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施少連越是推脫不見,楊夫人越是心急,她雖是官夫人,理當(dāng)壓過施少連一頭,奈何施少連一來不懼她的威,二來玖兒身份特殊,不能擺到明面上來說,權(quán)做緩兵之計,只能和施少連慢慢磨,施少連吩咐家里人,既然是二小姐的干親,但凡楊夫人來,就請寶月出去侍奉茶水。
楊夫人知道這是甜釀以前在施家的貼身婢女,兩人從八九歲便一起長大,問了許多話,寶月有些唯唯諾諾,卻也按著施少連的意思,將甜釀的過往大抵說了一遍,說甜釀生活起居,侍奉祖母,張家退親,也說她和施少連兄妹情深,相守度日。
楊夫人面色時陰時晴,卻沒有怒火大盛,知道這婢子泰半所言不假,那些細微之處,斷不是編造出來的。
外人能看到的那些,甜釀小時候定然吃過苦頭,但進施家之后,日子也算錦衣玉食,又有家人呵護,也算不幸中的萬幸,至于她和施少連之間的事情,這人雖然禽獸,也沒有過分虐待甜釀。
施少連再出面,楊夫人見他的怒意減輕了兩三分,好歹沒有拍桌指著他的鼻子大罵,施少連帶了大夫給甜釀開的調(diào)養(yǎng)月事的方子,施少連先苛責(zé):“夫人既然是甜姐兒的干娘,那必然是好好關(guān)照,在錢塘又有曲池看護,如何連她身子也不顧及,一味任她忙碌、催她生養(yǎng)?氣血虧空?陰虛不足?她離開江都時身上還有些余肉,送回我家時形銷骨立,你們到底是如何照料她的?眼睜睜看著她痛成那樣?”
他彬彬有禮,理直氣壯,倒是反咬一口,楊夫人看著那張方子:“你……”咬著牙,到底沒說出半句話來。
“夫人上回說什么……甜姐兒是夫人流落在外的女兒,晚輩回去思忖了半日,此時關(guān)乎二妹妹的身世,萬不可草率錯認(rèn),既然夫人這樣篤定,那就煩請夫人同晚輩細說細說,她是何家血脈?如何和夫人走失流散?夫人又如何證實她的身份?若晚輩查明屬實,自然讓二妹妹和夫人母女相認(rèn),皆大歡喜,若是貿(mào)貿(mào)然就把二妹妹請出來,讓她聽夫人說這些,最后查出來如果是個烏龍案,那豈不是徒讓二妹妹傷心難過。”
楊夫人看著他的鎮(zhèn)定神色,這才品咂出這年輕人的狡猾之處。
“她的身世可從長計議,慢慢道來,也不急于一時披露。”楊夫人道,“我是她干娘,從錢塘趕來金陵,只為看看她的現(xiàn)狀,問問她過得好不好,這都不行?莫不是她被你囚起來折磨,連半個人都不能見。”
“她如今過得很好,去年從曲家出來,本就不太愿見人,自小一道長大的幾個姐妹都避開了,還是請夫人寬恕體諒,讓她先安寧些日子,等以前那些事情過去,她心頭寬松些,再相見相認(rèn)不遲�!笔┥龠B端茶送客,“夫人說我囚她折磨,這便是不知我和她,若是想折磨,何必把她從曲家接回來,又何必帶來金陵�!�
楊夫人看這局面,已經(jīng)沒有轉(zhuǎn)圜的余地,站起來要走,又頓住腳步:“你一個做人兄長的,對她心懷不軌,她上回逃了,現(xiàn)在又被你拘著不讓見人,難保她的日子過得好�!�
“若是別人要見她,那自然使得�!彼Φ糜行╆幊粒胺蛉酥牢液退粚こ�,又撮合了她和曲池婚事,這就使不得�!�
楊夫人真沒見過這等無法無天之人。
甜釀在天香閣內(nèi),哪里知道外頭的那些紛紛擾擾,每日要做的不過是吃吃喝喝,床上陪人,床下廝混,饒是這樣的悠閑日子,她也沒有多養(yǎng)出半點肉出來。
正是二月初春,春寒料峭,但天香閣內(nèi)從來是單衣薄衫,比夏日還過得燥熱,有時看著窗外的景致變化,只覺虛假不真切。
甜釀倚著窗,踮腳探出半個身子感受外頭的寒意,看見烏蓬小船從橋洞下劃出,年輕人劃船至花窗下,有俏麗的花娘倚在窗口張望,那年輕人站在舟頭伸出雙臂,花娘笑嘻嘻從窗上翻下來,跳入他的懷抱中,兩人摟在一起喜笑顏開,一道進了船艙內(nèi)。
烏篷船晃晃悠悠,在水面掠過一條漫長的水痕。
她的腰肢被摟著往后拖了拖,施少連在身后道:“當(dāng)心些,掉下去可有命沒有?”
