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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蔻蔻長大了,她的問題越來越多:“為什么我們要住在舅舅家?”

    “為什么我們不和爹爹祖母住在一起?”

    “為什么別人的爹爹那么好……蔻蔻的爹爹卻從來不跟蔻蔻說話。”

    院子里是蔻蔻嗚嗚哇哇的哭聲。

    她忍不住心軟:“蔻蔻乖�!倍湃舯鹋畠鹤谙ヮ^,揉著她肉乎乎的小手,柔聲哽咽,“都是娘親的錯,娘親對不起你�!�

    隔日午后,杜若親自帶著睡醒的蔻蔻出門,后角門往外走幾步,杜若正抱手倚在拐角處等蔻蔻,見一大一小的腳步聲過來,抬起眼來,見是板著臉的杜若領(lǐng)著扭扭捏捏的蔻蔻,臉上的會心微笑轉(zhuǎn)為訕訕笑容,局促摸了摸鼻尖。

    “你整日拿著吃食誘惑孩子,到底想怎樣?”

    “我也只是看她伶俐可愛�!彼忉�,“最近這陣在附近有個活,離得不遠(yuǎn),知道她愛吃東西,給她捎點�!�

    “你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只是她和你非親非故,大可不必如此�!彼Z氣確實不悅,“她年齡還小,不該胡亂吃你給的那些,你沒養(yǎng)過孩子,不會照顧,有些吃食她克化不動,最后反倒害了她�!�

    “我知道�!彼麖膽牙锾统鰝油紙包,“每次我也只給她吃一兩口�!�

    還冒著熱氣的白米糕,方方正正一小塊,煎得外脆里綿,沾著甜津津的綠豆粉,捻一塊進(jìn)蔻蔻嘴里,好吃得蔻蔻瞇起了眼,捂著嘴鼓起腮幫子笑。

    杜若看著孩子的燦爛笑容,沉著臉,走開了兩步。

    胖嘟嘟的小女童坐在巷口石墩上,身材高大的男人半蹲著,將油紙包遞在孩子面前,專注看她吃東西。

    東西三口兩口就被蔻蔻吃完,往常這時候,蔻蔻還要和況苑玩一會,今日娘親在旁,誰也不敢大聲說話。

    “走吧,蔻蔻�!倍湃艉昂⒆樱盎丶胰�。”

    況苑眨眨眼,示意蔻蔻去找娘親,蔻蔻捂住肉嘟嘟軟彈彈的臉龐,搖了搖頭,況苑慢慢點了點頭,蔻蔻瞇著眼笑:“況叔叔,下回再見�!北谋奶湃襞苋�,“娘親,我來了。”

    她帶著孩子往家去,背對著況苑,最后道:“求你了……讓人知道,誰都好過不了�!�

    杜若聽見身后一聲輕輕嘆息。

    跨入了家門,蔻蔻迫不及待從懷中掏出油紙包,眼巴巴遞到杜若面前來:“娘親,還剩一塊,是叔叔讓蔻蔻留給娘親的�!�

    蔻蔻舉著白米糕,努力踮起腳來喂杜若:“娘親,啊——”

    第120章

    況苑傍晚回到家中,家里靜悄悄的,如今況夫人攜著巧兒去金陵依傍況學(xué)夫妻,家里只余他夫妻兩人,還有一家四口的仆從,人不多,聚在兩張桌子上吃飯,這會兒老婆婆見況苑回來:“大爺用過飯了?”

    況苑搖搖頭,老婆婆笑道:“老婆子去喊薛娘子,就等著大爺回來用飯了�!�

    “她人呢?”

    “這會兒正在佛堂奉香呢�!�

    況苑點點頭,先回了一趟書房。

    一千兩的銀票在書房桌上放了好些日子,眼下仍擱在原處,無人碰過,況苑瞧著銀票看了許久,收進(jìn)袖里。

    以前家中人多,況夫人和巧兒都是愛熱鬧的性子,飯桌上歡聲笑語從未少過,如今只夫妻兩人對案共箸,兩人都不是多話的人,未免覺得有些冷清。

    用過飯,況苑還在椅上坐著,下人收拾滿桌碗筷,兩人都低頭喝茶,況苑聽見妻子道:“夫君若有空,去內(nèi)院坐會?”

