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辛苦了老師,
白天拍戲,
晚上竟然還大老遠(yuǎn)跑去寺廟,那地方過去得好久吧?”張喆一臉同情,轉(zhuǎn)頭叫助理去泡一杯咖啡,但過了一會兒,卻又一臉期期艾艾地說,
“陳老師,
下次你如果要再去,能不能再叫我一起?”
松虞笑了笑:“好。但最近應(yīng)該不會了�!�
張喆:“那是那是,
拜多了就不靈了嘛!”
松虞并沒有說的是,
自己直到最后,還是沒有真正參拜那座四面佛。
盡管它看起來的確如此宏偉,如此慈悲,
凌駕于眾生之上。
但每每看到這樣超然于人的存在,
她反而會產(chǎn)生一點莫名的叛逆:
求人還是不如求己。
她從來不愿意將命運(yùn)交到另一個人的手里,無論對方是誰。
后來他們從寺廟離開的時候,
天已經(jīng)蒙蒙亮。
他們在守廟人曖昧的目光里坐車下山,天光照著淺藍(lán)的天空,濃墨重彩的云層,像是一副山水畫。
池晏將松虞送回酒店。但他甚至沒有下飛行器,就披著一身露水,
匆匆離去。他總是很忙。
她甚至不知道,既然他是個這樣日理萬機(jī)的大忙人,為何還要大費(fèi)周章地陪自己走一趟寺廟——難不成是他借機(jī)也要去拜一拜嗎?
這一夜似真似幻,好像只是一場點了沉香的夢。
但直到最后,松虞也沒有能成功地試探出池晏的態(tài)度:他為什么要對她說出那樣曖昧不明的話,關(guān)于基因,又究竟猜到了多少。
盡管她并不覺得他能夠查到真相:當(dāng)年胡主任帶自己參觀檢測中心的實驗室的時候,曾經(jīng)信誓旦旦地承諾過,那是他們唯一的核心數(shù)據(jù)庫,是整座實驗室的中樞大腦。儲存在其中的信息,無法復(fù)制,更無法修復(fù)。
就在此時,身邊之人的吵吵鬧鬧,又打斷了她的思緒。
原來這場戲已經(jīng)拍完了。恰好有一大群人圍起來,正在看監(jiān)視器里的回放。
他們還在海邊。海風(fēng)送來了咸濕的空氣,場面也相當(dāng)活躍。一個配角演員在大喊:“你們都看到我這里的細(xì)節(jié)設(shè)計了嗎?!”
旁邊另一個人嘲笑他:“打個架而已,還要什么設(shè)計?”
松虞遠(yuǎn)遠(yuǎn)聽著,不禁也露出一絲微笑。
這才是她所熟悉的生活。只有片場才能帶給她安全感。
張喆剛才被人叫走了。過了一會兒又過來,手中拿著劇本,一臉為難地小聲道:“陳老師,突然有個狀況�!�
兩人走遠(yuǎn)幾步,站到了一塊大石頭背后的僻靜處。
松虞:“怎么了?”
張喆:“下一場戲也是出海戲,但是那個演員臨時出了點……事故,今天趕不過來了�!�
松虞微微蹙眉:“事故?”
張喆:“是,交通意外,現(xiàn)在人躺在醫(yī)院里。”
他說到這里,神情不禁又有些微妙:陳老師剛?cè)グ萘朔穑瑒〗M竟然又有人出事,看到這傳聞中的四面佛,也不怎么靈驗嘛。
但松虞卻好像根本沒注意到這件事。
“人沒事就好�!彼患偎妓鞯卣f,“你以劇組的名義,幫他把醫(yī)藥費(fèi)付了吧�!�
張喆一怔,接著心頭一暖:“好的,陳老師�!�
實話說,當(dāng)他自己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第一反應(yīng)也只是怕會影響今日的拍攝計劃,根本沒太關(guān)心那個演員會如何。
但他沒想到,都這樣了,陳老師竟然還是將演員的安全放在了第一位。
片刻之后,他又猶豫地問道:“那這場戲,要不我們往后放一放?”
