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是芳兒找人來打探她。
興許是舟中那一面看得不夠清楚,找個男人進來,看得更仔細些。
她不難打探,她在天香閣里行徑特殊,也算是無人不識,天香閣里人多眼雜,除了花娘外,龜奴、打手、還有伺候的丫鬟婆子,只要知道她名字,從任何一人嘴里都能問出些消息來。
只要甜釀瞥瞥眼,就有龜奴上來,不著痕跡將商客引開。
這客人見過甜釀一面后,倒也沒有上前來調(diào)戲挑逗,問了幾句旁人后出了天香閣,就再也沒有在樓里出現(xiàn)過。
施宅那邊,芳兒使出了不少銀子,連著問了好幾個在天香閣當差的仆人,摔了兩套茶盞,才將憤懣平息下來。
美艷的臉龐因嫉妒而微微扭曲。
她可是親眼目睹,那些年這兄妹兩人之間的一切,施少連這樣的性子,怎么會不恨甜釀,怎么會不作踐那個喂他毒酒的人。
可就算他把她作踐進天香閣,就算他把她貶為花娘,可在那種骯臟地方,他還是順著她,睡她,專寵她。
天大的笑話,他逼良為娼,還寵一個被自己扔進勾欄院的娼妓。
施少連是個瘋子,也是個賤骨頭。
遇上這種男人,是甜釀可憐,還是她藍芳兒可憐?
她原想見甜釀一面,也許可以高高在上站在甜釀面前說些話,也許可以用悲憫的語氣安慰她幾句,但如今看來,都是笑話,她藍芳兒,夾在這兩人之間,也是一場笑話。
待芳兒平息下來,把寶月喚至身邊來:“我親自下廚,給夫君燉了一盅甜湯,你送到他身邊去。”
寶月有些疑惑,芳兒初被施少連帶到金陵時,也常做這些,吃食或者衣料之類來討好施少連,只是后來……就再也沒做這些了。
“還不快去?”
“公子不在家,藍夫人要我送到何處去?”寶月扭著手,“不知道公子今日回不回來,若是回來,那婢子就端走……”
“他就算不回來,難道也沒有日日都待的地方么?”芳兒豎起柳眉呵斥人,“送過去�!�
日日待的地方,那就是天香閣唄,寶月心頭氣鼓鼓地想,不知芳兒又要做什么妖,她一個婢女,又怎好往那種地方去,好歹施少連身邊有順兒和旺兒,每日里都會回宅,替施少連跑腿辦事。
旺兒也是被施家下仆尋到,看著家里拎來的食盒,琢磨不透,撓撓頭,把食盒提去了天香閣,送到了施少連的屋子里。
甜釀看著食盒,不動聲色,施少連聽了兩句,皺皺眉,吩咐人:“倒了�!�
那碗甜湯又原封不動拎下去,潑到了秦淮河里。
湘娘子喜歡甜釀,但凡有空,或是樓里有什么熱鬧事,喜歡讓甜釀伴隨左右,施少連不是多言之人,他們兩人算是多年兄妹,一個屋檐下生活的家里人,湘娘子有時也問問甜釀施家的生活度日,提及吳大娘子的一些往事。
“后來我們兩人在金陵都有些名氣,日子越來越不輕省,起初她運氣比我好些,歸于一位周姓官員的后宅,約莫也過了幾年好日子,可惜后來不如意,又被放出來,這才去了江都嫁人,跟我失去了聯(lián)絡�!毕婺镒游@,“我起初比她折騰些,幾番輾轉(zhuǎn),一直以為我們姐妹兩人,我命不如她,誰知一路安穩(wěn)至今,蘭君卻早已香消玉殞……”
吳大娘子逝去多年,音容笑貌大半已經(jīng)模糊,留給甜釀的印象也不過是見曦園那個病弱蒼白,守著施少連讀書寫字的嚴苛母親,對著家里其他幾個孩子,不親近,也不生疏,總是隔著遠遠的聽著孩子們說話,臉上帶著淡淡微笑,在甜釀如今的回顧里來看,那時候的吳大娘子的眼神,興許是沾著幾分孤寂陰郁和清高的。但在湘娘子言語里,吳蘭君也有活潑生動、平易近人的性子、呼朋引伴的嬉笑游樂,能隨時隨性揮袖的高超琴藝。
這感覺很奇妙,她們認識同一個人,卻是截然相反的個性和面貌,完全無法聯(lián)結在一起。
甜釀沒有父母,并不知道被吳大娘子那樣的娘親悉心照料是一種什么樣的感受,可如今站在天香閣里,她卻突然想起吳大娘子逝去時,施少連臉上寫滿冷漠,他倚著棺木,隨意用足尖撥弄著地上的火盆,見曦園里有很多他年幼時候的東西,都是吳大娘子一針一線為施少連積攢起來的,他卻說他不喜歡見曦園,其實他是……不喜歡自己的母親。
腦海里有什么東西稍縱即逝,甜釀抓不住它,那種古怪的感覺卻有點熟稔。
近乎……無微不至的掌控。
見曦園和……榴園。
也許每個人都在畫地為牢。
湘娘子總是不遺余力在甜釀面前說施少連的好話,見甜釀目光游離,怔怔出神,微微嘆了口氣。
這女孩兒有自己的主意,不想聽的東西充耳不聞,輕易不肯改變想法。
她也看出來了,這兩個人都不肯低頭,誰都不肯服軟。
死疙瘩難解。
甜釀見湘娘子疲乏,也從屋里退出來,去外頭找花娘們玩投壺。
施少連后來再去找湘娘子,湘娘子見他也嘆氣:“你把她關在天香閣多久了?”
