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這字跡他如何不識得,許多年前也曾鴻雁往來,是他未過門妻子的字跡。
那一瞬張圓如墜冰窖,兩手打著顫,喉嚨哽得說不出話來。
他心頭有一塊永遠(yuǎn)不能觸及的傷痛,每每想之便萬念俱灰。
未婚妻子轉(zhuǎn)眼蕭郎陌路,被兄長玷污后不見蹤跡,他也托人尋覓打探,所有人都說已經(jīng)香消玉殞,連施家都暗地里承認(rèn)。
甜妹妹,甜妹妹,甜妹妹……
天香閣是什么地方,他也耳聞過,施少連這幾年在金陵的事情,他也聽況學(xué)含糊提起過兩句。
張圓衣冠不整往外沖去,徑直沖去了天香閣,卻被門口龜奴攔下來,這時辰還在,樓里的人都還歇著,連潘媽媽都還未出來,龜奴打量這年輕人:“公子臉上眼里紅紅的,可是在哪樓里喝醉了?走錯了地方?”
他打了寒顫,看了眼天香閣的招牌,跟龜奴做了個揖,轉(zhuǎn)身往回走。
急急回家重新梳洗,換了身錦衣,帶足了銀兩,又去了天香閣。
潘媽媽看他容貌出眾,衣裳又貴氣,只是有些木愣愣的,好說好笑的迎入樓中:“樓里的姑娘們正在梳妝,公子坐著等等,我讓她們趕緊出來�!�
他要不吃酒菜,也不要花娘陪坐,就在闊大的廳堂里找了個偏僻位置坐下來,目光在四周游離。
坐到晌午,他終于見到那個人。
魂牽夢縈的花容月貌,月白衫子碧羅裙,身姿婀娜,懷中抱著一只雪白的獅子貓,偕著女伴從一側(cè)走來,緩緩上樓。
只是短暫的一面。
她的神色不是悲戚憔悴,也不是興高采烈,只是淡然接受這一切,那雙靈動生動的眼眸,不知是時光的沉淀,還是人事的折磨,已經(jīng)變得幽深光亮,像是廣袤夜空中孤獨的星辰。
張圓生生止住想要喚她名字的沖動,在這里重逢故人,她會露出什么神情?
羞愧,驚慌、痛苦、麻木……
他不敢去想,更不敢面對。
他的甜妹妹,永遠(yuǎn)都是那個純潔無暇,溫柔可親的施家妹妹。
他會救她。
天香閣的花娘覺得施少連轉(zhuǎn)眼間像換了個人一樣。
他以往著衫,多是青灰玄的深色,乍然換了件茶白的絹衫,在這天香閣里就有翩翩濁世佳公子之感,棄酒換茶,臉上也有清淡的笑。
男人年歲漸長,不同于弱冠時的濯濯青柳姿容,如今氣度更添沉穩(wěn),人情也更為達練,倒更像是一輪皓旰朗月,臨窗照室,皎潔敞亮又有朦朧之感。
他在甜釀面前說錯了,性情倒真是變了回去,看見甜釀和阮阮正在逗弄樓里的雪獅子貓兒,上前說了兩句話,揉了揉甜釀的發(fā),在她光潔的額頭啄了啄,聲音溫和:“別拿扇穗子逗貓,仔細(xì)它撓你的手�!�
阮阮在旁看著,他一手圈摟著甜釀的腰肢,一手撫著她的鬢,是熟稔又自然的動作,眼里蕩漾著柔和波光,險些驚掉下巴,施公子什么時候有過這樣的溫柔神色,要么倨傲清冷,要么陰沉可怕,眼睛一直都是冷的。
施少連摟住甜釀溫聲說了幾句,又走開了,阮阮看著甜釀淡然自處的神色,撞撞她的手臂:“你和施公子……是很早就認(rèn)識么?”
甜釀不置可否,問阮阮:“如何看出來的?”