松虞低頭看了看劇本:“不必,換個人就好�!�
張喆:“但那是個動作特技演員,他要演的是場跳海戲……”
她心念一動,突然轉(zhuǎn)過頭。
傅奇還站在不遠(yuǎn)處的角落里,盯著自己。
于是她微微一笑,招了招手。
面無表情的年輕人立刻過來了。
“你會游泳嗎?”她問。
傅奇立刻答:“會�!�
“那很好�!彼龑”救舆M(jìn)他懷里,“下面這場戲,你來演吧�!�
傅奇一愣,但又想到池先生的一大幫手下都在這劇組里干活,于是慣性答了個“是”,才低下頭看劇本。
他僵住了。
只見上面赫然寫著:
他抬起頭:“陳小姐,這……”
松虞似笑非笑地說:“放心,我會讓人給你買保險�!�
傅奇:“……”
看著這短短一行字,他只覺得自己未必還有命賺那點保險錢。
而松虞低頭,附在他耳邊,輕聲笑道;“就當(dāng)是我送你的謝禮。”
她想,之前究竟是誰向池晏通風(fēng)報信,拍下了她和江左的照片,答案顯而易見。
她可以允許自己的身邊有一只眼睛。但傅奇這樣做,越界了。
*
松虞在片場是出了名的喜歡“保一條”。
即使表演完美,攝影完美,打光完美,她還是會想盡辦法,勸說演員再多即興演幾條。
所以那天傅奇一共跳了十一次崖。
盡管動作特技組給他做了充分的安全措施——以現(xiàn)在的電影技術(shù)水平,演員已經(jīng)很少會因為拍動作戲而出事。
但次次都是真跳。
就好像在玩蹦極,明知道只是在玩極限運(yùn)動,照樣會心悸,會腿軟。
等到松虞終于說出“收工”二字的時候,傅奇只覺得自己好像從鬼門關(guān)里走了一圈回來,終于看到了劫后余生的日光。
他渾身濕透了,甚至沒有力氣去拆綁在身上的安全裝置,只能僵立在原地,任人擺布。像一塊在水里泡發(fā)了的木樁。
松虞慢慢走過來,對他說:“辛苦了,剛才你表現(xiàn)很不錯,考慮以后轉(zhuǎn)型做特技演員嗎?”
傅奇頭皮一僵:“……不必了�!�
她笑了笑:“也是,你一向最忠心耿耿。”又很親切地說,“今天你幫了我大忙,別忘記讓你老板給你發(fā)獎金。”
傅奇低下頭:“不敢當(dāng)。”
過了一會兒,松虞又淡淡道:“我知道你只是拿錢做事,夾在中間也很難辦。但有些事情,要知道分寸�!�
傅奇不敢說話。
他已經(jīng)明白陳小姐其實是在借機(jī)敲打自己。
潮濕的海風(fēng)吹著他的后背,粘稠的泥沙還沾了滿身,整個人都有股海腥味。
而他一看到松虞的臉,就想到自己剛才受的罪:高空墜體時鼓脹的風(fēng),和落海時狂暴的海浪,一遍遍拍打他,沖刷他。
即使她說話時的語氣根本不重,他也從中聽到了明明白白的壓迫感。
雷霆萬鈞,都隱于無聲之中。
她和池先生好像越來越像了。
*
過了幾天,發(fā)布會如期而至。
劇組的人都被震懾住了。沒人想到這場臨時活動,竟然會被布置得如此隆重。
盡管地點就在他們下榻酒店里的宴會廳,但不同于尋常發(fā)布會,它被布置成一場極盡奢華的酒會。不僅安保極嚴(yán),還請了專業(yè)的轉(zhuǎn)播團(tuán)隊。
媒體簽到的席位上,擺滿了精致的伴手禮和極其豐厚的車馬費(fèi)。
松虞聽到有路過的工作人員咋舌;“這也太大方了吧。”
另一個人道:“是呀,現(xiàn)在電影營銷的主力都轉(zhuǎn)到了線上,很少見到有人舍得給媒體砸錢了�!�
“我們劇組可真壕!”
