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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況學和方玉既然已在工部述職,大抵都要在金陵待上幾年,再尋外放的機會,都是年輕夫妻,膝下孩子都小,難熬兩地分居之苦,方玉和況學此次回金陵去打點一番,等到暖春,也要將妻女接到身邊來。

    金陵地貴,方、況兩家家境都不算優(yōu)渥,當初娶妻,其實也是仰仗施家,如今雖然讀書致仕,但眼下只不過是末流小官,算不得顯貴——施少連手里恰好就有幾處小宅,不算貴闊,也不算寒酸,正適合小小的官邸之家,施少連將宅子送了云綺和苗兒,算是給兩個小外甥的見面禮。

    芳兒和苗兒當然是有心收下,方玉和況學就算有心避諱些——施少連在金陵交友廣闊,攀上了金陵幾個內(nèi)監(jiān),其實面上不太和方玉況學來往,但總歸是姻親,橫豎避不開。

    船到金陵,方玉和況學去忙碌,城門外也有施家軟轎來接,施少連騎馬,芳兒坐轎,一同歸了施府。

    芳兒掀簾去看,這宅子落在一條極熱鬧街巷的后頭,漆黑鐵釘大門也闊氣,龍飛鳳舞“施宅”兩個大字,轎子進了側(cè)門往內(nèi)去,只見滿目雕梁畫棟,金碧輝煌,植些如意花卉,一大池色彩斑斕的錦鯉,水磨石的地磚上鑲滿銅錢,直直鋪出一條錢路,施少連見芳兒四望

    :“是從一個年老歸鄉(xiāng)的阜陽富商手里買下的家宅,俗當然俗氣些,不過看在屋主一心求財?shù)男囊馍�,和我也算契合。�?br />
    家里有從江都施家?guī)淼呐f仆,順兒旺兒都是見過的,芳兒在外院見了孫秉老,施少連和孫先生有話要說,讓仆婦將芳兒送往后院。

    起初走過外院,收拾得倒還整齊,內(nèi)院卻是潦倒,花木長得都亂糟糟的,院子也是胡亂清掃,屋子也不甚潔凈,也只有兩個粗野女仆,芳兒打量了一遍,抿著唇不說話,見有個女仆來傳話,先是敬了聲藍夫人,心內(nèi)稍是微喜,聽得:“后院無人,請夫人先安頓,若覺得有缺什么,盡管去置辦,一切任憑夫人心意�!�

    芳兒聽得說后院無人,又聽見任憑心意,這才心花怒放起來。

    這一日再未見施少連人影,芳兒找人去問,才知道施少連早已出門,原來他泰半時間都不住在家里。

    芳兒以為他成日在外忙碌生意,未仔細過問,起先幾日只在家中忙著站穩(wěn)腳跟,突然見到前院施少連屋中的貼身婢女時,心頭也難免窒了窒。

    她以為寶月被施家發(fā)賣出去,沒想到被施少連帶到金陵來了,還貼身服侍他。

    這其中意味自然不言而喻。

    寶月見了芳兒,唯唯諾諾中也露出些微一言難盡的表情。

    芳兒在施家呆了半月,絕少見到施少連的面,偶爾得見,也是他帶著一身脂粉酒氣回來,或是和各等人在家中議事。

    她也終于知道施少連泰半時間都住在哪兒,她從施少連身邊人口中聽過好些次天香閣,原來天香閣是金陵有名的風流淵藪,他一慣喜歡在那兒尋歡作樂。

    湘娘子今年四十有五,沒有子嗣,天香閣是她名下的產(chǎn)業(yè),但近來鮮少管樓中事務,交給一個信得過的潘媽媽打理,施少連在金陵這兩三年,也在天香閣豪擲了數(shù)萬兩銀子,湘娘子知道他在金陵其實沒多少實產(chǎn),手上盤了幾間當鋪,全交于賬房打理,余者全靠人心鉆營,放貸抽息,和各衙司打點關(guān)系,三教九流攪纏在一起,伸手從中漁利。

    他容貌偏于隨母,但心思性子越來越像他的生父,有些慧極近妖的偏徑。

    就如同買下那間楊宅。

    “不是很好么?”施少連晃動手中琥珀杯,一口將清冽佳釀飲盡,微笑道:“有些人事,在心里記住了,才不會糊涂�!�

    這年年節(jié)回來,施少連向湘娘子討要天香閣。

    他在天香閣住久了,再風流俊朗的外貌也招惹不了樓里的花娘們,一開始有那么幾次,有貪圖他好相貌的花娘自覺貼上去伺候,紅鴛帳里衣裳半?yún)s,快要入港時,聽見花娘尖銳的尖叫聲和求饒聲,湘娘子沒有料到他清雅風流,卻有這樣暴戾的手段,遲疑問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個二個……”

