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金道婆拿了男方家的喜錢,也送新娘子一道出門,看見甜釀,上上下下打量了幾眼,笑問:“這條街向來出喜事,也不知道這喜什么時候落到宋娘子身上�!�
甜釀瞥她:“師父什么時候從佛門轉(zhuǎn)投月老門下,管起俗世姻緣了?若是這樣,師父大可轉(zhuǎn)行做媒婆了�!�
那道婆念了聲阿彌陀佛,笑道:“我是吃齋念佛的人,從來不打誑語,只是有些熱心腸,和外頭那些花言巧語,坑蒙拐騙的媒婆可不一樣�!�
甜釀諷刺她:“可是么,師父六根清凈,五蘊(yùn)皆空,可跟外頭那些圖金啊銀啊的媒人不一般,就是師父供的菩薩也忒忙了些,管普度眾生,還管男女姻緣,管生兒育女,管去病消齋�!�
金道婆臉上刷的紅了:“我就跟小娘子說一句話,小娘子頂我這些句,以后再不跟小娘子爭這些�!钡榔耪f不過她,氣呼呼搖搖頭走了。
四鄰都笑甜釀,“你平素人倒好,怎么見了她就牙尖嘴利。”
大年三十,甜釀樓下的茶水鋪?zhàn)咏K于關(guān)門歇業(yè),店主夫妻兩人一早就收拾行囊回鄉(xiāng)去,朱婆婆的兒子這日也從銀店回來過年。
街上的鋪?zhàn)哟蟀攵缄P(guān)了,大過年的,家里只有些飴糖果子瓜子之類,甜釀花了半吊錢,去酒樓買了些酒菜回來,帶著小玉和小云,跟著朱婆婆母子兩人,一齊吃了頓豐盛的年夜飯。
她也喝了一點(diǎn)果子酒,有些陶陶然,早早就上樓去歇。
松解釵環(huán)時才發(fā)覺臉上還抹著粉,打了盆清水洗漱,將臉上的浮粉都洗去,鏡里露出一雙秀美的眉眼,無暇的雪肌和紅潤的唇。
窗外響起煙花升騰的響聲,踱步至窗前,見半空繁花絢爛,流星滑落。
又是一年過去。
又是一年新至。
這個年節(jié),只清閑了三日。
大年初三那日,樓下一串鋪面陸續(xù)開門待客,樓下茶水鋪的兩夫妻又從鄉(xiāng)下趕回來。
熱鬧的燈會要開始了,錢塘城日日夜夜不停歇的熱鬧又要開始了。
西湖沿岸的燈會尤為熱鬧,夜市從斷橋一直到了蘇公堤,鄰里的婦人都愛熱鬧,商量著不若去做幾日小營生,賺幾個熱錢。
大家商量下來,天冷嘴饞,就買些熱騰騰的糕點(diǎn)之類,鋪?zhàn)永镒龊昧�,雇車送到夜市里去,用暖甑保著熱氣,又好賣又輕巧。
甜釀本想清閑過完這個年節(jié),豈知小玉興致勃勃,擼著袖子就打算做起來。
賺錢最積極的不是甜釀,而是這個餓過肚子吃過苦,從淮安販賣到外鄉(xiāng)的少女。
一呼百應(yīng),甜釀當(dāng)著陪著她,從傍晚一直熬到半夜,游人興致依舊不減,陸續(xù)還有人來買,甜釀打著哈欠,不知從暖甑里取出多少塊糕點(diǎn),好在有鄰里都在,還能陪著說說話,不至于困得睡著。
后半夜游人漸少,大家都把攤子支起來,將東西騰上驢車,一齊往家去。
半路上還能遇見三五閑人,打著燈籠,喝得醉醺醺,手舞足蹈,引頸高歌。
樓下茶水鋪夫妻兩人見人都回來,手腳麻利下了鍋湯圓,犒勞眾人饑腸轆轆的肚腹。
姐妹三人瞇著眼將東西吃完,打著哈欠上樓去睡覺。
年節(jié)之后,西湖還有香會,這盛大的香會一直從二月廿二的花朝節(jié)持續(xù)到端午,甜釀要在家調(diào)香女紅,忙些旁的,小玉手不巧,幫不上甜釀的忙,索性帶著妹妹小云,姐妹兩人真是早出晚歸,每日都撲在香會上。
只要勤勞,就有銀子可賺,姐妹兩人會船會水,帶著客人游湖,順帶兜售些甜釀的香囊手帕,天熱起來,還賣些水里的荷花蓮蓬這樣的鮮物。
賣的最好的,還是專向放生香客兜售的螺螄。
“你們兩個真的掉錢眼里�!碧疳劯袊@。
“錢是好東西,以前在家里吃不飽飯,現(xiàn)在只要動手就有錢賺�!毙∮褚哺袊@,“夜里摟著錢睡覺,做夢都覺得香�!�
“是啊�!�
“九娘�!毙∮駥χ疳勑�,“我想把我和妹妹的賣身契從你手上買回來,可以嗎?”