    他也有意找她,兩人一道回了臥房,許多日不曾往這屋里來,推門又聞到淡淡的檀香味,屋子都是按照妻子的喜歡布置的,男人向來沒有在內(nèi)院發(fā)話的份,室內(nèi)淡雅溫馨,只是未免過于干凈,陳設(shè)簡單,床帳素白,被褥枕席都是素色,桌上擺著幾盆裊弱文竹。

    再燥熱的天,進(jìn)了這屋子,人也清涼了三分。

    況苑在桌邊坐下,看見桌上的殘燭,紙上蠅頭小楷的《金剛經(jīng)》,曉得這是妻子替況夫人抄來拜佛用的,道了聲:“外頭有現(xiàn)成的抄好的經(jīng)文,何必自己動筆,又是夜里,費眼睛傷神�!�

    “這樣心誠些�!毖ρ┲榻o他斟一杯熱茶,“左右無事,寫幾個字罷了�!�

    她也有東西給他,軟布包著,一層層打開,是一雙兔毛纏的雪絨絨的發(fā)繩,繩上還掛著兩個小鈴鐺:“婢子去書房里收拾你的換洗衣物,洗衣盆里掏出個這個來,在水里浸濕了,我放在日頭下曬了曬。”

    況苑不說話,好半晌才從她手中將東西取過來:“路上看見貨郎賣這個……想起寧寧小時候也有這么一對發(fā)繩……”

    他頓了頓:“張家的那個孫女,今年也三歲了,小名叫蔻蔻……生的玉雪可愛,我見過兩次……是給她買的�!�

    “是么?好幾年沒見過杜嫂子,不知道她過得好不好�!彼⑿�,“我也是失禮,把這一茬都忘了,倒是要備一份禮送去,算給孩子的見面禮�!�

    “不必了�!睕r苑淡聲道,“我和她沒什么來往,只是那孩子看著有緣,我很喜歡�!�

    薛雪珠唇角的笑容隱去,垂下手去,她雖然討厭男子的身體,倒是一直渴望有個孩子,只是無法如愿,早就滅了自己生養(yǎng)的心思。

    隔了半晌,她用帕子拭了拭唇角:“我屋里添了一個使喚的婢女,喊出來給你見見?”

    耳房里果然出來個年輕的紅衣女子,容貌俏麗,身段略有些豐腴,一雙略有些細(xì)長的眼,眼尾上挑,很是嫵媚。

    夫妻兩人的目光都落在面前女子的身上,卻無人說話。

    婢女被兩人的目光看得發(fā)毛,頭埋得低低的,臉上兩團(tuán)紅暈,聽見況苑淡聲發(fā)話:“下去吧。”忙不迭的退下。

    他長長呼了一口氣,將袖里的銀票抽出來,放在桌面上推到她袖邊:“上次給你,你不收,又放回了我書房里……這是我要給你的銀子……”

    “如果你肯點頭……我去跟母親說,去跟你的兄弟父母說,說我負(fù)你害你,是我混賬。”況苑抿唇,“雪珠,我照管你以后的生活,我們還是分開吧……”

    “為什么一定要和離?”她靜聲道,“我縱然有錯,可如今我所求也不多,只想要一個安安穩(wěn)穩(wěn)的家,一個名分,你納妾也好,在外怎么樣也好,我都不管不問,這樣還不行么?”

    “為何一定要和離?”她看著他,目光隱約有哀意,“你什么都能做,為什么一定要和離?”