“你們看起來對彼此很熟悉。”阮阮壓低聲音,“我們坐在他身邊,雖然挨得緊,他的肩頭是抵著人往外推,但你不一樣,他是把你往他懷中帶,讓你貼著他的身體……”
“就像男人那個時候……”阮阮在她耳邊嘀咕,臉上一絲紅暈,甜釀抿抿唇,環(huán)住自己的手臂。
湘娘子在天香閣內(nèi),施少連便不管樓中之事,湘娘子應(yīng)酬多,就把甜釀推過來理一理樓中事務(wù),免得她整日出神發(fā)呆或是尋歡作樂,他不管她,天香閣里的人太多了,關(guān)系復(fù)雜,總有需要。
每月的進賬支出繁瑣無比,胭脂水粉、吃食用度、丫鬟下仆,這吃人的地方披著情色皮囊做起營生來,內(nèi)里的行行道道,錯綜復(fù)雜厲害關(guān)系,不是一個簡單的施家或者一間香鋪子能比的。
甜釀起初不愿,但在湘娘子看來,沒有天香閣,還會有成千上萬間勾欄妓院,讓花娘們自己想法子把日子過好,早點跳脫出去,總比死要好。
施少連歸來總要來尋她的,殷勤伺候自不必說,她若忙,他便在一旁等著,她若在外玩鬧,他上前來摻和兩下,天氣轉(zhuǎn)暖,秦淮河面上的畫舫游船多起來,他把她從水邊抱進畫舫里,帶她閑游十里秦淮河景。
甜釀對他不假辭色,慣常沒有好臉,他溫柔起來,卻更甚于以往,將她的手抵在自己跳動的胸膛上,婉轉(zhuǎn)吻她的眉眼,低聲呢喃:“到底想我怎么做?要殺要剮隨妹妹處置……求妹妹說句話吧�!�
甜釀不耐煩,反手去推他,掙開他的懷抱,他正掐著她的腰,帶著她往后仰,雙手仍不忘把她的身子扶正,正磕在后面凸起的船板上,沉悶一聲咚響。
這一下摔得厲害。
施少連摔得閉眼,蹙眉忍耐著痛意,唇色一絲發(fā)白,好半晌才自己擺正身體,看著她僵硬的身體,扭到一旁的嬌靨,苦笑一聲,拉著她的手柔聲道:“解氣了么?要不要再推一把,把我推到水里去?”
他嘶聲將下頜擺在她的肩頭:“正磕在頭骨上,有點疼……”
“我以前欺負(fù)妹妹的時候,妹妹心里是不是更疼?”他摟緊她的纖腰,“到底有多疼呢,我那時候一心歡喜,想要賺銀子養(yǎng)家,又籌謀著讓妹妹嫁給我,竟然都忽略了……”
男人的手掌攤開在她面前,一道細(xì)長的傷疤劃過手心:“是在錢塘受的傷,正巧在茶樓聽見妹妹的笑語,不慎把茶盞砸碎了,一片瓷渣握在手里,半點知覺都沒有……血把整只袖子都淌濕了,你們走了我才回過神來……血都已經(jīng)干透了……瓷片扎進肉里,和血肉黏在一處,拔出來剔骨般的疼……”
他的眼里也微微濕潤,像潤如酥的春雨,閃著清亮的光輝,呼吸輕哽,喉結(jié)起伏,是說不出的委屈,明明白白想讓她疼惜,手悄然撫上了她的臉頰,小心翼翼將唇貼上去,輕柔又緩慢的輾轉(zhuǎn)在她唇角:“我去佛祖面前請愿,想和小九兒心意相通……想將妹妹的痛都轉(zhuǎn)到我身上來……我的痛……偶爾也想讓妹妹知曉……讓妹妹知道我不是個沒心沒肺的人……”
他的話語溫柔得像波光粼粼的湖水,清風(fēng)如沐,日光綿長,寸長的銀色小鯽魚越出水面,湖底靜水深流,緩慢又沉穩(wěn)的打磨湖底的卵石,磨得光滑圓潤,玲瓏剔透。
她緊緊抓住他的手腕,握得是那樣的緊,指甲深深摳進他的肌膚,帶來刺痛:“不要,你放過我……你讓我走……”