“當(dāng)然可以�!碧疳動行┰尞�,她都險些忘記這回事了,幾人姐妹相稱,早撇了主仆那些,“我把你們當(dāng)妹妹看,不是我的婢女�!�
“我知道姐姐的心意,姐姐對我們很好,但我心頭總惦記著那時候走投無路窮到賣身的事情�!毙∮駬蠐项^,有些羞澀,“我想靠一己之力養(yǎng)活我和妹妹�!�
甜釀笑嘻嘻伸出手:“我買你們姐妹兩人花了十五兩�!�
小玉從床底下掏出二十兩銀子,笑道:“我給姐姐二十兩可以么?”
甜釀眼里放光,激動笑問:“你到底賺了多少啊?”
小玉伸出手比劃:“我還留著一點(diǎn)……”
“天哪�!辟嶅X小能手啊。
小玉有些不好意思,撓了撓臉蛋:“姐姐,我在西湖邊,認(rèn)識了一個人……比我大一兩歲……有時候我們兩個人一起……我劃船,他下水去撈東西,還幫我賣東西……”
甜釀瞪大眼睛盯著她,小玉抿抿嘴,扭扭身體:“跟我一樣,他也沒爹娘了,從小就在西湖邊長大,人很好,還想來見見姐姐……”
小玉在甜釀身邊呆了兩年,如今也有十五六歲,正是懷春的少女。
西湖沙暖,已經(jīng)睡鴛鴦了啊。
甜釀目瞪口呆,也有些結(jié)巴:“你喜歡他?”
小玉嘻嘻一笑,不說話。
甜釀皺著眉頭,仔細(xì)想了想:“你年齡還小,倒是可以先定親,但成親還得過幾年,等十七八歲。太早成親不好……”
“姐姐……他就是想來見見姐姐,不是其他的……”小玉嘀咕。
“見,當(dāng)然又見�!碧疳劧⒅�,念了一句:“你成日早出晚歸不著家,女孩子家家的,不許跟他走得太近,他若跟你動手動腳,你可得揍他。”
“知道啦�!毙∮穸迥_,滿臉羞紅,坐在凳子上扭來扭去,“我都知道的�!�
“有很多嫁妝要準(zhǔn)備呢�!碧疳勑τ酒饋恚衙媲笆鍍摄y子塞到小玉懷里,“這是我送你的嫁妝錢,快點(diǎn)收起來。”
六月盛夏,西湖的荷葉接天無窮碧,到處都是荷花的香氣。
游船劃入荷田之間,白衣勝雪的年輕人懶洋洋倚在舟頭,看妙齡少女采蓮,愜意飲一口荷葉清茶。
“曲池,曲池。”
曲池聽見有人喊他的名字,環(huán)顧四周,定睛一看。
那是一個在湖中鳧水的年輕女子,身體浸泡在水中,一雙手撐在舟頭,頭上還纏著頭巾,臉頰上貼著片片荷花瓣。
曲池有些疑惑。
那女子把臉埋到水里,把臉搓一搓,把臉上的脂粉和防曬的蓮瓣洗凈,露出一張雪白的臉,撐臂翻上小舟,將頭巾拆下來,濕淋淋站在舟頭,笑容明媚,酒靨深深:“曲池,好久不見,已經(jīng)認(rèn)不出我來了么?”