語氣有些起伏,攬著她腰肢的手臂也有些緊。
窗下就是秦淮河,她通水性,掉下去興許不會死,但河水那樣臟,她連跳河的沖動都沒有。
“哪里那么容易死�!彼厮�
“不下樓去玩?戲臺在演傀儡戲�!眱扇穗y得有心平氣和,不爭吵互諷的時候。
甜釀?chuàng)u搖頭:“看累了�!�
不知道什么時候起,他就縱容她沉浸在這里頭,戲樓也好,賭桌也好,和花娘玩鬧也好,只要她能乖乖回到這屋子里來,在這天香閣里,只要掌著分寸,算得上是逍遙。
眼睛眨一眨,一兩個時辰就過去了,再眨一眨,一兩日也過去了。
她會不會這樣慢慢消磨得死去?
施少連語氣奇妙:“累了么?那就歇幾日,或是做些別的……”
甜釀轉(zhuǎn)過身來,打斷他的話:“這樣就很好�!�
桌上擱著仆人送來的書信,是湘娘子數(shù)日前寄出的,道是回金陵一趟。
“是天香閣的主人。”他向甜釀解釋,“湘娘子是我娘的閨中舊友,也是師姐妹,兩人一同拜師學(xué)藝,只是后來兩人斷了音訊,后來我有緣和她結(jié)識,關(guān)系尚好�!�
說起吳大娘子,兩人都有些怔忡。
“原來吳娘子是金陵人�!�
“金陵如何?”他問她,“喜歡么?”
她對金陵沒有什么印象,匆匆而過,浮光一瞥,知道這是南直隸省最繁華熱鬧的地方,如今這些也都是最不緊要的東西:“尚可。”
“我娘嫁入施家,便從未離開過江都……以前她交代我,讓我一年來一次金陵,替她看一位故人�!彼寡鄣驼Z,“沒有比金陵更令人憎恨的地方……”
那時候,他卻要把她帶到金陵來,為什么呢?
他從身后環(huán)住她,把臉龐埋在她后頸,呼吸綿長,氣息溫?zé)幔驼Z:“還記得那座宅子嗎?竹筒巷的那間宅子,你是不是去看過一眼?喜歡么?”
男人的鼻梁摩挲在她頸旁,酥酥癢癢,吐息滲入衣內(nèi),惹得肌膚微微戰(zhàn)栗。
“不喜歡。”她弓著背,手掌蜷起,握成拳,“現(xiàn)在誰住在里頭?芳兒么?”