“好……放過你……放過你……”他的唇貼在她飽滿的紅唇上,輕輕安慰慌亂的她,捧著她的臉腮,將她后續(xù)的話語堵在唇舌間,不急不緩吃她的唇瓣和粉舌,像吃香糖果兒一般,一點點咂吸和含吮,吸舔她香甜的津唾,掃過顆顆貝齒,挑弄滑膩柔軟的唇壁。
船艙內(nèi)咂咂之音若池魚咂食墜落水面的蓮瓣,是津唾吞咽的聲音,帶著喉管滾動著,放大在兩人耳中,他不急躁,也不緩慢,掐著她的喜好,慢慢吃得她紅唇腫脹,眼波餳澀,臉頰滾燙。
他悄然把她挪到腿上來坐,兩人肉貼著肉,肩對著肩,總要款言溫語撫慰她的委屈,再勾她迷亂她的神志,受驚的狐貍齜牙咧嘴咬了幾個月,早已經(jīng)精疲力竭,其實正是該捋順皮毛的時候。
她累得窩在他懷中睡著。
后來被他吻著醒來,正是皎潔月下,畫舫停在一處頗清凈的地方,他溫柔注視著她,眼里撒滿星輝:“回家去,小九�!�
第119章
楊宅距秦淮河不遠(yuǎn),施少連拖著甜釀的手棄舟上岸,沿著條清凈小巷拐了兩拐,走過一帶粉墻黑瓦,墻根點綴些許新綠,小角門半掩著,吱呀推門,跨過石紋模糊的門檻。
根莖虬結(jié)的夾竹桃初初萌出一點春意,宅子有些年頭,雖然能看出翻新的痕跡,但地上的石磚、屋檐的鴟吻、屋舍的梁木都透著陳年的氣息,四下靜謐安寧,不似有人住的模樣,但越往內(nèi)走,似乎能孩童婦孺的嬉鬧笑聲,凝神細(xì)聽,又悄然無聲。
施少連帶著甜釀穿過重重圭門,一路稀疏月影跟隨,樹影人影窗影,到處是繚亂的影子,分不清眼前景致是真是假,她明明沒有來過這個地方,卻有似曾相識之感,心頭沉甸甸喘不過氣,一重一重的門往內(nèi)走,一直走到最中央的主屋,那是主人住的地方,也是女子一生的終點,在這屋子服侍夫君,主持中饋,生兒育女。
這像一個新的開始,又像是最后的歸宿。
寶月正帶著幾個小婢女,掌著燈籠在樹下燒艾草驅(qū)花圃里的四腳蛇,聽見腳步聲從后頭來,抬頭見一張熟悉的女子面孔,愣了兩愣,張了張口,又驚又喜,難過又委屈喊了聲:“夫人�!�
其他下仆見寶月開口,也齊齊屈膝斂衽:“見過公子、夫人。”
她已經(jīng)是這家里的夫人了?甜釀愣神,頓足不肯再往踏一步,被施少連攬住,環(huán)住她的身體,推著她往前去,柔聲道:“早該回來了,陰錯陽差好多年。”
他輕輕又長長喟嘆了一聲。
“對不起,小九�!彼退附焕p,在她耳邊求她,“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如今重頭再來,你想做什么都好,做什么都任憑你的心意,但凡你說的話我都聽在心里,我不會強迫你,不會逼你,不會罔顧你的意愿……原諒我吧�!�
男人的綿綿情話隨著呵氣一道灌入耳中。
他是極盡溫柔的,曲意逢迎的,將她柔軟的手包攏在手心,丹鳳眼含情斜睇,唇角笑容溫煦如暖陽,自有一段風(fēng)流態(tài)度。
甜釀清亮的眼眸盯著面前跪了一地的婢女,艱難動了動唇,從那日起,她總是說不出來話來,不知是諷刺他的格外關(guān)照,還是冷笑他的為時已晚,或是有別的應(yīng)對,這算不算是破鏡重圓?但他們從未完整成為一體過,可彼此的身體和人生已經(jīng)糾葛得太深,每動一步都是傷筋動骨,兩人中間橫亙的種種,是否能就此隨風(fēng)消逝?