    他手上還沾著女人冷透的血,暗紅近乎妖冶,自己也被這血腥氣惹得皺眉,面色沉沉,眼神陰鷙,聲音飄忽:“我……討厭女人……那樣的神情……就好像……”

    就好像真心實意……愛他一般……

    憎恨那一張張面容上偽裝的嬌媚、沉溺、脈脈含情、純真,憎恨口不由心的甜言蜜語,也憎恨稍一撩撥便動情的身體。

    偽裝得那樣好……下一瞬還能眉目含情地喂他一杯毒酒……

    過那樣清苦的日子,也半點不曾后悔……

    寧愿死在外頭,也不肯回頭……

    怨氣累積到頂,看著眼前女人嫣紅迷醉的臉,他欲望全無,只想狠狠掐碎這幻象。

    湘娘子知道,他暗地里在找一個女子,一直沒有停過,每個月的月初都有人會寄消息來,起先他面色都是急迫的,日子越往后推,他的面色也越來越平靜,甚至有些冷漠,有些無謂。

    秦淮河的水一年年流淌,沿岸的花燈彩錦倒影在粼粼波光里,模糊又扭曲,已經(jīng)失去了本來的面目。

    施少連要天香閣,天香閣日進斗金,再好的鋪子都沒有這樣的利錢,湘娘子開價兩萬兩黃金,也就是二十萬兩白銀。

    他全身家當也不值二十萬兩白銀,知道湘娘子不舍得把天香閣給他,改口:“天香閣是湘姨多年心血經(jīng)營起來的,既然不舍,那我取一半,給湘姨三萬兩銀,外加……給湘姨一個安身之所。”

    湘娘子是湘人,好幾年前有個紅粉知己,是個外放的湘地官員,兩人兩情相悅,只是家有悍妻,拆散了湘娘子和這男人的一段情誼。

    這悍妻前幾日剛?cè)静∪ナ�,孝期一過,這官員定要續(xù)弦。

    施少連可從中鋪路。

    “你啊……”湘娘子禁不住欷歔,柔聲道,“你這個心思……可不能跟你生父一樣啊……”

    “我生下來連面都未見過他一次,怎么會一樣�!彼⑿�,“我永遠都不會變成他……”

    第92章

    甜釀這場小小的風寒拖拖拉拉五六日,尚沒好利索,小玉和小云挑了個頂暖和的日子,約著甜釀去放紙鳶放疾。

    小玉又邀了王小二和曲池,也算是踏春之意,眾人買了個畫得精致的美人鳶去了錢塘江畔,那兒風大,地方也闊,這時節(jié)還能遙遙望見一點草色,王小二和曲池牽線,小玉和小云高高擎著紙鳶,四人嘻嘻哈哈在草間奔走,小玉回頭,大喊了聲:“九娘子,快看。”

    美人鳶離了姐妹兩人的手,在半空中搖搖欲墜,遽然被一陣風刮上高空,很快只見一個飄飄倩影。

    甜釀雙手攏在袖里,仰著頭看紙鳶,彎著笑眼。

    “九娘子,快來放疾。”眾人呼喊甜釀,“紙鳶飛了,九娘子的病也好了�!�

    小玉還帶了把小剪子。

    “好啊�!碧疳勔财鹆伺d頭,碎步上前,正扯著一段紙鳶的絲線,拉在手里拽了拽,聽見曲池嘻嘻笑道:“九娘子仔細下手,剪過這根線,病痛隨風走,前塵往事,也一概隨風而去啦。”

    甜釀頓住動作,仰頭看著紙鳶,已遠去如一黑點,笑道:“是了,那就隨風而去吧�!�

    她素手扶著長線,低頭下剪,絲線被絞斷的一瞬,聽見繃緊的弦啪的一聲,眾人齊抬頭,美人鳶被風吹卷著飄向遠方,咻然不見了影子。

    曲池在旁側(cè)看著她舒展的面容,上前一步,和她并肩站著:“飛走了�!�

    江流平緩,無樹遮掩,眼界開闊,心也開闊了幾分,甜釀嘆了口氣,心平氣和:“飛走了。”