約莫有四個月了。
“我看出來……她不肯嫁你,那就先想法子養(yǎng)個孩子吧�!毕婺镒幽抗舛纠�,悠悠呷了口茶,“女人當了母親,總是心軟些,又有孩子分心,計較也少些,相處久了,恩怨也淡了。”
“總比擱在這天香樓里僵著好,有了孩子,很多事情都不一樣�!�
施少連臉上神色并不好,垂眼,捏了捏眉心。
于他而言,孩子可有可無,他手心的疤卻橫亙在肌膚上,在她視若無睹的目光下,令人如鯁在喉。
她躲不過每日早上送到眼前的湯藥,但房里那瓶他每日服用的雷公藤,卻是假的。
生個孩子將兩人捆在一起,這是下策。
“聽說金陵不是有個剛告老還鄉(xiāng),專給后宮娘娘們看診的老御醫(yī)么?聽說這位老御醫(yī)輕易不出來看診,也許可以使點法子,請過來給她調(diào)養(yǎng)調(diào)養(yǎng)身子�!�
如今湘娘子回到天香閣主事,施少連就無須多在天香閣內(nèi)盤桓,語氣淡淡吩咐甜釀:“這兩日等外頭收拾妥了,跟我一道搬出去。”
這幾日他們的關系不冷不熱,床上云厚雨濃,魚水歡諧,床下冷淡有加。
“去哪?”
“外頭宅子,竹筒巷的那間。”他面色郁郁,眉眼低垂,并不算太愉快,“你在這也住了夠久�!�
他對別人可以心狠手辣,唯獨對她狠不下來,扔進天香閣是懲罰,但除他之外,他又能容許誰碰她、傷她、覬覦她?
說到底,輸?shù)娜诉是他。
甜釀腦海里浮現(xiàn)的是芳兒的眼神。
連著兩天都送了東西來,一次白天,一次夜里,一次是甜湯,一次是一條汗巾子,此后不知是不送了,還是被施少連吩咐扣下來。
芳兒的意思,她自然明白。
“芳兒知道么?”她先出口諷刺他,“我和她一起伺候你?”
“當年是你把她推到我面前來的�!彼∶級褐P眼,眼里滿是不耐,“你的意圖,不就是讓她取代你么?”
“她眼巴巴跑到我面前來矯揉造作,我又豈有不受之理�!笔┥龠B冷笑,“你和她姐妹情深,兩人都得償所愿,該高興才是。”
甜釀咬著唇壁不說話,自己在椅上坐了半晌,起身要推門出去。
她不想離開天香閣,外頭的宅子,和當年的施家有什么區(qū)別。
“我沒有碰她。”他喚住她,冷言冷語,橫眉冷對,“這幾年,我根本碰不得別的女人�!�
第117章
甜釀背對著他,身體微微僵硬。
“我酒色財氣均沾……”他聲音很冷,嗓音薄脆,像即將消融的冰,“可自你之后,就沒有旁人�!�
“這幾年在天香閣,再如何尋歡作樂,醉生夢死,都無法碰女人……面前每一張臉于我而言都是煎熬,讓我想起你�!�
他低頭凝視著自己的手:“我施少連也有被人擺布,被人欺騙的時候……如何找也找不出蹤跡,找到了卻失之交臂,究竟是死是活,過的是什么苦日子,日復一日的失望和煎熬,怎么能不恨……最恨的時候,我差點掐死床上那個女人,身上全是她掙扎的血……可我趕到錢塘,見的第一面就是夫妻攜手,笑語同行……嫉妒比恨還要強烈……”
“這不是我的錯�!彼腿淮驍嗨脑�,聲音發(fā)顫,“這不是我的錯……我沒有錯�!�
她聲音尖銳,臉上神色幾近要奔潰:“你為什么不能放手,明明所有人都能好過一些,明明不需要這樣,為什么不能放手?為什么要對我緊緊相逼?為什么不能是其他人,一定是我?”