她從沒有這樣迷茫過。
施少連沒打算給她多想的機會。
他如今想明白,何須逼她認(rèn)錯,她從曲家之后,再踏入施家的那天,她就已經(jīng)輸了。
寶月奉茶給甜釀,禁不住兩眼淚汪汪,只要二小姐回來,她的好日子終于盼到了,甜釀看見寶月藏不住委屈的那張臉,幽深的眼光也晃動了下,握住了寶月的衫袖。
屋子和榴園繡閣很像,卻又是截然不一樣的陳設(shè),都是按照她舊時的喜好來布置,這一夜睡在新屋子里,甜釀異常忐忑不安,他抱著她說了很多情話,糅以溫柔的親吻和撫慰,雞鳴時分她才算真正睡下,似乎只眨了眨眼,又被寶月輕聲喚醒,施少連不知何時已起床離去,只剩她一人在屋內(nèi),屋檐下站了四五個仆婦,等著主母醒來。
廚房的嬸子來支領(lǐng)銀子買柴米,管園子的嬤嬤請示今年新的花苗,前院后院的瑣事,大門前懸掛的燈籠,出門跑腿的下人,這家里只有一堆新來的仆役,沒有一個管事的人,有太多零零碎碎的活計,都擺在眼下等著主人處置。
施少連大概是想讓她忙起來,甜釀不管事,自有下人一遍一遍來詢問請示,這里如今變成了完全由她來管控的家。
施少連一早就出門,先去了天香閣,湘娘子知道他帶著甜釀離開,嘆氣道:“早知今日,何必當(dāng)初傷她的心把她扔到天香閣里來。”
施少連只能搖搖頭,淡淡一笑。
湘娘子喝了一口熱茶:“這天香閣如今也不是我做主,你打算如何?真的交到她手里去?”
施少連頷首:“沒有比這更好的化解辦法。”
“好吧�!毕婺镒永仙裨谠�,“這姑娘還是接了我的衣缽�!�
“以后怎么打算呢?我若在,還能幫你們把婚事操辦起來�!�
“走到這步,嫁不嫁、娶不娶也沒什么干系�!彼﹃璞K邊緣,闔了闔眼,“先讓她忙些……”
頓了頓:“若有個孩子,是不是真的有用……”
“總能好些�!毕婺镒硬挥傻脟@了口氣,問道,“你們?nèi)缃褡∧膬�?�?br />
施少連頓住指尖,淡聲道:“在竹筒巷那間楊宅里�!�
湘娘子聽見他說話,蹙眉,吃驚道:“你有好幾處宅院,為何偏偏是那見宅子?”
施少連收聲,低頭呷了一口熱茶。
“你到底還有多少心事是藏著的,連湘姨也不能說的么?”
“不是不說,只是時候未到�!彼缡腔兀芭d許一切,都有重見天日的一天�!�
時機出現(xiàn)在兩日后,潘媽媽面色慌亂、氣喘吁吁沖進來找湘娘子:“有個……有個姓楊的夫人提著長棍,氣勢洶洶沖進來,說是要找施公子……連門口的龜奴都攔不住�!�
湘夫人滿是疑竇,出去看了眼,一個濃眉英氣的中年貴夫人板著一張寒臉,虎虎生威闖進去,怒喝道:“你們敢攔我,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是么!”