    一切都塵埃落定了。

    時光流逝,總有一日會淡忘所有,再也想不起點點滴滴,也就無所謂愛恨。

    放過紙鳶,眾人漫步草間,共賞了一回料峭春景,回程的道上,進了一間食肆,喊了幾碗熱騰騰的桂花芝麻餡的糯米圓子。

    王小二端著碗,笑嘻嘻坐在甜釀面前:“九娘子,新春又來了……”

    小玉含羞,把通紅的臉埋進了碗里。

    過完這個年節(jié),小玉就快十七歲啦,她和王小二的親事,小玉只喊甜釀做主,甜釀依著小玉的意思,倒是把親事應了下來,只是迎親的日子一直未定下來。

    市坊人家,又沒有什么宗族親眷可以依靠,也沒什么家底準備豐厚迎嫁,婚事其實就挑個吉日,置兩身新衣裳迎娶過門就罷,但甜釀總是不定日子,王小二日日急夜夜急,隔三差五在甜釀面前上躥下跳。

    “我們家的姑娘,又聰明又勤快,豈是隨隨便便就能娶到手的�!碧疳勁踔胄Γ靶《�,拿出些誠意來。”

    “我給九娘姑奶奶磕頭行不?”

    任憑王小二如何再求,甜釀巋然不動:“再看看,興許還有更好的人家呢�!�

    王小二這么求過十回八回,小玉眼里盈盈目光,又是羞澀又是焦急。

    曲池也來摻和,去給王小二告密:“別急別急,煮熟的鴨子跑不了,九娘子這陣兒急著攢著嫁妝呢,嫁妝攢好了,自然就應你�!�

    甜釀瓷勺敲敲碗沿,挑眉瞪眼嗔怪曲池:“曲池,嗯?”

    曲池桃花眼彎起來,蹺起一腿擱在膝頭,拍拍王小二的肩膀,拍拍自己的胸膛,打了個呼哨:“男人嘛,好兄弟,同仇敵愾�!�

    一番拉鋸下來,小玉的婚期最后定在今年四月末,先擬婚書,婚書就交由曲池代勞,甜釀請朱婆婆來當證婚人,把這親事白紙黑字應下來。

    曲池寫字居然也很好看,看得出是出自曲夫人的教導,曲池揮墨,見甜釀目光專注盯著自己下筆,偏首對著甜釀笑:“字拙,讓九娘子見笑�!�

    “寫得很好。”她夸他,“胸中有丘壑,字自然好看�!�

    她是第一次這么直接夸他,曲池內(nèi)心一動,輕聲問:“九娘子以前……也常讀書寫字吧?”

    “也還好,閑來無事作弄兩下,只當解悶�!碧疳勎⑿�,指著曲池手中的筆,“我字寫得很難看的,小時候家里妹妹一直笑話我,練了好些年,還一直不太見好�!�

    不難看,他拆開過她寫給蓉姊的信,簪花小楷,清麗雋秀。

    她第一次在曲池面前提起自己的以前,若是之前問起,她一概提防得很緊,今日許是高興,倒說了不少話。

    “我很晚才識字,大概八九歲才開蒙,一開始都不會握筆……”

    曲池秉住呼吸,只靜靜聽她說,不敢出聲驚擾了她,見她面容含笑,星眸瑩潤,叨叨絮絮,心內(nèi)百轉(zhuǎn)千回。

    婚書寫完,甜釀將上頭的墨跡吹吹干,笑道:“得去把這兩張箋紙裱起來,讓王小二帶一份回去,小玉收一份�!�

    樓下就有紙鋪,曲池和她一道去,將兩份婚書好好裝裱起來,曲池見她喜笑顏開,忍不住問:“九娘子以后也會嫁人么?”

    她聽到了他的問話,卻沒有回應。

    甜釀今年已經(jīng)二十有二,若是一個未出過閣的女孩,這年歲已然很不小,這年歲,也早該成為一個母親。

    小玉出嫁后,要搬出這家里,小云若想跟著親姐生活,這家里最后就只剩下甜釀一人。

    “說不準呢�!弊詈笏厮�,“可能會,也可能不會,以后的事情誰知道呢,但眼下還是賺銀子比較重要�!�

    甜釀用那批在明州買的香料,試了一些東西出來。

    外頭香料鋪里賣的,都是現(xiàn)成的香餅香線,多俗少雅,當然也有頂有名的鋪子,調(diào)配的香料很受時人追捧,靠著這一門手藝家累巨萬,但凡風雅些的人物,也都會動手調(diào)香焚香,甜釀所制的,都是依著自己的喜好做的。