    “因為我有想娶的人�!彼鐚嵒厮拔蚁胝疹櫵齻兡概��!�

    如果他恢復(fù)了自由身,以況家如今的身家,以杜若如今的處境,他們是能堂堂正正在一起的吧,蔻蔻那么可愛,就算不是他的孩子,他也愿意照顧她,撫養(yǎng)她,把她當(dāng)成親生女兒看待。

    她聽見他的話,禁不住苦笑,心中似冰冷,又如火熱:“你曾經(jīng)也想娶我……你也說過,你要照顧我……”

    “娶你的時候,我很開心,母親說,薛家女模樣性子樣樣都好,對我也是十分滿意,喝過你親手奉的茶,我那時心底也很喜歡,一個男人娶妻,意味著成家立業(yè),把你娶進(jìn)門之后,看見你知書達(dá)理,溫柔內(nèi)斂的模樣,我以為這樣的夫妻才是凡世夫妻。”

    “一開始你總是害怕我靠近,我以為你是羞澀,耐心等著,總有慢慢習(xí)慣的一天……可一天兩天,一年兩年……始終不行……”

    “沒料到這日子過得像深井,半點波瀾都不起,我們兩人,能說的上話的,除了家里的這些雜事,就再沒什么能說的……我想要的日子,夫妻不必舉案齊眉,小吵小鬧也好,說些別的也好,天冷的時候摟在熱騰騰的被里說話,說些家里瑣事,天熱的時候打著扇抱怨著蚊蟲咬人,吃兩片西瓜�!�

    “雪珠,你是菩薩心腸的清涼人,可我不是……我是個俗人,也是個惡人,但不敢在你面前做惡�!�

    到底做錯的人是她。

    “你想娶杜若�!彼驼Z,“你要我讓出妻位……成全你和她……”

    她垂眼微笑,嘴角帶著悲憫,像拈花的菩薩:“好啊,我成全你們�!�

    自搬去竹筒巷住后,施少連早出晚歸,把家務(wù)都交在甜釀手上,后來孫翁老又帶人把施宅的幾十車箱籠都搬了過來,連著順兒旺兒都到后院來,跟甜釀?wù)埵尽?br />
    甜釀不管事,這家里無人做主,廚房的人沒有支到銀子采買,一日三餐熱水熱茶都繼不上,日常用具都不知被擱在何處,新買來的仆婢還未有住所,源源不斷的箱籠運到家里來,也不知要往何處歸置,主人成日不見人影,滿宅的人都等著主母發(fā)話安置。

    別人尚且能不管,孫先生在施家待了十余年,也算是施家半個家人,他管著家里家外的賬本,本就忙碌,同老妻搬過來,連個住所熱飯都沒有,一日兩日她能不管不說,三日四日總是捱不過去,又有寶月在一旁賣慘求情,也不得不開口說話。

    好歹要讓闔家餓著肚子喝著冷水的人吃上飯。

    施少連回來得晚,見甜釀坐在桌案前,秀眉緊蹙,紅唇緊抿,冰冷冷如霜凍的一張臉,面上說不盡的惱色和戾氣,竹簽鑰匙賬本摔得哐當(dāng)作響,連墨盤都磕碎了一個,坐在她身旁的椅上慢悠悠呷了一口茶,茶盞擋住唇角的一點微笑,輕飄飄道了聲:“好香的茶。”

    他終于能在家中喝上一口熱茶。

    她聽見他平淡言語中藏著的那絲笑意,禁不住心頭恨惱交加,實在氣不過,又實在無可奈何,將手邊的毛筆茶盞盡力朝他擲去。

    茶盞砸在他腿上,又哐當(dāng)一聲在腳邊碎成瓷片,他身上茶水墨汁一片,把好好的衣裳都?xì)Я�,尤其斯斯文文不慌不忙:“好了,好了,好端端的怎么又生氣了呢�!?br />
    她不是生氣!