男人們攔著楊夫人入內(nèi),楊夫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手握長棍往人身上劈去,一眾飲酒作樂的客人看著有女子闖入,或是掃興散去,或是臨欄看熱鬧,場面有些混亂不堪,湘夫人八面玲瓏,滿臉堆笑上前賠禮:“不知夫人何事這樣動怒,屋里請,我陪夫人喝茶……”
楊夫人也看著這華服寶釵的中年美婦,厭惡皺了皺眉,惡聲惡氣:“茶不必喝,我要找人,叫施之問出來。”
楊夫人一直在金陵,一邊等芳兒的消息,一邊差人去跟蹤施少連每日行徑,芳兒那邊遲遲沒有答復(fù),又聽說施家的好些人都被遣散了,一時尋不著人,倒是誤打誤撞在天香閣門前知道施少連帶了一名女子入天香閣,寵愛有加。
施少連不在天香閣內(nèi),湘娘子一面派人去找施少連回來,一面安慰楊夫人:“不知夫人要找哪位?”
楊夫人把樓里的花娘都看過一遍,面色越來越青黑,湘夫人看她又要找施少連,又要尋新來的花娘,心里約莫有數(shù),斟酌問道:“夫人要尋……小酒?”
“小玖?她在哪兒?”楊夫人霍然站起,濃眉倒豎,“你們把她藏哪兒去了?”
“不知……夫人是哪位?和小酒又是什么關(guān)系?”
等施少連趕回天香閣,看著面前神色無奈的湘娘子指著內(nèi)室,微嘆一聲進去,朝著楊夫人不慌不忙做了個揖。
楊夫人見他進來,險些將桌上的茶盞都掀在他腳下,怒叱:“豎子無恥,你口口聲聲說玖兒安好,卻侮辱她在這煙花之地做花娘,無恥!你把她藏到何處去了?”
他神色沒有半分羞愧之處,眉眼淡然:“晚輩知道夫人一定會找到此處來……只是她如今已不在此處。”
“那她到底在哪兒?”楊夫人幾要暴怒。
施少連悠然道:“在竹筒巷的那間宅子里,那地方夫人應(yīng)當(dāng)也熟,算是楊夫人的式微之地。”
楊夫人猛然一震,倒抽一口氣。
“你……你……你……”
“夫人查了我這么久,查來查去還查到我后院人的身上,早晚瞞不下去的�!彼⑿Γ罢埛蛉艘娬�,我也等著這日,和夫人敞開窗子說話。”
“你……你都知道些什么……”楊夫人語無倫次,“小玖她……你和她……”
“略知道些�!笔┥龠B替楊夫人斟茶,“楊夫人從吳江尼姑庵帶走的那具尸骸,是王妙娘夭折的女兒,夫人要找的楊玖兒,被王妙娘帶入了施家�!�
他狹長的丹鳳眼這一刻尤其生動:“說到底,我還得謝謝夫人,沒有夫人把玖兒放在農(nóng)家寄養(yǎng),沒有夫人在尼姑庵陰錯陽差,我和二妹妹也不會有今日,少連敬夫人一杯,多謝楊夫人成全�!�
楊夫人胸臆悶悶,口不能言,注視著他的俊逸面容:“你早知道她是楊玖兒?原來宅子的屋主是你?”
他挑起劍眉:“是我替二妹妹買下的,做金屋藏嬌之所,也是我送她的一份禮�!�
“她可知道……她自己是誰?”
施少連掀開眼簾,眸色冷清,慢悠悠淡聲問楊夫人:“她需要知道自己是誰?”
“她還不知道?”楊夫人微有震色,心口惴惴,“你為何不告訴她,不告訴她的真名真姓,她的身世家源,她的父母兄姊知道她還活著,在墳前見到她,在天之靈指不定有多高興,她是玖兒,她是楊玖兒……楊家好歹是后繼有人,還有人在。”
“告訴她她兩歲就成了孤兒?她的母親姐姐都服毒自盡了?她的父親兄長都死在獄中?她的家早就被抄被砸?這個世上和她唯一有關(guān)系的就是當(dāng)年那個帶著她逃命的侍女?”他的聲音微有寒意,“何必和早已斬斷的過去聯(lián)結(jié)起來……這又有什么好處?”