“那你呢?為什么不能是我?你為什么只對我苛求?為何不能對我好一些?”他一拳捶在桌面,砰然一聲,怒火從心底起,冰冷冷字字聲聲質(zhì)問她,“我比張圓、方玉、曲池差在何處?他們能給你的我全都能給,他們給不了的我也送到你面前來,只要你想我就能縱容,這世上有沒有人比我對你更好的?你何至于厚此薄彼,對別的男人都青眼有加,卻唯獨對我棄如敝履!”
施少連氣得眼尾發(fā)紅,死死咬牙:“時至今日,我對你再壞,再狠,再恨你,也沒有讓你吃苦,若不是你燒毀嫁衣,言語激怒,死不認錯,我也不會把你扔進這天香閣里,你為什么就不肯低頭服軟?你怪我強占你控制你禁錮你,可你若是不再三要逃,我又何必使出手段來對付你?”
她如同奓毛的貓?zhí)饋�,惡狠狠回頭,發(fā)紅的眼盯著他:“因為你是大哥哥,因為我根本不愛你,所以我就是要逃,就是不接受!在榴園你把我看得死死的,我就只能虛與委蛇伺機而逃,你蓄妓養(yǎng)寵還要毀我姻緣、強奪我的清白,我也根本不在乎你和其他女人如何,你把我扔進天香閣來強迫我屈服,我也把自己當做娼妓來伺候你�!�
甜釀一口氣說完,雙頰通紅,心如擂鼓,見他臉色陰沉看著自己,久久喘了口氣,掌心都是黏膩的汗水,后背有如針刺。
一架吵完,兩人都久久不說話。
兩人都同樣固執(zhí),如果誓要此間爭出個輸贏來,只不過是兩敗俱傷,如果他坦蕩放手,如果她肯依附,如今早已是皆大歡喜的結局。
內(nèi)室格外安靜,聽不見半點動靜,他們也反復爭吵,一遍一遍的折磨彼此,第一次魚死網(wǎng)破般的絕望,到現(xiàn)在已褪成脫口而出的委屈。
他的愛早已全盤托出,她的不愛也終于說出口,不愛這兩字,就猶如一聲悶雷破開白霧,迷障頃刻滾滾而散,他心中平靜猶如鏡湖水面,倒影著天光云影,說不清是暢快還是麻木,只是格外的靜,靜到外頭的一點聲響都難以忍耐。
從頭到尾,他都走錯了路。
施少連仔細聽著外頭的笑聲,久久沒有回神,后來目光終于轉(zhuǎn)到她身上,漆黑的眼凝視著她,低聲呼喚:“你過來�!�
甜釀咬著唇壁,默默看著他,緩步上前。
她站在他身前,只覺他眼神莫測,臉色極其的平靜,長睫輕輕顫抖,他伸臂一攬,把她攬入懷中,她挨在他膝頭身體僵硬,他伸手輕輕捋著她烏黑順滑的發(fā)。
僵持得太久了,她的心比誰都要累,施少連撫摸得溫柔,她也慢慢松懈下來,溫順窩進他懷中,把臉頰貼在他肩頭。他身上的氣息溫熱,安撫她心口的動蕩,輕輕闔上眼。
他也悄然圈住了她柔軟的腰肢,兩人身體重疊在一處,他靜靜撫摸著她的長發(fā),她靜靜接受他的安撫。
“不愛我……那是恨我嗎?”他心平氣和問她,聲音疲倦又溫柔,“推掉張家親事,奪去你的貞操,把你圈進榴園,逼曲池休你,把你扔進天香閣……”
“嗯?還有什么遺漏的罪行么?你說出來給我聽一聽……”
她聽見他的話語,十萬分的委屈齊齊涌上心頭,耳中血流轟鳴,眼眶酸脹不堪,咬著唇說不出話來。
她寧愿面對他的惡言惡語,也不要聽他半句的溫柔。
“剛才聽見你喊我哥哥了�!彼骂M貼著她微涼的臉頰,輕言輕語,話語纏綿,“你十幾歲那會,哥哥這兩個字就成日掛在嘴邊,聲音甜軟得像蜜桃汁水,我聽一日,心軟一日。后來和我在一起后,叫得越來越少,也就是人前喊幾聲,聲音也帶著怨氣……”
“誰家哥哥會覬覦自家妹妹,當親兄妹養(yǎng)的兩個人私帷穢亂,傳出去成何體統(tǒng)�!彼穆曇艮D(zhuǎn)為喑啞,“也只有我大逆不道,又急功近利,把待嫁的妹妹關在家里,弄到床上亂倫……”
“到底是有多恨我呢?”他輕輕拍她的肩膀,聽見她的呼吸急促又壓抑,身上的衣裳被她緊緊揪在手里,瘦弱肩頭起起伏伏,語氣柔和如微醺的酒,“小甜酒兒,好妹妹,乖妹妹……你的恨,我割身上的肉補給你,夠不夠?”
