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池晏將空槍扔了,拿出一把刀。薄薄的利刃,毫不留情地劃破對面之人的咽喉,太干凈的動作,毫不停留,有種機器般的精準和殘忍。
血濺到那張英俊的臉上,他依然面無表情,甚至連眼睛不會眨一次。那是絕對的平靜。死神一般的平靜。
但是他的對手實在數(shù)量太龐大。
也太頑強。
假如不是一擊斃命,他們仿佛根本沒有痛覺神經(jīng),無論受了多么重的傷,都會立刻爬起來,再一次沖向池晏。他們手中空空,單憑自己的血肉之軀,巖石一般膨脹的肌肉,團團地將池晏圍起來。
而池晏奪不到任何武器,這同樣也令他被掣肘。
他是天生的戰(zhàn)士,有最恐怖的、野獸般的直覺。但他也只是人,也只有兩只手而已。
最終他只能徒手。
即使是赤手空拳,仍然是拳拳到肉,每一拳都直擊要害。拳頭撞到皮肉,那種痛覺是極其真切和可怖的。像隕石沖破大氣層時的力度,足以擊碎一個人的骨骼。
可即使如此,還是不夠。
將他包圍起來的這些人……根本就不像是人。他們像是打不死的蟑螂,瞳孔里時而閃過一絲詭異的猩紅,像昆蟲的復眼。
松虞怔怔地望著他們。
突然一個可怕的想法,冒進她的大腦:
也許這些人的確不能算是“人”。
也許他們是被改裝過,或者被注射了某種生化藥劑,才能夠在短時間內(nèi)爆發(fā)出這樣驚人的戰(zhàn)斗力,變得無堅不摧,失去理智,只知道殺戮。
于是今夜這精妙而惡毒的計謀,終于展現(xiàn)出了全貌:
無論敵人是誰,他一定太了解池晏,對他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他是一步步地將池晏引到了這里。狙擊手只是一個誘餌,為了引開他身邊的人。而他最終的目的,就是要讓池晏死在黎明前的最后一刻。讓他在最接近希望的時候,徹底絕望。
這就是一場無窮無盡的車輪戰(zhàn)。
他們要耗死他。
突然之間,她聽到某個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
“咔嚓”。
她眼睜睜地看著池晏的最后一個手下,被硬生生地擰斷了脖子。
而她終于意識到,這是她今夜,甚至于今生所經(jīng)歷過的,最兇險的時刻。從來沒有哪一次,松虞如此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命運。她可能真的會死在這里。
但奇怪在這樣的時刻,在大難臨頭的時候,松虞反而感受不到恐懼。
她冷靜下來,轉(zhuǎn)過頭去,看到了不遠處的飛行器。
希望就在那里。
一百米之外。那么……近。
她還不想投降。
她慢慢地蹲在地上,躡手躡腳地、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動。
沒人注意到她。
她經(jīng)過了一具尸體。正是剛才被擰斷了脖子的人。原來他也還這樣年輕,比傅奇大不了多少。軟綿綿的身體被扔到地上,雙目圓睜,頸椎脫臼。這就是人的生命,這么脆弱,這么廉價,像一株草,折一折就斷了。
最終顫抖的手,終于碰到了……
傅奇。
滿手溫熱的血,令她甚至想要嘔吐出來:最殘酷,最血腥,最直白的方式,不斷地提醒著她,全部都是真的。不是道具,不是電影,是真的。
她甚至沒有辦法哭。
眼眶里空空的,很干澀,沒有眼淚。她竭力睜大了眼睛,機械地、麻木地在他的后腰摸索,終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一把硬邦邦的槍。
她猜對了。
他們抓住他的時候,傅奇根本就沒有機會開槍。
這把槍還是滿膛。
松虞再一次回憶起了自己的訓練。
這和哪一次都不同。這不是開玩笑。她從來沒有對著活人開過槍。她從來沒有在黑夜里,在阻礙視線的夜霧里開過槍。她從前沒有上過戰(zhàn)場,在滿地的尸體、黃土和鮮血里,開過槍。