但松虞只是漠然地勾了勾唇。
池晏當(dāng)然不差錢——他存心要向世界展示一襲華麗的袍子。
可惜她已經(jīng)看到里面爬滿的虱子。
她獨(dú)自回到后臺休息室,過了一會兒,有人敲門進(jìn)來。
看清楚來人,松虞不禁微微一怔。
竟然是江左。
他精心打扮過,妝容精致,不復(fù)平日在片場的頹唐,簡直像只花蝴蝶。一身挺刮的高定西裝,內(nèi)襯卻是若隱若現(xiàn)的蕾絲襯衫。表面含蓄,實則勾人。
直到這一刻,她才明白,他為什么曾經(jīng)有那樣多的粉絲。
或許這正是演員和偶像的區(qū)別:一個真正的演員,只有在電影鏡頭里,才最能大放光彩;但江左這樣的年輕偶像,卻更懂得如何將日常生活變成舞臺,隨時隨地釋放荷爾蒙。
但美色在前,她只是皺眉道:“我不是讓你今天不要來了嗎?”
江左一臉懵懂地指了指身后:“是你的助理讓我來的。我還臨時買了一套西裝呢�!�
傅奇站在他身后。
松虞冷笑一聲:“他不是我的助理�!�
江左:“��?”
“我身邊沒有這樣陽奉陰違的人�!�
松虞頓了頓,又繼續(xù)道:“江左,你回去吧�!�
江左:“呃……”
松虞:“我不讓你來,就是不想讓你這么快站到媒體面前。你知道他們會問你什么嗎?”
花蝴蝶的臉頓時灰了下來,兩瓣嘴唇碰了碰:“他們會問……”
“他們會把你撕碎�!彼捎莺喢鞫笠卣f。
“明白了,我不去了�!彼s地說,轉(zhuǎn)身要走,卻被攔在了門口。
傅奇還堵在那里,一動不動,仿佛一堵山。
“陳老師,這……”江左懵了。
松虞平靜地問傅奇:“你還站在這里干什么?”
傅奇微微低頭:“這是先生的意思�!�
她扯了扯唇;“看來你是跳海還沒有跳夠�!�
但其實她心里也清楚,在這件事上,池晏并不會善罷甘休。
他一向蠻橫,不擇手段,想要的東西,就一定要得到。
于是她拿出手機(jī),直接給池晏打了電話。
立刻就接通了。
“讓你的人滾�!彼捎菡f。
池晏微笑:“之前還沒有出夠氣?”
他果然已經(jīng)知道前幾天,她借機(jī)給過傅奇下馬威。
“拿他出氣有什么用?”松虞冷笑著,故意道,“我一向不喜歡為難下面的人。
”
傅奇低垂的頭似乎微微一僵。
松虞一向?qū)λ懿诲e,這時在氣頭上,用“下面的人”來稱呼他,或許對他是個打擊。
“你這樣說,傅奇要傷心了。”
“我就是說給他聽的。”她漠然道。
“陳小姐真狠心�!�
“別繞圈子。”松虞皺眉,直言不諱地說,“江左絕對不可能出現(xiàn)在發(fā)布會上。”
“是嗎?”池晏輕描淡寫地笑道,“可是今天那么多人都是為他而來,如果主角不出現(xiàn),豈不是很掃興?”
“那就讓他們一起滾。發(fā)布會也不必開了。”她斷然道。
“如果我非要呢?”
他低低地笑出來。
居高臨下的,涼薄的笑聲。莫名讓松虞想到海風(fēng)吹拂的風(fēng)鈴,掛在房檐上一搖一晃。
松虞下意識地抬眸看了一眼江左。
他仍然呆呆地站在原地,甚至并沒有在刻意聽她講電話。察覺到松虞的視線,很可愛地對她眨了眨眼。
江左的戲份已經(jīng)接近殺青,而他也慢慢從那樁丑聞里恢復(fù)過來。
但一旦他站出去,面對那群記者,一切努力都白費(fèi)了。
于是松虞深吸一口氣,忽然咬咬牙,下定決心。
她平靜地說:“如果你執(zhí)意如此,那我也會送給所有媒體——一個更爆炸的新聞�!�
電話那端似乎沉默了片刻。
“你知道我說的是什么�!彼砂桶偷匮a(bǔ)充道。
池晏的聲音仍然很輕:“你確定?要為了這樣一個小偶像……”
她打斷了他;“我說過,他是我的演員�!�
“今天就算不是他,是劇組里的任何一個人,我都照樣會這樣做。”松虞的聲線很穩(wěn),握住手機(jī)的手卻在微微發(fā)抖,“因為我是導(dǎo)演,我要對他們負(fù)責(zé)�!�
她沒有想到,自己竟然也有用芯片來威脅池晏的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