    施少連見她咬著唇壁,眼眶紅了一圈,在他的目光注視下將頭一拗,溫柔哄她:“好了,好了……我錯了,我錯了,都是我的錯,我不該讓妹妹受累,不該讓妹妹操勞煩心,我思慮不周,我罪該萬死。”

    “原諒我吧�!彼蛺郾е�,黏著她,親近她,“我這些日子也是忙,有兩條船送了宮緞來,早起在江邊守著,頂著風(fēng)跟那群太監(jiān)官吏皂隸說了一整日的話,嗓子都冒起煙來,回家才得歇歇腳,喝口茶�!�

    “也求小九體諒體諒我,幫我一把,讓我回家有口熱飯熱茶喝,有個暖和的地方睡覺�!彼谒吥剜�,“你不知道我有多累,馬上顛了一路,坐在椅上闔眼就能睡著,看著你又覺能多撐一會,眼巴巴多瞧妹妹兩眼……妹妹怎么生的那樣好……眉眼鼻唇,身姿儀態(tài),從我心里頭走出來似的……”

    她始終拿他沒有辦法,明知道他就是故意如此,逼她接受他,接受眼前這一切,理由卻永遠(yuǎn)都是那樣冠冕堂皇。

    這樣的日子最難捱。

    這軟話說著說著,他又帶著她滾到床帳內(nèi),聽見她終于忍不住開始啜泣,極盡溫柔撫慰。

    只要她在其中,總要接受這一切,施少連不在家,只要甜釀點頭,自有她忙碌的時候,鎮(zhèn)日也不得閑,湘娘子也特意來看她,仔細(xì)打量了甜釀兩眼,含笑道:“甚好,走的時候也未來得及說上一聲,樓里姐妹都記掛你,若是有空,你可回去在瞧瞧她們�!�

    湘娘子又試探問甜釀:“我在金陵還有些舊事要處理,又要忙著置辦些東西回湘地,這閣中的事務(wù)說是再給我管,我也是照應(yīng)不了太久,三年前少連給了我三萬兩白銀,前陣子又補了十萬兩銀給我,如今你兩人在一起,你不是喜歡天香閣那些戲樓賭桌么……閣里的姐妹你也認(rèn)識了一些,等我走后,日后她們有個三長兩短,也要托你照料了�!�

    甜釀一聲不吭,臉上并沒有欣喜之色。

    “天香閣是我一手創(chuàng)起來的,那時候我被家里夫人驅(qū)趕出府,無以為生,只能重操舊業(yè),最后逐漸變成如今這模樣……天香閣不是什么體面的地方,但也收容了些無家可歸之人,給了一些女子出路。”湘娘子緩聲道,“沒人愿意這樣,家貧的、被騙的、被棄的、獲罪的、無依無靠的,總歸好死不如賴活著,給她們一個喘氣的地方,能走出去的,興許以后走的是康莊大道,走不出去的,年老色衰之際也能拿一筆傍身的銀子,也不至于受凍挨餓,我聽少連說,你小時候也被賣在一間私窠子里,又在閣中住了些時日,這世道……也只有女子才會憐惜女子,你知道其中的難處和處境,你關(guān)照些……樓里花娘們……總比在少連手中要好過些,這個孩子……他的為人……你也是知道的。”

    甜釀覺得有些滑稽,搖搖頭:“我能做什么呢?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和阮阮她們沒什么兩樣?”

    湘娘子笑道:“聽說你在錢塘開過一間香鋪子,這香都賣到天香閣里來了,要是樓里的姑娘們都有這樣的能力和機會,能賺錢養(yǎng)活自己,誰還會在天香閣里呆著呢?”

    如果女子有更多的出路和選擇,誰會安于后宅,誰會圍著一個男人爭搶,誰會卑微屈膝,誰會郁郁寡歡,誰會走投無路?