“那宅子還空著�!彼麄冎g橫亙的不只是兩人,還摻雜著許多其他,施少連清醒過來,從她后頸抬起頭來,將下頜擱在她的發(fā)頂,幽幽道:“還有幾日,云綺和苗兒要帶著孩子回金陵了�!�
衙門的旬假不過十日,況學(xué)和方玉把妻兒留在江都,早先回了金陵,如今天氣回暖,云綺和苗兒帶著孩子,又有況夫人和巧兒一道往金陵來,都是婦孺,怕路上不便,便請況苑擇日護送回來。
這陣兒日子本是清閑,況苑聽手下的長工說起私接了一處房舍花園修繕,芝麻大小的活計,屋主是巡檢司的一個小官員,姓杜。
也合該是巧,正是杜若的娘家。
況苑當(dāng)時沒有說話,隔兩日去問那個長工,長工回道:“去看了一眼,原來是后罩房里要拆出個小院子來,挪給家里的孩子住,原先屋里住了這戶主的老娘和一個妹子,沒得騰地方住,暫搬不開,又耽擱了下來,商量著等天暖和了再去。”
家里孩子越來越大,屋子越住越擠,當(dāng)哥哥的仍是清水衙門里一個末流官吏,一窮二白,嫂嫂郭氏不愿小姑子帶著孩子長住家中,變著法兒趕著娘兩出去住。
這些年杜若手中攢了一筆錢,蔻蔻也已經(jīng)三歲了,也是該帶著孩子搬出去,杜若索性就托了牙行的掮客,找個合適的屋子。
況苑回到家中,寧寧和巧兒正在園子里玩耍,一個喊了大伯,一個喊了長兄,看他似乎心思沉沉,點頭“嗯”了一聲,揉揉寧寧的發(fā)頂,自己去了書房。
晚間回屋,雪珠已經(jīng)服侍完況夫人歇下,正在屋內(nèi)熏被,看見況苑進門,斟茶遞他。
她做事向來不慌不忙,慢條斯理,做什么都有一股極靜的風(fēng)范,近來家里人多,她一人料理家事,還要伺候婆母,關(guān)照懷孕的苗兒,顧及寧寧和巧兒,卻也是有條不紊。
夫妻兩人說了兩句話,況苑在窗前站了半晌,回頭定定看著妻子,輕聲道:“雪珠,不如……和離吧……”
薛雪珠慢慢停下手下動作。
這兩年,夫妻兩人試過了,還是不行,她始終接納不了他,情分早就消磨殆盡,沒有孩子倒是件好事。
“你若想要個孩子,就納個妾吧。”她靜聲道,“母親這趟回來,也是這個意思�!�
況苑已過而立之年,膝下仍然孤單,夫妻兩人尚未如何,況夫人心頭盼了這些年,已經(jīng)等不及了。
“不是納妾孩子的事情。”他平靜道,“我們兩個之間像杯冷水,什么都沒有。”
“不如索性分開吧,你娘家兄弟若是依靠不住,我就給你置一間屋子,你身邊伺候的人還帶著,每月給你銀子,也是安穩(wěn)日子�!�
“那這個家怎么辦?”她垂眉低語,“我每日三更起,五更睡,把這兒當(dāng)成我自己的家,上上下下無一不打點。嫁給你十年了,在這家里也呆了十年了,早就都是最親的人�!�
她眼眶酸澀:“你何必把我逼到此地。我從來不管你如何,你在外頭跟別的女人怎么也好,要納妾或什么都好,只憑你愿意,若是你領(lǐng)個孩子回來,我也高高興興接納他�!�
她從這個家里出去,還能去哪兒,她不愿意再嫁,他養(yǎng)她,一年兩年尚未,十年八年又是如何,她如何能孤零零一個人過。
“我們早就有了隔閡,這多少年了……什么都消磨干凈了……”況苑輕聲道,“雪珠,讓我好過一點吧……”
她又何嘗好過?
屋里響起女人低低的啜泣聲,她從未在他面前掉過眼淚。
況苑轉(zhuǎn)身出了屋。
趁著天好,客船停在清水河畔接,況苑帶著母親妹妹和弟媳,云綺也帶著孩子來,一道往金陵去。