    先是去了西泠橋的畫舫里,花娘們許久未見甜釀,此回見她挎著個小籃前來,都殷勤招呼:“九娘子�!�

    甜釀以前常送自己做的香囊、絹袋、藥枕一類,用的不過是藥鋪里常見的花草藥,蘭菊豆蔻、薄荷、半夏、橄欖一類,這回倒是有些很新鮮的貨品。

    “這是什么?”花娘笑吟吟搖著琉璃小瓶問。

    “木樨香油和綠云香�!碧疳劙寻l(fā)油倒在掌心推開,濃郁又清雅的香氣撲面而來,“木樨香油就是每日梳發(fā)用的,我加了些薔薇水在里頭,木樨的香氣沒那么甜膩,綠云香是生發(fā)用的,比外頭的更好些,加了沉香在香油里,能讓頭發(fā)生得更好�!�

    “這個呢?”白色的小絹袋裝著香噴噴的細粉。

    “是梅真香粉呢,零陵香、白檀香、丁香、一點腦麝和珍珠粉調(diào)和在一起,用碾子碾碎過篩,沐浴后涂抹身上,潤白、生肌養(yǎng)膚之用�!碧疳勅ツ眯∠唬斑有蘭湯香,我試著做了幾個,用蜂蜜調(diào)和沉香,在小鍋里煎成香餅,沐浴的時候拋在浴盆里,化開后香氣一整日都不散。”

    “這些都是身上用的,我做得仔細些,是按香典上的方子試的,自己也試過。”甜釀將籃內(nèi)的東西都擺開,“還有的就是香囊,香珠,香串,香餅,做了許多樣子,你們上回說的壽陽公主梅花香、花蕊夫人衙香、宮香百合香我都試了好些,就是不知合不合心意�!�

    花娘捻起一方團扇,湊到鼻尖一聞:“這香氣好清冽,是龍腦么?九娘把香水灑在扇面上了?”

    “這是酴釄香,有龍腦和甘松,扇柄是用香料熏蒸出來的木料,好長時間都不散�!�

    花娘們都笑:“九娘子現(xiàn)在是大手筆,不過也是,以前一個精巧香囊只賣幾十文錢,如今內(nèi)里換了這些名香,說是值一二兩銀子也有人買�!�

    畫舫上的花娘們從頭發(fā)絲到繡花鞋都是香甜甜的,香爐也是一直供著的,每只畫舫都有自己取香的香料鋪子,每月結(jié)算銀子,少不得也要花出去幾十兩銀子。

    眾人照拂她的營生,每只畫舫都挑了一兩樣香料回去試試,甜釀這一趟便是滿載而去,兩手空空回來。

    花娘那去過,甜釀又帶了些去以往相熟的幾家富人家,大抵都看在東西精致新奇的份上略試了些,只是不知道用下來究竟如何。

    甜釀提心吊膽過了幾日,終于松了一口氣,好幾只畫舫上的花娘特意打發(fā)人來取香,甜釀調(diào)的熏香,多半是依著香典和外頭的行貨改良的,帶著些自己的活潑喜好在里頭,不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香,配料自己有加減,有些香偏清冽,有些略甜,有些略苦澀,就如同她偏好于香橙的甜,也喜歡絲綢上沾的染料澀氣,習慣家里庫房藥材的苦氣和園子里的花木的味道。

    既然有人喜歡,甜釀真真切切松了一口氣,興高采烈把香送了出去,曲池也把甜釀制的那些香的拿了一半走,也有些錢塘的老主顧可以走動走動,幫甜釀銷些出去。

    這一批香甜釀賣了一個月,最后清點收入,竟收了千兩銀子,那些香料,都是小玉小云和鄰里婦人幫著一點點研磨出來的,香囊絹袋也都是大家一針一線繡出來的,這些扣算下來,兩三個月的功夫,近乎賺了四百兩銀子。

    甜釀還了五百兩給曲池,很是高興:“謝謝曲夫人的本金,也要謝謝你的幫忙。”

    “家姊知道九娘賺錢,也很高興。”曲池把銀票推辭回去:“蓉姊寫信給我,讓我同九娘子說,不若用這些銀子開個小香鋪吧。家里太窄,九娘子做起活來也不方便,有了鋪子,不僅能招攬客人,也有地方讓九娘施展,這五百兩銀子,算蓉姊合伙的本金�!�

    甜釀也有開鋪子的想法,只是有些膽怯:“大家都會喜歡我做的香么?”