她不想割他的肉,只想得到解脫,施少連態(tài)度突然轉(zhuǎn)圜,甜釀全然無招架之力。
他看著她眼里的倔強,黯然嘆氣:“只是你別說傻話……讓我放手,如今這地步怎么放手,床上床下都多少日子了,打也打了,吵也吵了,這種世道放你做什么去?”他偏首親她的額頭,把她抱去榻上,“一切都是我的錯,納芳兒只是為了解氣,我連她半根手指頭也沒碰過,這幾年錦衣玉食供著,早有打算找個好人家讓她托付終身。外頭宅子買了多少年,早盼著你住進去,就你和我兩個人,清凈又方便……你若喜歡天香閣,我把天香閣送你玩?那宅子離天香閣也近,你若想來聽戲玩骰子,隨時都能來……”
身體是熟稔的,先讓她得到愉悅,人嘗到甜頭,心自然松懈,愛不愛有什么要緊的,能抓住人心的,除了愛,還有其他許多東西。
施少連看著身邊人裹著薄衾累得睡著,披衣起身,悄悄將門闔上,吩咐人看緊屋內(nèi),回了趟施家。
要搬到楊宅去住,書房庫房和用得順手的下仆都要跟著過去,施少連找了孫翁老,另吩咐寶月把書房都收拾出來,又喚人:“去喊藍氏來。”
不等下人往后頭去,芳兒自己帶著婢女過來見施少連,手上還端著一碗燕窩粥。
她每日都送些湯湯水水到寶月手中來,言說是自己親手燉給施少連補身體,讓寶月務必送到施少連手中,這些東西每日大費周章送到天香閣里去,卻根本進不了天香閣的門,都被施少連吩咐人攔了下來。
施少連目光散漫落在青瓷碗上,再抬眼一看芳兒,精致的臉上笑意盈盈:“近來妾也學著勤快了些,屋里弄了個小廚房,從廚房拿了本食譜,想著給夫君補補身體。”
“你倒是勤快。”他勾勾唇,微微一笑,“難得�!�
“一點心意,夫君不要嫌棄。”芳兒將燕窩粥奉上來,嘻嘻一笑,“少連哥哥嘗嘗味道如何�!�
他把手中的賬冊卷起,將推到面前的粥碗緩緩推開:“妹妹的好意我心領了,只是大可不必,送到天香閣里,也是白糟蹋了好物�!�
施少連抬眼瞟她,淡聲道:“好端端的怎么天天往天香閣送東西?”
“夫君已經(jīng)很久不在家中了�!狈純簲棵�,“以往兩三日里總能見夫君一面,自去年冬日起,夫君就再也不在家中,我自己一人在家中……還是想夫君多回家里來……”
“芳兒不想把日子過成這樣�!彼抗庥�,“我九歲就跟隨爹娘到施家……每日里都是熱熱鬧鬧的,我不想過現(xiàn)在這種冷冷清清的日子�!�
“我在不在家,和你過什么日子并不相干�!彼蝗恍Φ�,“也是湊巧,你覺得日子無趣,眼前也有好日子等著你。上回帶你去吊唁的那戶人家可還記得?”