薛雪珠仍是一身素服,將東西都準(zhǔn)備妥當(dāng),輕言輕語送別眾人,巧兒見她眼眶微紅,眉心一點憔悴,笑道:“嫂子不舍得我們,眼都紅了�!�
“可不是�!毖ρ┲槲⑽⒁恍�,“你們一走,家中又清凈了,我可想的緊。”
“嫂嫂來金陵看我們呀。”
她在岸邊送別家人。
舟上人也朝她揮手,況夫人和兒子站在一處,看著兒媳漸遠的身影,也是嘆了口氣:“雪珠這孩子……我也不忍她傷心,這個媳婦,真是一點錯處都挑不出來,就算是不能生,我也認(rèn)了……唉……不然就挑個合適的,收在你們屋里吧……以后孩子生出來,交她養(yǎng)著。”
況苑眉頭壓著眼睛,亦是無力:“母親……”
第114章
船到金陵,況苑先和施少連見面敘舊,兩人在天香閣喝酒,自然見到了甜釀,她正跟著個琴師,低頭撥弄著手中的管弦。
況苑眼中掠過微詫,挑眉看了眼施少連,他也目光淡淡瞥著她。
“她在這里,多少比在外頭好些�!�
況苑一向無法理喻這兄妹兩人的想法,不過甜釀和旁人說話,臉上沾著幾分笑意,看著倒比上一次在江都施家時要好上許多。
兩人搖晃著酒盞,各自的心緒都不算佳,后來甜釀也過來見人,向況苑致禮,坐在一旁聽兩人說話。
他們也沒什么可瞞她的,況苑要從施少連手中抽一筆銀出來,原也是況家放在他這生息的本錢,要瞞著況夫人挪作他用。
到了深夜,況苑不在天香閣內(nèi)歇,帶著施少連的手書辭別出去。
甜釀看著他的背影,心頭郁郁:“十年發(fā)妻,就要這樣遣散了么?拿一筆銀子打發(fā),她也沒什么過錯……”
“不知他人苦,莫勸他人善�!彼驹谒磉叄澳芙o一筆衣食無憂的銀子,也算是有情有義。”
若是無情無義,以無子之由休妻,光明正大驅(qū)趕出門就是。
甜釀半嘆半笑:“是么�!�
“過幾日云綺和苗兒要來家,孩子也帶著,你……想不想見一面?”他問她,“她們一直惦記著你。”
甜釀?chuàng)u搖頭,撇嘴:“不想,沒什么好見的�!�
她不想見人,不想離開天香樓,在這兒就足夠了。
施少連瞥著她:“這幾日,我在金陵還遇見了一個人……錢塘府的守備夫人楊氏,她來祭掃當(dāng)年式微時伺奉的故主一家墳碑,也順帶造訪過施家,詢問你的近況……”
甜釀頓住上樓的腳步:“是么……”
好像也沒什么可留戀的,曲池自有曲家和曲夫人幫著,小玉夫妻帶著小云在西湖邊擺攤,也能過得如魚得水,楊夫人有自己的府宅家事,少了她,對她們而言,也沒什么不同。
施少連看著她久久頓住的身形,緩緩?fù)鲁鲆豢跉猓骸澳闳粢膊幌胍�,那留幾句話,我轉(zhuǎn)交給楊夫人,讓她安心�!�
“好�!�
甜釀抽出一張花箋,凝神細想,寫了幾句瑣碎家常,向楊夫人請安問好,而后將信箋轉(zhuǎn)交給了施少連:“就跟楊夫人說,我一切都好,請她不要牽掛�!�
施少連神色淡然將信箋收進袖內(nèi)。
兩人此夜無話,相偎而眠。
夜半施少連醒來,一只微涼滑膩的手探入他的衣襟內(nèi),指尖在他勁瘦腰線上漫不經(jīng)心又來來回回劃過。
帳內(nèi)太暗,看不清她的神色,施少連伸手撫摸她的臉頰,兩個人的氣息湊近。
他掌畔觸到一點溫?zé)釢窕�,是她伸出舌尖,輕柔觸碰他的手。
甜釀第一回
主動勾他。
“我想你抱緊我。”她話語帶著睡夢后的喑啞和慵懶,鼻音沉沉,“重一點……好不好?”