    “當然了。”他柔聲安慰她,笑吟吟的,“九娘子做的每一樣東西,我都很喜歡�!�

    既然要開鋪子,先緊要的就是找鋪面,還有一兩個月就是小玉婚期,甜釀一邊幫著小玉的親事,一邊也要找掮客去看鋪面,這些事只有曲池略在行些,每日從早到晚,都陪著甜釀在外奔波。

    “好像有些耽誤你�!碧疳勔灿行┎缓靡馑�,“每日跟著我東奔西走,其實大可不必這樣�!�

    他雙手叉在后腦勺,漫不經(jīng)心:“蓉姊不在,只能委托我多上心。”曲池撓頭,咧嘴笑,“也算是自家營生了�!�

    “曲夫人好像從未給我寫過信……每次都是讓你轉(zhuǎn)述給我。”甜釀不經(jīng)意笑道。

    曲池捏捏下頜,看著甜釀訕笑:“蓉姊倒是有寫……只是和九娘子說的話混在給我的信里……我不好意思把信拿給九娘子看……怕九娘子看見蓉姊教誨我的那些話……怪丟人的……”

    他神情大大咧咧,不似做假,臉頰還有一絲紅,甜釀笑問:“曲夫人會訓斥你么?”

    “當然,我十一歲從江都溜到吳江來,一直是蓉姊管教我的,長姐如母,早幾年她對我可嚴格了�!鼻貞醒笱笞隗H車上,見甜釀一雙眼望著自己,抻長了腿。

    “十一歲就離家出走了啊……”甜釀看著他微笑,“看不出來,年輕小小,倒是很有志氣�!�

    “咳……”曲池捂住唇,“我娘是生我難產(chǎn)死的,兩年后我爹就續(xù)娶了一房,后來蓉姊出嫁,我爹又有了幾個孩子,我和他們不對付,小小年紀就有些逆鱗……”

    他幽幽嘆了一聲,似乎沉浸在過去:“不過那都過去了,我離得遠遠的,我爹眼不見我為凈,我也落得清閑自在……”

    甜釀常見他笑,極少見他臉上也帶著落寞神色,他的眸色稍淺,顯得目光清澈,眸光黯淡起來,竟然有些可憐兮兮,孤孤單單的意味,甜釀瞧著他那雙眼,一時也有些怔忡,不知如何勸慰。

    曲池見她瞧著自己,眼睛兀然微紅,將臉撇過去,躲著她的目光。

    “曲池�!彼腧榈恼菩娜藟K東西,微涼的指腹在他手心劃過,蟲蟻爬過一樣癢,“都會好起來的,你現(xiàn)在就很好�!�

    是塊甜津津的芝麻糖,他將糖塞入嘴中,見她明眸晶亮,目光柔軟,抿了抿糖水:“對,現(xiàn)在就很好,有九娘子……還有小玉姐妹兩個……也認識了很多朋友……我很喜歡這樣的日子�!�

    “我也很喜歡�!彼龑⒘硪粔K糖塞入自己嘴中,“有自己,有朋友,有銀子,這才是我想要的日子。”

    “以后還會有更好的日子�!鼻厮蚀笮Α�

    甜釀和曲池看了好些處空鋪,最后還是曲池定奪,租了西湖邊的一間小鋪面,鋪子略有些窄,夾在頭梳店和緞布店之間略顯得有些不起眼,但門前就是西湖風光,后頭還有兩間屋子可以住人,還有一個簡單的小院子,西湖游人往來如織,比之鬧市也不差,不過一個月的房錢也得二十兩銀子。

    甜釀跟著牙人向東家交了一整年的賃錢,剩余的幾百兩銀子又托人去明州買香料,手上留了點余錢,還要找人修繕房舍,挑選家什,她一門心思撲在鋪子上頭,另外還要分心照應小玉,那些鍋碗瓢盆,被褥衣裳都要添置妥當,一時竟忙得有些腳不沾地。

    因為太忙,她竟然也忽略起來,自打年節(jié)已來,曲池是日日陪在她身邊,跟著她東奔西跑,打點上下。

    雖然忙碌,她臉上的笑容倒越來越多。

    這間香料鋪子可住人,以后朱婆婆的房子就要退掉,鋪子前頭修繕好,重新粉刷過墻面,還要添置東西,后頭的屋子只有兩件粗笨家俱,也要換成合適的桌椅木床,這算是姐妹三人的新家。