“記得,是戶部的李大人�!�
“正是,李大人已上報朝廷,要回滁州老家丁憂三載,鄉(xiāng)下清寂,他也是想尋個貼心人說話,上回你在他面前露了個臉,不知怎么被他惦記上了,前幾日還問了我兩句,君子有成人之美,我就應了下來,挑個吉日把你抬到他府上去住。”
她聽見他慢條斯理說話,猛然抬起頭,臉上血色瞬時退得干干凈凈,慘白如紙:“你……你要把我送人?”
他唇角一絲譏笑,賬冊抵住頜沿:“這是天大喜事落在你頭上,五品朝廷官員,總比跟在我身邊要好些,你不是嫌日子寡淡么?李大人府上常日宴客不斷,日子有趣多了�!�
“你……你不能這么對我……”
芳兒心頭劇痛,顫抖著唇,“你把我?guī)У浇鹆陙�,說要好好對我……你卻讓我陪客過夜……如今還把我轉(zhuǎn)手送人……施少連,我對你一片真心,你不能這樣對我�!�
“你自己要做妾,做的都是分內(nèi)之事。”他有些不耐煩聽她說話,起身要走。
“我不去,我有姐姐姐夫……”她尖叫,“我要告訴姐姐姐夫去。”
“納妾文書送往李大人府上了�!彼唤�(jīng)心道,“你不去事小,得罪了李大人倒是大事,就怕我和你姐夫也當擔不起�!�
第118章
“你好好服侍劉大人,劉大人為人清正,斷沒有虧待你的道理,以后在劉府站穩(wěn)了腳跟,自有享不盡的富貴光榮,我和況學都要沾你的光。”
芳兒淚落如珠,唇角抽動著,不知是哭是笑:“我到底做錯了什么?讓你這樣輕賤我?”
“如何是輕賤?天下文重商輕,五品官員的侍妾,豈不比我這種皇商侍妾風光體面?”他語氣隨意又輕漫,“我好心替你謀的好去處,不指望你感恩戴德,也沒想你這樣不識抬舉�!�
“你明知道我對你有情……你還……你還……”她嫣紅的唇顫抖著,“我打小就知道你、認識你、仰慕你……為什么要這么對我……”
施少連皺眉:“你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要在我面前礙眼,好好的路不走,倒要自己撞上門來,一心巴在我身上,是個人都難免覺得有些晦氣�!�
芳兒心中如千百柄利刃刺中,連哭都哭不出來:“那你又好到哪里去,只差跪在地上求她施舍愛你。你這個瘋子,怪不得你對她那樣好,她還是要逃,怪不得她逃的時候跟我說,讓我小心�!彼呛切ζ饋�,“你何止輕賤我,你還照樣輕賤她,你居然把她送到天香閣里……一點也不意外,這就是你……你身邊沒有一個人能有好日子……”
“我真想看看她如今是個什么神情?受到這樣的羞辱,她怎么不去死,她在你身邊呆了那么多年,她怎么還能活到現(xiàn)在?”
“你也想去天香閣陪她?”他背著手,神色極冷,“你倒提醒我……她落難,理當你作陪,留你在家倒是我心慈手軟……換個人送劉大人也行,天香閣還能多個花娘……”
芳兒目眥欲裂,死死盯著他。
“安分些,我若知道你嘴里吐出關于她的半個字。”他的目光陰寒,“你的下場,只怕連天香閣的花娘都不如�!�
“施少連,我咒你永不如愿,咒你孤獨終老,咒你眾叛親離�!彼а狼旋X,跺腳賭誓。
他冷漠看她,對她的話絲毫不以為意,一個虛榮不值一提的女人,她的命運,也遲早湮沒在不見天日的某處。
府里大半的人都要打發(fā)出去,也要采買一批新的奴仆往楊宅去,施少連俱交給孫先生去處置,把寶月單獨提出來:“你帶幾個人去把楊宅的屋子好好收拾一番。”
寶月在楊宅待過一陣時日,不知怎么又要回楊宅去,問施少連:“要收拾成什么模樣?”
他想了想,回道:“按著繡閣和榴園……照著她的喜好習慣去布置……不能和榴園一模一樣……”
寶月眼神像點燭一般,瞬間亮起來,臉上也是笑意綻放,施少連看著她掩不住的神情,面上卻無半分喜怒,摩挲著自己的指尖:“等她回來,有些話當說,有些話不當說……你若敢說錯半個字,我不會動你,暗地里也要拔你家里人的舌頭。”
他看寶月的眼神如雪刺,陰鷙寒冷,是真真切切的威脅和壓迫,不是動動嘴皮子拿她當瀉氣的筏子,寶月心底發(fā)麻,那點喜悅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縮著肩膀:“那要說什么?不說什么?”