曲池真是愣了。
他壓根沒認(rèn)出她來。
他從來沒見過她的笑容,沒聽過她朝氣蓬勃的笑語,也沒見過她這一身裝扮。
日光下的女子發(fā)梢臉頰都掛滿水珠,熠熠生輝,晶瑩剔透的水珠折射著她的光芒。
“九……九娘子?”
“是我�!碧疳劧抖渡砩系臐褚�,笑盈盈的,語氣松快,“好巧,我居然會在這里遇見你。”
曲池站起來,笑容閃耀,桃花眼分外生動:“你怎么會在這兒�!�
第89章
甜釀身后的亭亭荷池里探出兩個小腦瓜,兩張臉上都貼著荷花瓣,沖著曲池喊了兩聲:“曲池哥哥�!�
是小玉和小云。
“我和小玉小云從吳江出來后,一直在錢塘落腳,她們兩人離不開水,天一暖和就到西湖泛游,捕魚撈蝦,挖藕采蓮�!碧疳勑Φ�,“今日天太熱,水里好多鳧水的人,我們也到水里摘些嫩莖小蓮蓬,待會拿到食肆去賣。”
“曲夫人和郭策還好么?小庵村還好么?真是好久不見……”
她完全不是往日那種拘束又憂郁的模樣,磊磊落落,聲音清脆又溫柔,像風(fēng)鈴,笑的時候,眉眼都是彎彎的,原來她有一對微圓又深的笑靨,甜如蜜且醉人,純真又嫵媚。
曲池看著粼粼波光折射在她微紅的臉頰上,肩背舒展,鮮活如一株亭亭玉立的荷,心咚咚咚跳起來。
“我這兩年來過錢塘三四趟�!鼻孛羌�,咧開嘴笑,“我家有個小玉器行在錢塘,隔一陣來錢塘照看下這邊的鋪?zhàn)樱袢仗旌�,正巧來西湖游船……�?br />
他今年也有二十歲,一直懶洋洋的閑慣了,被父親來信呵斥了好些回,他又不耐煩回江都,索性錢塘吳江兩頭跑,跟著家里的一個老仆學(xué)點(diǎn)營生。
沒想到這樣巧,居然有幸遇上故人。
既然重逢,當(dāng)然要敘一敘舊誼,甜釀和小玉小云進(jìn)船艙里,換了身干爽衣物,再出來時,甜釀見曲池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釋然笑道:“這樣出門方便些�!�
姐妹三人帶著曲池,進(jìn)了西湖邊一間酒樓,當(dāng)頭就有個十六七歲的跑堂年輕人迎上來,笑嘻嘻喊了甜釀一聲九娘,又去接小玉手中的竹籃,柔聲問:“曬不曬,熱不熱?”