    甜釀想在小玉出嫁前把整個鋪子拾掇出來,可以當做小玉的娘家,花轎從這家里出去,等家俱都搬進去后,就帶著姐妹兩人去清掃屋子,擦拭家什。

    王小二和曲池也一道來幫忙,見她們姐妹三人都扎著頭巾,執(zhí)著掃帚,拿著布巾,上上下下打掃屋子。

    雖然累,倒是歡聲笑語不斷,曲池看見甜釀將袖子挽至手肘,露出兩只雪白的藕臂和一雙柔軟的素手,下頭也是青裙半撈,露出藕荷的繡鞋和白綾襪,那襪上還繡著柄亭亭青荷。

    她肩膀酸痛,一邊擦窗一邊捶肩,臉上倒是熱了點點汗珠,本來臉上是用了覆面遮灰的帕子,這會也扯下來,露出一張紅撲撲的臉。

    午飯是曲池去酒樓喊來的食盒,幾大碗的白蒸飯,配著香噴噴的燒骨頭,熱的酥油螺點心,這時節(jié)已是暖春,草熏風暖,眾人凈手,拎著食盒就到西湖畔,尋了一棵極大的垂柳,鋪著地毯,一面吹風一面吃飯。

    小玉和王小二端著飯碗去另一顆樹下竊竊私語,小云也避開,將地方留給曲池。

    甜釀拎了壺熱茶來,見只有曲池在,笑道:“她們都哪兒去了?”

    “端著碗去水邊喂魚了。”曲池指指不遠處,“等過幾日閑下來,倒是好泛舟垂釣了�!�

    不知何處有笛聲傳來,甜釀給他和自己斟了兩杯茶,看著西湖美景,這時候正是鮮花怒放之時,六橋夾道種緋桃、玉蘭、山茶二十余種花卉,滿眼都是姹紫嫣紅。

    “等再下過兩場雨,水里的蓮荷也要亭亭了�!碧疳勑Φ�,“可以下水去摸藕帶菱角了�!�

    她盤腿而坐,將食盒擱在膝頭,舉著筷箸吃著東西,曲池也在她身旁坐下,看她眼里的景色:“是啊,天熱起來,九娘子教我鳧水好么?我也可以到水里去摸紅菱去�!�

    “你不會么?”她咦了一聲,“在吳江的時候,你不是常去梅澤湖劃船么?”

    “不會�!鼻卮笱圆粦M摸摸鼻子,“我是個旱鴨子,除了不會鳧水,撈魚抓蝦,劃船垂釣都會�!�

    她眼睛格外晶亮,雙頰緋紅:“好啊,我應該會直接把你推到水里去�!�

    不知想起了什么,她咯咯笑起來:“以前我把一個人推到水里去過,結(jié)果我妹妹嫁給他了�!�

    “這么有趣么?”他慢條斯理笑。

    兩人坐在一起吃飯閑聊,曲池也累了,他這日穿著一身半新不舊的袍子,早弄得灰撲撲的,懶洋洋坐在樹根上,倚著粗大的樹干,從地上揪起一根青草,叼進了嘴里。

    甜釀乜見他嘴里叼著根青草,抿唇微笑:“第一次見你這樣……我……我覺得這個年輕人真憊懶�!�

    曲池仰頭大笑:“那時候我才十八歲,整日在小庵村游手好閑,自己都懵懵懂懂的呢。”

    三年過去啦。

    “怪不得九娘子那時候?qū)ξ夷菢永涞�,連看都不曾正眼看過一眼,我說話也裝作聽不見�!彼☆佊行┯脑�,“蓉姊一直說我沖撞九娘子,要把我趕回江都去�!�

    想起往昔,甜釀也有些臉紅:“其實和你沒關(guān)系的,那時候我自己也亂糟糟的�!�

    她看了曲池一眼,目光挪開,望著湖面,輕聲說:“曲池,謝謝你�!�

    曲池粲然一笑。

    新鋪子打掃了一整日,甜釀停停歇歇,最后幾要累斷了腰,才勉強將屋子整理好,往后幾日,再一點點把家里的東西搬到此處來,挑個日子開張就算。

    下午坐馬車回家去,她真是倒頭就昏睡過去。

    小玉和小云見甜釀半倚在車壁上熟睡,笑嘻嘻從車內(nèi)拱出來,曲池見她姐妹兩人擠到外頭來坐,探頭一看,見車內(nèi)人睡得安穩(wěn),頭磕在車壁上,卻半點察覺都沒有。

    他心疼她的辛苦,卻沒有名正言順的理由去幫她扛著這些,小心翼翼鉆入車內(nèi),將人扶穩(wěn),枕在自己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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