可是一旦做好心理建設(shè),這一切并不難。假如池晏可以做到,那么她也可以做到。這只是一種直覺,一種身體的本能,這一切早就寫在她的基因里——
松虞跪在地上,深吸一口氣,雙手握起槍托,扣動了扳機。
第58章
他想要吻掉這些眼淚
子彈射中頭部。
松虞仿佛聽到了頭蓋骨被炸開的聲音。目標被炸成一團血霧,
踉踉蹌蹌倒在地上,仿佛一只負荷太滿的垃圾袋,傾倒出碎裂的血肉和滾滾黃土。
下一槍。
擊中咽喉。又一團血霧。
一旦開了第一槍,
一切都變得更容易。她的大腦完全停止思考,
脫離現(xiàn)實。身體的本能,只剩下瞄準—射擊這兩個最原始的動作。
不斷有人倒下。不知是誰循著槍聲,
轉(zhuǎn)過身來。她對上一雙最兇猛的、畜生的眼睛。這令她本能地脊背生寒,
突然意識到自己在做什么——她在殺人。
握槍的手指一凜。
打偏了。
龐然大物的黑影朝她撲過來。
一瞬間她失去了判斷力,來不及射出下一顆子彈。
但就在此時,另一只手從夜霧里伸出來。沾著血的拳頭,骨節(jié)分明,準確地擊中那男人的心窩,
像鋼鐵擊穿血肉。
池晏踢開了地上的尸體,
一只手將松虞拎起來,拽著她往前。
“走。”他短促地說。
遲到的月光,
終于照亮了他的臉。
他滿臉是血,
像鮮紅的刺青,是殺戮與死亡的咒文,覆蓋在這張英俊的臉上。瞳孔亦是漆黑的,
像地底爬上來的惡鬼,
深不見底,兇悍而凌厲。
她在這雙眼里看到了血與火。
看到了黃泉路上盛放的曼珠沙華。
最后幾十米。
還是不斷地有人沖上來,
前赴后繼。
起先還是她開槍,后來她的手抖得很厲害,根本不聽使喚,于是他握著她的手,替她扣動扳機。子彈太珍貴,
不能隨便浪費。他又開始直接將死人扔出去,當做武器或是盾牌。他不戀戰(zhàn),不與人纏斗,只是要逃。而她的腿發(fā)軟,靠最后的意志力跟緊他。橫沖直撞,跌跌撞撞。腳踩在黃土里,腳步聲變成了巨大的回音。
唯一的信念是,她知道還有個人始終在護著自己的后背。他們幾乎不說話,僅有的眼神就足夠交流。兩個人互相攙扶,像相依相生的水草,在冷酷的月光下,撐過一輪又一輪的巨浪。
只有一次,松虞聽到池晏在自己耳邊說:
“你做得很好�!�
還是低啞的氣聲。
他的手那樣穩(wěn)。牢牢地掌握著她,指引她扣動扳機的時候,力度分毫不差,準頭也驚人。
但是她聽到他在自己耳畔壓抑的呼吸。紊亂,艱澀。
握槍的手都被鮮血所浸透。不斷還有溫熱的液體噴涌出來,是他的血。燙得她心慌。松虞知道他剛才一定在格斗中受了很重的傷。但在黑夜里,什么都看不清楚,他們只能繼續(xù)往前跑,跑向那座飛行器,最后的希望——
停機坪近在咫尺。
登上飛行器,他們就能活下去。
她像是馬拉松長跑的選手,站在終點線前面,拖著油盡燈枯的身體,要竭力向前一躍。
但池晏的卻猛地拉住了她,往旁邊一撲。
身后幾個追得最猛的人,反而被他極有技巧地往前一勾,笨重的身軀,直挺挺地撞上了飛行器。
本能的,她順著他的力量往下倒。
接著她聽到了一聲巨響。
可怕的氣浪掀翻了一切,整片大地都劇烈晃動,翻天覆地的震顫。
沖天的火光爆裂開來。
與此同時,池晏將她牢牢地按在地上。身體覆蓋住她。
沖勢太猛。后背被地上粗硬的沙礫摩擦著,火辣辣的疼。但池晏還記得用手護住她的后腦勺。或許比起生理的痛,更可怕的是直面爆炸的那一瞬間。人隨著氣浪而下墜,仿佛一直墜入深淵。接著是將鼓膜都震裂的巨響,劇烈的耳鳴,視線也變得模糊,她像被剝奪了五感,神魂出竅,大腦里只剩下那可怕的一幕——
熊熊大火。
太刺眼的金焰,燒成了一片火海。
那幾個人一頭俯沖進去。猶如黑色的剪影,流連在光的海洋。頃刻就被炸成碎片。嗆鼻的濃煙。血肉被燒焦的味道。
差一點……死的就是他們。
死亡再一次從她的頭皮擦過。
池晏似乎對她說了什么,但他的薄唇一張一合,她根本什么都聽不清。大腦里只剩下一個想法:
飛行器一定被炸毀了。
最后的希望也沒有了。這做法何其惡毒,又何其陰險,就是要欣賞他們一次次從希望走向絕望。
但是他又用一股蠻力,將她給硬生生地拽了起來。
接著捂住她的嘴,拉著她一頭沖進濃煙里。
這看起來像是徹頭徹尾的自殺行為。
進去干什么?