    施少連回家時,甜釀?wù)驹谇认�,屋檐下掛著個舊的鳥籠子,兩只小小的黃嘴翠鶯哥兒正嘰嘰喳喳在籠內(nèi)跳來挑起,甜釀手心攏著一捧粟米喂鳥兒。

    “哪兒來的黃鶯?”他好奇問。

    “婢子們收拾屋子的時候,從廂房的角落里撿起的鳥籠,夫人見了,讓我們?nèi)ベI兩只雀兒回來,掛在屋檐下,說這樣熱鬧些。”寶月笑嘻嘻來解釋。

    “是么?我瞧瞧�!笔┥龠B笑盈盈挽袖,先在銅盆里凈手,再湊到鳥籠面前,饒有趣味的看著黃鶯。

    他們兩人并排站在一處,肩挨著肩。

    “黃鶯不會說話,買兩只八哥教它們說話才叫好呢。”他伸指逗弄鳥兒,柔聲和她說話。

    “我不喜歡八哥的毛色,灰撲撲的�!彼Z氣冷淡,一粒一粒喂鳥兒吃食,半嘟著紅唇,低頭專注看著鳥兒。

    施少連沒料想她開口說話,自他示弱之后,她的態(tài)度就是不軟不硬,裝聾作啞,偏首瞥了她一眼,頓住了手。

    濃密卷翹的鴉睫掩著她的眼,黛眉入鬢,頭埋得很低,看也不看他。

    “那就買兩只鸚鵡,翠冠紅胸,又漂亮又神氣,還能說話。”

    “聒噪�!彼櫭迹荒蜔┴苛怂谎�。

    他心頭猛然喜悅起來,似乎有那么一點撥云見日之感,向她伸出了手。

    她覷見面前遞過來的手掌,五指修長,掌心紋路清晰,一道清晰的傷疤,自然撮了一小把粟米放在他的掌心。

    施少連抓著觸到掌心的柔荑,攔腰把她摟進(jìn)了懷里,緊緊圈住了她。

    “我不會原諒你�!边@一回是她先開口,像賭誓一般鄭重,面色凝重,“不管你做什么,做多少,我都不會原諒你�!�

    “我永遠(yuǎn)也不會愛你,你做的一切都是白費心思,我不會感激你半分�!�

    他聽著她一字一句的鄭重話語,將面龐埋進(jìn)她脖頸里,唇角是得意怡然的笑,閉眼深深嗅著她身上的甜香。

    “你做的每一件事情我都記著,記得清清楚楚,罄竹難書,我不會讓你好過……”

    他突然吻住了她,封住了她喋喋不休又虛張聲勢的紅唇。

    紅唇上勻著一層粉嫩嫩、馥郁郁的玫瑰膏,香甜可口。

    婢女低著頭悄然在屋內(nèi)進(jìn)出,黃鶯扇動翅膀在籠內(nèi)跳動覓食。

    微風(fēng)拂過,分外綿軟。

    第121章

    楊宅荒廢了十幾載,施少連將屋子的原貌保留了下來,時隔多年仍能看出,葳蕤茂盛的花圃,曲徑通幽的游廊,心思精巧的屋廡都是當(dāng)年屋主花了心思的,甜釀深居簡出,在家時日漸多,覺得這宅子像一只盤踞在地面的吉祥獸,那些雕梁畫棟,門窗曲廊像眼睛一般,靜靜地看著她,沒有不安之感,反倒有些隱隱安寧的意味,漸漸生出些模糊的喜歡。

    寶月成了府里的管事大婢女,對這屋子也很熟悉:“起初剛來金陵的時候,婢子們跟著公子原是住在這里……原先還熱鬧些,后來府里人越來越少,只剩婢子和一個老婆婆看屋子,住了不過一年,又搬到別的宅子去了,新宅又大又氣派,只是有些俗氣,這宅子小,但是婢子第一眼看這里,就知道小姐肯定會喜歡�!�

    離開這幾年,主仆兩人重逢,寶月眼巴巴更有委屈,這幾年她的日子不可謂不艱難,施少連奔波忙碌,回家便拿她出氣,后來芳兒進(jìn)門,針一樣的眼睛落在她身上,更沒有好日子過,不過這些都不敢在甜釀面前提,只撿些日常說給甜釀聽:“小姐能回來,婢子心里別提多高興�!�

    在外人面前,寶月稱甜釀為夫人,私下里還是愿意喊她小姐。

    前院有家仆來尋甜釀,說是大門的匾額已經(jīng)做好,這會正要往門首上掛,請?zhí)疳劤鋈タ纯础?br />
    門首上還有已經(jīng)斑駁得不見原形的淡灰墨寶題字,下仆們攀著梯子,把燙金朱漆的施宅匾額往門首上掛,兩側(cè)的燈籠鮮亮喜慶,燦黃的流蘇穗子格外亮眼。

    她袖著手在門檻旁靜靜站著,恍然有隔世之感。

    這家中是否一切的痕跡和感情都可以掩去,家破人亡和喬遷之喜,在同一座宅子里上演,那人呢?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來來回回,又是什么說法?