他的好、他的愁苦當然要說,他做過的惡全都要藏起來。
芳兒和施少連撕破了臉,當夜里做了回噩夢,身上滾燙,發(fā)起病來,屋里的仆婢都被遣了出去,只有個廚房的婆子過來送湯藥,芳兒掙扎起身,哭罵起來,隱約聽見外頭動靜,內(nèi)院的人都被遣走發(fā)賣,只留了她一人在內(nèi)院。
劉大人那邊,剛死了親娘,寺里七七法事還未做完,斷沒有大張旗鼓納妾的道理,只悄悄把人接進來就可。
況學早些日子就聽施少連說過劉大人之事,心里想了兩日,挑了個空兒和苗兒說起,苗兒捧著臨盆的肚子,蹙著眉:“這……她心里頭還不知愿不愿意……”
“也沒什么不好�!睕r學撫摸她圓滾滾的肚子,“二小姐不是回來了么?至今我們都沒見上一面,芳兒在他府里處境未必能好……那劉大人我也參過幾回,博洽多聞,禮待下官,家里也是賢德恭禮,芳兒過去說不定是個轉(zhuǎn)機……我若轉(zhuǎn)到戶部去任職……指不定劉大人還是我的上峰……”
“你去看看她,該勸的還是勸一勸,讓她心頭舒坦些�!�
苗兒點頭,沉吟道:“我省得�!�
苗兒真就往施家去看芳兒,見芳兒一人躺在屋內(nèi),頭發(fā)蓬亂,嘴唇發(fā)白,旁側(cè)還擱著空空的藥碗。
她開口勸,芳兒也聽著,藍家是瓜洲人,一間小小的香燭店要養(yǎng)活一家人,父親好賭好色,母親外強中干,日子緊巴巴的難捱,后來到江都施家,日子不知好了多少倍,苗兒能嫁給況學,也多賴施家助力,人生在世,都是沾親帶故互相提攜的,既然日子越過越好,為人也要知足感恩些。
芳兒聽著姐姐說話,自己顫巍巍起身,把妝奩臺上的珍寶首飾都籠絡起來,干巴巴回苗兒:“知道了,這是好事,我心里頭高興還不來及呢�!�
苗兒松了一口氣,知道這個妹妹心儀施少連,當年在母親面前吵鬧著要嫁,如今這副模樣,雖是心灰意冷,好歹勸回來了。
“以后見面興許就有些難了,不如去姐姐家住一兩日吧�!泵鐑旱溃拔胰ズ褪┐蟾缯f,你一個人悶在這府里也沒什么趣味,我那好歹有巧兒和寧寧,都能陪你說說話�!�
芳兒黯然點點頭:“好�!�
當即收拾了細軟衣裳,一齊去了況家,軟轎在儀門前落下,姐妹兩人聽見花木間隔的甬道有男人說話,一個是況學,另一個……是張圓。
芳兒駐足,苗兒牽牽她的袖子,示意妹妹快進內(nèi)苑:“張家三公子前幾日剛到金陵赴任……甜姐兒的事情他不知,你姐夫也是有意瞞著他,我們莫在他眼前露面……快走吧……”
她在況家坐了半盞茶,一甩袖:“我還是回施家去,姐姐家人多,就不擾姐姐清凈�!�
張圓在金陵落腳之后,連日都不得閑,一面要接手衙門公文,一面還要訪親問友,這日從同窗舊友家歸來,推脫不過略喝了幾杯酒,已有些不勝酒意,到家已晚,門房老仆見主人歸來,奉來一封書信,說是一個婆子來送信,也未報家門,只叮囑要把書信轉(zhuǎn)交給家主。
張圓不以為意,起初以為是哪家的拜帖,讓身邊的小廝接了送去書房,自己回房內(nèi)沐浴歇息。
第二日正是旬假,張圓晨起去書房看書,見桌上放著的書信,將信拆出來,只有一張紙條,寥寥數(shù)語:“禽兄喪盡天良,囚她入天香閣為娼,錢塘守備夫人楊氏亦在尋她。”
張圓皺眉,這信寫的莫名其妙,轉(zhuǎn)瞬面色全無,急急抖了抖信封,又從里頭倒出半張粉色的花箋,那花箋被人從中撕破,上頭兩行不成句的簪花小楷,言語淡淡,向人請安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