最后幾個追兵也被炸死了,但難保還有其他人躲在暗處,在這里多停一秒都是危險……
松虞突然清醒過來。
相信他。盡管她什么也聽不見,心里仍然有個聲音告訴自己,相信他。
于是她又撐起身體,在濃煙里屏住呼吸,反握住池晏的手臂。
火光里,他掌心的汗滴到她唇邊,她嘗到一點咸,混雜著濃烈的血腥氣。
聽覺慢慢在恢復。視線也越來越清晰。
濃霧里,有什么東西一點點展露出來。外殼一定地損毀了,但仍然巋然不動,有種殘缺的莊嚴。是那只飛行器。它竟然完全沒有被炸毀。它果然……內(nèi)藏玄機。
劫后余生的狂喜涌上心頭。
突然松虞很想要哭。倒流的恒河水,重新回到她的眼眶里,翻滾起一層層模糊的水霧。
但不可以哭,至少不是現(xiàn)在。
池晏拉開飛行器的門,直接將她抱了上去。
*
門關(guān)上的一瞬間,眼淚終于奪眶而出。
松虞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哭過。
在她看來,眼淚是懦弱無能的表現(xiàn)。她從來不愿意將軟弱暴露在任何人面前——甚至是在她自己面前。
但這一刻,她根本不管不顧,只想要放肆地哭出來。淚如雨下的瞬間,她反而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放松。好像所有的負面情緒,恐懼,驚惶,痛苦,絕望……都隨著淚水,在決堤的洪流里傾瀉出去。
他低聲笑著,慢慢伸出一只手來,緩緩撫過她的后背,最后落在她的臉頰上。指腹滑過柔軟的皮膚,替她擦掉臉上的淚。動作很溫柔,可惜他滿手是血,黏膩的感覺反而更加強烈。
“我想吻你�!彼p聲說。
他想要吻掉這些眼淚。
松虞想嘲笑他,在這樣危險的時刻,竟然還有這種談情說愛的閑心。
但不知道為何,她的心跳也再一次炸裂開來。
他的聲音令人沉淪,像一個美麗的漩渦。
“很可惜,現(xiàn)在不可以�!背仃逃志徛卣f,聲音變得更輕,“你會開飛行器么?”
松虞:“……”
旖旎的氣氛立刻煙消云散了。這個問題在她看來,甚至有點荒誕。
“我以為現(xiàn)在的飛行器都是自動駕駛�!彼f。
他笑著咳嗽了兩聲:“我的飛行器不是。”
當然了,所以它才能挨過這次大爆炸。
松虞又想要說些什么,但突然她心臟又重重一跳,像是被個小錘子敲了一下。某種糟糕的直覺。
或許是池晏同自己閑聊的語氣太隨意,或許是他的另一只手還搭在她的腰上,這動作太具有欺騙性,令她竟然忘記了什么。
她慢慢地摸索著池晏的手臂,將那只受傷的手抬起來。
倒吸一口涼氣。
血肉模糊,慘不忍睹。那樣深的傷口,看一眼都覺得心驚。
這樣的手,的確是不可能再去做任何事的。
“我知道了。”她說,“教我怎么操作�!�
池晏笑了笑:“你這么聰明。這對你來說,一定很簡單�!�
“死馬當活馬醫(yī)吧�!�
松虞在他的指示下,打開了操作臺。
觸摸屏界面上立刻出現(xiàn)了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功能按鍵,對于初學者而言,簡直令人頭皮發(fā)麻。
她深吸一口氣,戴上了眼鏡和手套。
視野受限,覆蓋著織物的手指也變得更笨拙,她小心翼翼地觸碰屏幕,點擊按鍵。中間難免出了幾次小小的紕漏,但好在都無傷大雅�;秀遍g,她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大學一年級,從學校借到了第一臺攝影機。盡管那玩意兒是最老式的器材,又笨又重,操作極其麻煩,但樂趣在于學習本身:在于她又通過了一道窄門,發(fā)現(xiàn)了思維的新大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