    最終的最終,她還是回到他身邊,當(dāng)年的離去只是自傷元氣,她的抵抗根本毫無意義,甚至有些荒謬和可笑?

    道上有馬車緩緩駛過,似乎在門前略頓了頓,又悄然遠(yuǎn)去,楊夫人神色肅穆坐在車內(nèi),透過薄簾看著宅門旁立著的年輕女子,看她眉眼平靜,混沌又毫無察覺。

    “可憐孩子……”楊夫人禁不住心頭酸痛,施少連那種男人,即便再愛她護(hù)她,也是殘忍又自私的,他讓玖兒無依無靠,只能永遠(yuǎn)依附他,但若有朝一日恩情見棄,她的命運會如何悲慘?

    這宅子早在六七年前就已被施少連買下,他早就知道玖兒的身世,也知道自己找過玖兒,卻從未對玖兒提過只言片語,這樣他便好拿捏玖兒,折磨玖兒,逼她出逃受苦,若不是和玖兒在錢塘因緣相識,興許這輩子她都不知道玖兒還活在世上,如今兩人近在咫尺,施少連還要拿當(dāng)年的舊事作梗,阻止她和玖兒相認(rèn)。

    若是當(dāng)時有些防備,如何會讓玖兒和曲池鬧到這個地步,到底要怎樣,才能把玖兒從他手中救出來?

    “夫人見過她了。”來人笑意盈盈,“眼見為實,她并未在我身邊吃苦受罪,我從來把她捧在手心里,吃穿用度都有人悉心照料,夫人該安心了�!�

    “寒舍敝陋,恕不能招待夫人,請勿怪少連輕慢�!彼臼郑霸谙聜浜密囻R薄禮,差人送夫人回錢塘�!�

    楊夫人皺眉盯著眼前的青年。

    “好,你我走便是。”楊夫人忍氣道,“你若是敢欺侮玖兒,我誓死也不會放過你。”

    楊夫人怒氣騰騰要走,施少連果然差了兩個下仆,叮囑人送楊夫人到錢塘。

    馬車出了金陵內(nèi)城,沿著官道緩緩?fù)X塘去,夜里宿在金陵城外的驛站,正要歇下時,聽見有叩叩的敲門聲,原來是店里的小二哥送了一壺茶水來,屋內(nèi)無人喚水,小二哥有些疑惑道:“是方才樓下的一位公子,吩咐小的一定送到這間屋來,說一定要錢塘的龍井茶,夫人急用。”

    楊夫人一聽此言,滿心疑問下樓去見了見這位送茶人,坐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倒是一位極年輕的翩翩公子,芝蘭玉樹般的相貌,穿著一身學(xué)子便服,遠(yuǎn)遠(yuǎn)朝著楊夫人做了個揖。

    “在下江都張圓,見過守備夫人。”他悄悄跟隨楊夫人出城,一直不方便見面,只得這時候叨擾楊夫人。

    “你是?”楊夫人不識得此人,倒是這名字,又帶著江都二字,覺得有些耳熟。

    “唯恐隔墻有耳,請夫人一旁說話�!睆垐A緩緩?fù)铝丝跉猓拔以吞鹈妹米h親,好些年前……她曾是我未過門的妻子�!�

    “是你?”楊夫人驚愕,她探問過玖兒的往事,這是玖兒那個下過聘書卻最后兩散的未婚夫,“你緣何在這……”

