度，源源不斷地向她渡來。像浸透了陽光的海水，將她包圍起來。

    松虞不禁輕輕打了個哈欠。

    “好吧，我不懂這些�！�

    “困了？”他問。

    “嗯。”她說，“�！�

    “睡吧�！�

    明明身體還緊緊貼在一起。

    但是不約而同地，他們什么都不想做，只想相擁而眠。

    她是典型的都市人。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科技的種種便利，像這樣幕天席地的機會，少之又少。

    但只有真正被暴露于大自然的時候，才會有如此真切的感受——他們只是兩個人，置身于無垠的天地之間。這一刻，他只有她，她也只有他。

    吊床仍然是不穩(wěn)定的。

    于是他們也只能像兩根樹藤，盡力依附著彼此。

    *

    最終他們當(dāng)然還是沒能在吊床上停留一整夜。

    凌晨時分，松虞在半夢半醒之間察覺到，池晏又將自己抱了起來，慢慢地往外走。赤腳踩在沙子上，很溫柔的聲音。

    她惺忪地半睜開眼。

    他用手指輕輕摩挲她的肩頭：“吵醒你了？”

    她“嗯”了一聲。

    迷迷糊糊地。

    視線觸及到陰影里的鎖骨與下頜，被月光淺淺地照耀著，像泛著暗光的雕塑。

    “這里睡不好�！彼�輕聲道，“我們還是回船上�！�

    她嘟囔了一聲：“是啊，你那么高……”

    又將自己蜷縮進他的臂彎里，找了個更舒適的姿勢。

    池晏低著頭，又是笑。

    因為陳小姐這全然依賴的姿態(tài)。

    “繼續(xù)睡吧。”他說。

    “嗯。”

    于是她就真的睡著了。

    真奇怪，后來松虞想，她一向睡覺很輕。

    但那時她很輕而易舉地，就再一次陷入了甜蜜的夢鄉(xiāng)�；杌璩脸�，記不清自己夢到了什么，但想必也是一夜好夢。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船已經(jīng)離開了那座無名海島。

    天空湛藍，仍然是風(fēng)和日麗的一天。

    池晏一時起意，問她：“要不要潛水？”

    松虞詫異道：“你還會潛水嗎？”

    他聳肩：“畢竟這也是很重要的求生技能。”

    “潛水，開游艇，開飛行器……”她掰著手指數(shù)，“還有什么是你不會的嗎？”

    池晏微微一笑，沒說話。

    答案很明顯。

    “對于你這種求生技能滿點的人，”松虞不禁開玩笑道，“從政好像很浪費�！�

    “哦？那我該做什么？”他不動聲色問道，順便從船上找到了嶄新的潛水服和其他設(shè)備器材。

    松虞看著他嫻熟的動作，不禁心想，他當(dāng)然是一匹野性難馴的獵豹，只是無意中闖進了人類文明。

    但她假裝很認真地思考了片刻，最后說的還是句玩笑話：“你知道那種野外生存真人秀嗎？——看起來你會在這種節(jié)目里大放異彩，也許會收獲億萬粉絲，比做總督演講的支持率更高�！�

    池晏：“你是說那種生吃蟒蛇，空手殺死牦牛的節(jié)目嗎？”

    她詫異地看著他：“你看過？”

    他笑著搖了搖頭：“路嘉石愛看�！�

    她忍俊不禁：“沒想到他還有這種癖好�！�

    “他一向性子很跳脫�！�

    這時池晏開始幫她穿潛水服。

    不經(jīng)意間，手掌緩緩地摩挲過她的腰肢，他意味深長地在她耳邊說：“親愛的，比起生吃野獸，我還是更愿意……”

    最后幾個字是緊貼著她耳廓所說的。

    一字一句。

    實在是令人眼紅心跳。

    哪怕他們已經(jīng)肌膚相親過無數(shù)次，聽到他慢條斯理地說出這樣的話，她的耳朵不禁也紅了。最終只能微笑著拍開了他的手，將剩下的衣服換好。

    真正站在甲板上的時候，即使池晏已經(jīng)給她做過充足的潛水培訓(xùn)，松虞的心情還是有幾分難言的微妙。

    陽光照耀著蔚藍的海水，太過清澈。但即使如此，水下的世界仍然深不見底。

    按照潛水的規(guī)則，池晏會先下水等她。

    而她只能獨自一人，跳入未知。

    并非不敢跳，只是，仍然會猶豫。

    面對深海，恐懼是人類身體的本能。

    某種接近于緊張的情緒，驅(qū)使松虞的腎上腺素往上飚。在池晏下水之前，她又將他拉了回來，將他的脖子壓下來，用力地咬他的嘴唇。

    “我的潛伴�！彼�含糊地說，“你不許松手啊�！�

    她的掌心一片滑膩。

    而池晏垂眸笑著，什么都沒有說，只是緩緩地覆蓋住她的手背。

    “別怕�！�

    他的聲音很低，她熟悉的語調(diào)。

    松虞心念一動。

    上一次聽到他說這個詞，是在什么時候？在片場被伏擊，還是在示威的廣場，穿越槍林彈雨？

    原來不知不覺，他們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這么多。

    短短的兩個音節(jié)，就令她的心情鎮(zhèn)定下來。她深吸一口氣，推了推池晏的后背：“去吧。”

    池晏：“下面等你。”

    他很利落地跳進水里。

    而松虞則按照他所說，背向著坐在邊緣，身體后仰，落入水中。

    霎時間，那些危險的、生死一線的回憶，又排山倒海般地回到她的大腦里。

    人總是有一種惰性。

    太平日子過久了，就下意識地想要將那些黑暗的、算不上愉快的過往，都深深地藏起來，束之高閣。

    可是，正是這些超越了日常生活的時刻，才讓她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活著。

    而池晏總是可以帶給她這樣的體驗。

    落水——

    人世間的喧囂，在一瞬間統(tǒng)統(tǒng)消失。

    身體完全被浸沒。

    她的第一反應(yīng)是，海水依然是冷的。

    慢慢地下沉，被洶涌的水流給裹挾著。

    水壓從四面八方襲來，松虞感受到一種奇特的失重感。

    真安靜。

    沒有任何聲音。

    空蕩的，無形的，絕對的靜謐，令她的身體也漸漸地放松下來，舒展開四肢，聆聽著自己越來越平穩(wěn)的呼吸。

    池晏在這個時候握住了她的手。

    像是撈起了一尾人魚。

    盡管雙方都戴著潛水手套，那依然是她熟悉的溫度和觸碰。

    松虞轉(zhuǎn)過頭來，對他微笑。

    隔著厚厚的鏡片，蔚藍的海水與不斷上升的水泡，他們依然看到了彼此的眼睛。

    莫名地，既然什么話都不能說，她依然覺得既驕傲又安定。

    這是她的潛伴。

    在海下，這意味著兩個人要將后背托付給彼此，生死相依。

    但豈止是在海下呢？

    他們永遠在一起。

    于是松虞任由池晏牽著自己，繼續(xù)下沉。

    他們深入到最五彩斑斕的海底，看到最震撼的、語言難以描述的景象。原來時間在海底根本是不存在的，而日光折射進海水里，又美得這樣驚心動魄。

    甚至于從水下抬頭，重新望向海面，都會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這是另一個世界。這是藏在珊瑚和礁石里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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