楊夫人目中淚意洶涌,想起當(dāng)年那段心酸往事,拍桌而起,哽咽道:“我要見見她,我要去見玖兒……”
“夫人見她之后想如何把她的身世告訴她?把她當(dāng)親女兒看待補償她?帶她回錢塘照料?”他話鋒一轉(zhuǎn),兀然壓下眉。
“你明知道她身世悲苦,怎么可以欺辱她,瞞著她�!睏罘蛉撕抟庥制穑澳阗H低她成花娘,你還有什么事情做不出,她在你身邊又焉有好日子過?”
“若不是夫人慫恿她嫁給曲池,讓我和她離心,我又怎會一氣之下懲戒她?說來說去也怪不到晚輩頭上來。”施少連微微一笑,“我如今和妹妹已經(jīng)重修舊好,是萬不想人打攪我兩人的清凈,夫人若真想見,興許可以讓夫人看一眼,放下心來,看完之后,我派人送夫人回錢塘,以后若有機會,再讓她和您相見,促膝長談�!�
“你不讓玖兒見人,也不讓她知曉她的身世�!睏罘蛉说吐暢獾�,“你字字句句說的是對她好,可這世上哪有你這樣強制又霸道的人,她總有她的意愿,她的主意,何時需要你來替她把關(guān)?”
“因為我比夫人疼惜她,她在這世上沒有親人,我就是她唯一的親人�!笔┥龠B淡然笑道,“除我之外,多一個人也不行。”
楊夫人有些錯愕的看著他,覺得眼前青年的神色……不可捉摸。
他坦然迎著楊夫人的目光,十分誠懇道:“我想夫人身邊也不省心,當(dāng)年楊家的下人都被抄入官中,輾轉(zhuǎn)入各處皇莊府衙為罪奴,只有您一人的身契被提前毀了,這才得了自由身……一個戴罪私逃的婢女?dāng)y著罪臣家眷在外逍遙了幾十年,還翻身成了官夫人,這種事情若被捅到應(yīng)天府里去……守備大人的烏紗帽……嘖嘖�!�
楊夫人臉色兀的一白,慢慢站起來,注視著他。
這一次會面異常的漫長,楊夫人和施少連獨處了兩個時辰,最后施少連微笑著出來送客,楊夫人面色暗沉如鍋底,步子邁得很大,急忙出了天香閣。
施少連袖著手,十分殷勤將楊夫人送走,目視著轎子遠(yuǎn)遠(yuǎn)離去,湘娘子見他目光綿長又幽深,神色晦暗不明,嘆了口氣,問他:“這個夫人說她姓楊……我瞧她說話的語氣……小酒……到底是誰?”
隔了許久,他才回話。
“大理寺寺卿楊簡,當(dāng)年獲罪抄家的時候,最小的孩子不在府內(nèi),被楊家的婢女帶著逃走了,輾轉(zhuǎn)到了施家�!彼罩约旱氖滞螅跋嬉�,是不是很巧?”
湘娘子瞪圓雙眼,倒抽了一口氣:“你們……”
“我時時在想……她怎么會走到我身邊來,老天爺想延續(xù)這段恩怨,還是想化解?”他喃喃自語,“如果當(dāng)年兩家和睦如初,如果我姓周,我會不會挑中這個楊家的小女兒,娶她為妻?”
“造化弄人,同窗眷友變成官場死敵,她父親斬了我生父,楊家又因這樁舊案被朝廷誅死,上一輩的恩怨斷得干凈……卻陰差陽錯留下我們兩人�!彼砟碇讣�,“我們兩人是捆綁在一起,同生共死,誰也逃不開……”
湘娘子半天回不過神來:“這老天,到底是長眼還是不長眼?”