是甜蜜又難耐的輕哼,夢囈一般,回蕩在寬闊又奢華的屋內(nèi),花非花,霧非霧,緋艷如歌。
窗外有輕微聲響,春雨綿綿,悄無聲息浸潤了雪白紙窗,微風(fēng)如綢,沾著微微的涼,河面漣漪千萬,大大小小的圓滿,第二日早起推窗,天亮如綿,鶯啼嚦嚦。
甜釀尤在帳內(nèi)酣睡,施少連將羅帳掩上,披衣而起,回了施家,吩咐家中下人將花箋送到了楊夫人住的驛館。
花箋馨香淡雅,墨跡嶄新,落筆閑適,是甜釀的筆跡和口吻,道是自己如今生活閑散,每日無事只尋樂,又問故人安好,施家的下人傳話:“我家二小姐說了,她一切都好,請夫人不要牽掛�!�
楊夫人收了箋紙,嘆了一口氣,或許是她和曲池的離散太過傷心,已經(jīng)不愿見昔日相關(guān)人,重新依傍在那個男人身邊生活,只是她的玖兒不應(yīng)該成為這樣的人,九娘也不是這樣的性子。
還是要親自見見她,看她狀況如何,和她說說話,說說她的身世,她的未來打算,帶她去父母墳前看一看。
明里見不著甜釀,總要暗里想法子,楊夫人一面佯裝收拾行囊要離開金陵,找人去和施少連辭行,在金陵外城兜了個圈子,著人偷偷去找那個施家遞消息出來的小婢女。
仆人在施家外悄悄守了幾日,見一個靚裝麗人領(lǐng)著小婢女出門,這才知道,原來那日遞字條是施少連后院的一個妾室,還是他的遠房表妹。
姐妹兩人,若都和一個男人有些干系,要么同命相連,要么相互憎恨,施少連常日混跡在勾欄院,夜里幾不著家,家里女人怎么會沒有怨氣。
覷著空,楊夫人佯裝巧遇,和芳兒見了一面。
“我自小就在施家長大,和二姐姐也是感情深厚,這次二姐姐回來,家中姐妹親戚早就想見她一面,夫君總是推搪,至今尚不知姐姐住在何處呢�!狈純旱�,“那日在內(nèi)宅聽聞夫人也是來尋姐姐,等夫君,故而讓婢子出來送了個信。”
“我和甜釀情深如母女,實在是心切想見這孩子一面,也不好多在金陵盤桓,故而有些心急�!睏罘蛉苏遄�,將那封信箋遞出來,“施公子吩咐府上家丁將這信送了出來。”
施少連每日都要出門,所見之人,所去之處甚冗,芳兒出門不便,楊夫人身份有顧及,都無法大張旗鼓去查。
芳兒想起他臉頰畔的劃傷,捏著那張花箋,長長瞥了一眼,柔聲道:“夫人若相信我,可否把這花箋交給我,我瞧著這花箋似乎有些眼熟,興許以前見過……倒可以去打探打探……”
“也好……”
楊夫人為人正直,跟金陵的風(fēng)花雪月不沾邊,可能不太知道,這種彩花箋,妓館里用的最多。
她早有所懷疑,自從甜釀到金陵后,施少連一直在天香閣內(nèi)過夜,此前他雖然在天香閣廝混的多,但也有在家中的時候。
臉上的傷痕,那是只有床笫上才會有的吧,當(dāng)年在榴園,他們整日形影不離,施少連怎么會把她藏在遠處,自然會放在身邊。
施少連是不是把她扔進了妓館里?有這信箋佐證,芳兒迫不及待想去看看。
年輕女子面頰微微扭動,神情不知是哭還是笑。
若甜釀被施少連攥在手里,在天香閣受到和她一樣的羞辱——那誰也別想把她從天香閣里救出來,這日子誰也別想好過。
迫不及待的想見見她,想看看她如今的模樣,是不是如當(dāng)年走的時候那樣的從容篤定。
天香閣內(nèi)總是有不一樣的樂趣。
樓里花娘養(yǎng)了兩只獅子貓,白滾滾毛茸茸的身體,湛藍的圓溜溜的眼,掃把似的拂塵尾巴,每日懶洋洋在樓里閑逛,花娘們會用手絹折成小老鼠,掛在釣竿上,勾著貓兒玩獅子滾繡球。
甜釀極愛其中一只,有時候興起抱到屋里來,摟在懷中陪自己睡。
每逢這時,施少連的臉色并不太好。
不過幾日,湘娘子就到了金陵,進了天香閣,不過一年多未見,更添了幾分豐腴,面色也有喜氣,花娘們都來嘻嘻哈哈拜見,施少連自然也帶著甜釀一道去。
甜釀見湘娘子風(fēng)姿綽約,面上一團和氣,壓根看不出年歲來,湘娘子也上下打量她,含笑點了點頭:“好乖的孩子,我看第一眼就喜歡�!崩疳劦氖謫柺┥龠B:“我收到樓里人的書信說你帶了個人回來,怎么就你只字不提……這是你日思夜想,殫精竭慮找了好幾年的那個姑娘?”