    張圓朝著楊夫人拜了拜:“我和甜妹妹被迫拆散后,進(jìn)學(xué)中考,頭三年在京里任事,今春才右遷到金陵述職�!彼麖男鋬�(nèi)取出半張信箋,遞給楊夫人,“晚輩在金陵安頓不過幾日,家中收到此信,晚輩幾番斟酌,暗地里查訪了許多日,才找到夫人�!�

    楊夫人看著那信箋,正是被芳兒拿去的、甜釀寫給她的書信。

    “晚輩猜想,這信箋亦是甜妹妹寫給夫人的,最后到了晚輩手中來�!睆垐A將收信當(dāng)日之事緩緩道來,語氣艱澀,“甜妹妹一直在受苦,有人想我救她。”

    “是施家那個藍(lán)氏侍妾給你通風(fēng)報信?”

    “晚輩猜來猜去,應(yīng)當(dāng)是她,只是一直不得見�!�

    楊夫人看著他道,試探問道,“張公子……你待要如何?”

    張圓目光澄凈,注視著楊夫人:“我不能眼睜睜看著……我要救她!”他話語鏗鏘,“讓她脫離魔掌。”

    “他從江都遷到金陵不過短短幾年,就置了七八處房產(chǎn),幾十萬兩銀的身家,一個小小的皇商,怎么能膨脹得如此迅速?他在金陵還有放貸用的銀子鋪,種種手段結(jié)交勛貴權(quán)臣,各部都有他交好的官員,他憑著關(guān)系在其間鉆營取巧,卑鄙嘴臉令人發(fā)指,此人心術(shù)不正,遲早會有報應(yīng)的�!�

    “夫人,您是甜妹妹的干娘,您若對她憐惜,也請助晚輩一臂之力�!�

    楊夫人慢慢回味過來,看著眼前的年輕人。

    張圓和楊夫人想法不謀而合,先要把甜釀救出來啊。

    施少連嘗到了甜頭。

    熬過了蕭瑟秋冬,又是一年花紅柳綠,鶯囀鳥啼,春意盎然的家里有人等他,那人是他的溫柔鄉(xiāng)。

    一間宅子就足夠她寄托許多,這宅子她實在是喜歡,喜歡到花園里的石桌上小刀刻著的模糊字跡,墻上一扇特制的精妙花窗,廚房里一個年代久遠(yuǎn)的石臼都引人遐想,縱使她什么都不記得,也許是血脈和嬰孩時代的殘留感觸,在這個小宅子她總有一股熟悉又親近的感覺,譬如石磚上人的足跡,老樹上栓著秋千繩索,雖然一切都是模糊的,但都可以揣摩想象出當(dāng)年一個個平凡又有趣的故事,她在此處才得以窺視一個家的感覺,江都的施家從來就不是她的家,后來和曲池的家又格外短暫,只有這里,才有那么一丁點歡快又自然的意味。

    施少連也有意引導(dǎo)她在此多耗費些心力。

    “都死了嗎?”甜釀問他,“是什么人家?”

    “聽說官至大理寺卿,后來獲罪抄家流放,一家人都沒捱過去,家毀人亡。”他溫柔道,“住這樣的屋子,會不會覺得不吉利?”

    甜釀?chuàng)u頭:“他們在的時候,一家人生活得很開心……如果家毀人亡,那燒點紙錢香燭給這家人吧。”

    “你來操辦吧�!彼俏撬鉂嵉念~頭,柔情蜜意,“小九今日在家都忙些什么了?”

    甜釀對他的撫慰熟視無睹,推開他起身:“沒什么,在家呆著�!�

    無論甜釀對他有多冷淡,可她已經(jīng)在有意或者無意間開始經(jīng)營起自己的家,這家里一切井井有條,有熱湯熱飯,有繡衾暖被,家里住著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她是家的一部分,他亦是如此。

    天香閣里日復(fù)一日的爭吵和折磨未必?zé)o用,他的幡然悔悟也恰到好處。

    愛或者不愛,這都是無關(guān)緊要的東西。

    得到才最重要,他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為,只是遺憾沒用更好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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