“誰也別想把她從我身邊搶走�!彼赜谐芍�,目光漫漫,“她命中注定是我的�!�
芳兒送去劉大人府上那日,后院已經(jīng)清凈了好些日子,她這幾日被施少連拘在后院寸步難行,一早就有兩個婆子拿來衣裳來替她裝扮,知道要走,鏡子里的目光格外空洞。
劉家派來的轎子就停在外頭,她不肯上轎,要見施少連一面。
施少連正留劉府過來的一個管事喝茶,聽說她要見,彎了彎唇角,露出一絲冷笑,去后院見人,芳兒見了他,平靜問道:“我聽見外頭的動靜……你們都要搬走”
“搬去哪兒?”
“妹妹有喜,我也自然有喜�!彼⑿�,“走吧,我送妹妹出家門,祝妹妹恩寵加身,平步青云�!�
芳兒多看了他兩眼,冷笑了兩聲,道了聲恭喜,掀開簾子進去。
一席軟轎靜悄悄抬出施家,轎簾晃悠,轎內(nèi)的佳人也晃晃悠悠。
施府的門緩緩闔上。
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人,一件稀疏平常的事。
女人的恨意是如此的薄弱,和螞蟻的齒牙一樣微不足道。
蔻蔻每日晌午都要歇午覺,睡醒之后,總是囔著要出門,杜若通常拿出兩文錢給婢女,讓婢女領(lǐng)著孩子出去玩一會。
也不走遠(yuǎn),出了況家,拐過兩條巷子就有幾間吃食店,買些湯圓餛飩之類的小食,剛從油鍋里炸出的馓子,撒些熟芝麻,香噴噴,金黃黃,酥脆脆,路過的人都禁不住饞蟲鳴叫。
兩文錢只是給蔻蔻解饞用,店主人看蔻蔻可愛,一雙葡萄般的眼滴溜溜盯著油鍋,每次都多給幾根馓子,三歲的小童,不知怎的總是惦記著要吃,小肚子圓滾滾撐著襦裙,幾要把小衣裳撐破。
吃過東西,婢女牽著蔻蔻往家去,出門到歸家約莫也就半個時辰,這幾日卻有些晚了,問起來,婢女總說:“天氣暖和了,蔻蔻在路邊捅地上的蟻洞,多玩了一會�!�
杜若不以為意。
后來杜若帶著蔻蔻去巷子里買肉糜,左右店家笑盈盈跟蔻蔻招呼:“好些日子不見蔻蔻來買吃食,臉兒怎生又圓啦?”
蔻蔻抿著唇,躲在娘親身后有些不好意思。
杜若聽見店主人說話,禁不住一愣,才曉得婢女和蔻蔻每日歸家說的是假話,待到歸家,板起臉訓(xùn)斥婢女:“你這些日子,都帶孩子去了何處?”
小婢女起初還支支吾吾,實在躲不過杜若的盤問,怯生生道:“況大官人……帶著蔻蔻去附近酒樓吃好東西�!�
原來是況苑,這些日子趁著婢女獨自帶著蔻蔻出門,領(lǐng)著兩人去吃好東西,還教蔻蔻回來應(yīng)對娘親的話。
杜若聽得火冒三丈,摁著蔻蔻在腿上,在圓滾滾的小屁股上狠狠拍了幾下,又拿量衣的尺要抽她的手心,嗔怒:“你這不省心的孩子,年紀(jì)小小就開始撒謊,能隨隨便便跟不認(rèn)識的人走么?若是個壞人怎么辦?”
“我認(rèn)識況叔叔,況叔叔給我吃過冰糖葫蘆�!鞭⑥⒀劾锉镏话鼫I,扁著嘴,“況叔叔不是壞人,他給我買酥酪、肉脯杏干、核桃肉、菊花餅、烤乳鴿……都是好吃的……”
“只有況叔叔對我好�!鞭⑥⑹中募t通通,委委屈屈抹淚,“比舅舅和爹爹都好。”
杜若聽見女兒說話,心頭百味陳雜,渾身力氣全數(shù)抽盡,怔怔立在當(dāng)?shù)�,目光空洞看著蔻蔻�?dt class="g_ad_ph g_wr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