兩個虛偽的人都沒有料到湘娘子一來便是這樣的心直口快,一矢中的。
甜釀的笑容頃刻凝固,明亮的眸失神看著屋內(nèi)的陳設(shè),施少連亦是一個激靈,僵硬從腳底貫到頭頂,語氣僵硬:“湘姨�!�
“我說錯了么?”湘娘子有些詫異,“不是她?”
施少連面頰難得發(fā)紅,咬著后槽牙,不承認(rèn),也不辯駁,蹙著眉頭。
湘娘子看著兩人神色,一個失神怔忡,一個羞惱生冷,顯然是舊相識,一道又聽樓里花娘說了不少兩人之事,心下篤定,也覺得有些好笑:“那我就是說對了?”
他心中實在羞惱,面色慍怒,拔腿就往外走。
湘娘子見他惱羞成怒,哈哈笑了兩聲,倒是也不在意,對著甜釀笑道:“他要是能多說幾句話,也不用我猜來猜去得罪他,這孩子性子實在有些讓人頭疼。”
雖是調(diào)笑,湘娘子內(nèi)里也是有些欷歔,禁不住暗里打量甜釀,拉著甜釀的手柔聲道:“來坐,第一次見,我和小酒一道說說話�!�
甜釀勉強笑笑在湘娘子身邊坐下。
“少連有沒有和你提及過我?”湘娘子嫣然笑道,“我是他母親的密友,一道長大的姐妹,只是后來他母親嫁去江都,才斷了音訊,一晃二十多年過去,孩子代替母親來見我了�!�
甜釀點點頭,抿唇道:“我知道的……吳大娘子是家里的主母……我也有幸,受了母親幾年教誨……”
湘娘子咦了一聲,甜釀唇色有些白,回道:“我叫施甜釀……小時候喊吳娘子母親……”
“你是他妹妹?是一家人?”湘娘子失笑,“怪不得他從沒提過你名字,怪不得怎么問都不說,他倒是會瞞。”
“不是親妹妹�!碧疳勣q駁,“我不是施家人,是個孤兒……是姨娘帶去的�!�
湘娘子輕輕哦了一聲,瞧著她:“你不是施家人啊……”
前塵往事,三言兩語道之不盡,湘娘子也是個人精,幾句話便能揣摩出點奇妙來,莫不是這兩兄妹都是一個套路,施家都當(dāng)是自己孩子養(yǎng)著,把這沒血親的兄妹養(yǎng)出些私情來,兩人扛不住鬧開了,一個走一個尋,鬧到她嫁人又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湊在一起,到如今這個地步。
湘娘子便不好再直面深問下去,只是旁敲側(cè)擊替兩人說話:“少連他也是胡鬧,怎么把你帶這地方來,雖說這地兒熱鬧些,也不是正經(jīng)能呆的地方�!�
又微微嘆氣:“我看他也是心思糊涂了,自己也成天浸在這天香樓里,胡天胡地鬧出不少事情來,有時候人消沉起來,連著幾日幾夜都不歇著,喝起酒來跟沒命一樣,賭桌上也是三四日不眨眼,熬得一雙眼睛通紅,把賭客們都嚇跑了,我禁著他不許去,他才歇了手�!�
“起先來金陵的時候,手頭應(yīng)該也是拮據(jù),還要打點銀子出去尋人,他想我?guī)椭貙捫┤嗣},把營生做起來,但嘴上也從來不求人,只想著你領(lǐng)會他的意思,后來慢慢借這天香閣應(yīng)酬交際,也是磕磕絆絆,花了不少時間,就算是年節(jié)都沒有好好歇過,除夕夜里喝過一盞酒,這年就算是過去了�!�
甜釀聽湘娘子叨叨絮絮,說施少連前幾年在金陵的是是非非風(fēng)風(fēng)雨雨,猛然從椅上起來,告辭要走。
湘娘子看她面色發(fā)紅,兩眼幽幽,神情有些急切,也不強留,送甜釀出門。
施少連在外頭獨坐,花娘在四下說笑,他倚在椅內(nèi),手中捏著茶盞,神色冷淡,眉眼低垂,目光凝視著那一杯澄透的茶水,身周縈繞出寂寥的興味。
她輕輕從他身邊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