曲池見甜釀朝自己眨眨眼,指著這年輕人介紹:“小玉的朋友,王思樂,叫他王小二就好了。”
王小二帶著小玉去了后廚,甜釀讓小云把曲池帶去雅間少坐,自己去找掌柜要茶要水,曲池實(shí)在未曾想過,她們?nèi)缃襁^得是這般模樣,覷著空兒,旁敲側(cè)擊問了小云一些話,心頭忽的松了口氣。
姐妹三人不知道她們離開吳江后,有人來小庵村和明輝莊找過人,鬧過事。
她們還在悠然自得地過自己的日子。
曲池回到小庵村,從村民們和下人的嘴里聽到了完整的經(jīng)歷,當(dāng)日那事鬧得很不小,小庵村的村民在那俊秀年輕人面前只要能說些九娘的事,都能得到一筆賞錢,大家都在說,原來九娘子是私逃出來,她的夫君追過來,看這陣仗,怕是不肯善罷甘休。明輝莊里容姊氣得頭疼了好幾日,對著曲池的發(fā)問一字不提。
甜釀和小玉一道回了雅間,王小二上來奉茶,幾人吃了茶點(diǎn),聊了舊事,席間也算是言笑晏晏,歡聲不斷。甜釀問了小庵村和明輝莊的事情,知道一切都好,心內(nèi)稍安,曲池也問姐妹幾人從吳江出來的一路行蹤,甜釀省去太湖那段,細(xì)說了些在錢塘的忙碌日子,何以為生,遇上什么趣事。
她眼睛里有光芒,臉上撲著粉,也掩不住雙靨的紅暈。
兩年過去,曲池心性成熟了許多,他模樣英俊,笑容陽光,言行舉止仍像那個嘴里叼著草的疲懶少年人,笑盈盈同姐妹幾人說話,話里話外都很有趣,將一眾事都娓娓道來,卻沒有對甜釀提及施少連來小庵村之事。
臨別之前,曲池問她如今寓所,要去探望,甜釀笑道:“我住的地方偏窄,人多眼雜,你若有事尋我,來這酒樓跟王小二說一聲就可,每隔幾日我總要往這里來送東西�!碧疳動致犝f曲池過兩日要再回一趟吳江,要托曲池送些東西給曲夫人和郭策。
她離開吳江的時候未同曲夫人道過別,又受過曲夫人的恩惠,特意在錢塘買了些老字號的胭脂水粉、精巧首飾和文房一類,修書一封致謝曲夫人。
曲池回了吳江,并沒有告知曲夫人偶遇九娘之事,甜釀送的那些東西帶回了家,卻把書信扣了下來。
九娘還在外,說明還未遇見過那個男人,為什么要逃躲,九娘和他發(fā)生過什么,他如今還在不在找她?曲池想先從家姊那知道那個男人——蓉姊偶提起過這事,話里話外無不擔(dān)憂感慨,也差人出去打聽,卻從不對曲池說過半句。
半個月之后,曲池又回到了錢塘,風(fēng)塵仆仆下船,半道換了身衣裳,直接敲開了朱婆婆家的門,他笑嘻嘻拎著手里的東西,看著詫異的甜釀,眉飛色舞,大大咧咧:“家姊讓我?guī)〇|西來送給九娘子,都是明輝莊自產(chǎn)的,不知道九娘子還喜不喜歡�!�
甜釀看著曲池手里拎著的土儀,再看看眼前英朗蓬勃的年輕人,疑惑嗯了一聲:“你如何就回錢塘了……曲夫人好么?”
“已經(jīng)回來兩三日了,鋪?zhàn)永镉惺�,家仆火急火燎把我喊來�!鼻厮市Φ�,“蓉姊見到九娘子的信,分外喜悅,知道我回錢塘,有許多話要我轉(zhuǎn)述給九娘子,還塞給我不少東西,讓我一定轉(zhuǎn)交給九娘子�!�
他半瞇著眼,唉了一聲,有些有氣無力:“天真熱,我看樓下就是茶水鋪,我請九娘子喝杯涼茶好么?坐下慢慢說話�!�
“好……當(dāng)然可以……我請你喝茶……”
四鄰見有男子上門來尋九娘,兩人又一道進(jìn)了茶水鋪,個個都推窗豎著耳朵,目光灼灼偷看堂里坐的一雙男女,那男子不過及冠,相貌極俊俏,白衣風(fēng)流倜儻,笑聲又清朗,這么熱的天,瞧著如風(fēng)一樣讓人心曠神怡,大伙兒都吊起了一顆心,偷偷磕著瓜子聽他兩人說話。
曲池坐了一盞茶的辰光,就辭別甜釀走了,臨走時還朝著四鄰拱拱手,瞇著桃花眼爽朗一笑。
左右婦人的心都有些醉了。
日后總能遇見曲池,有時是西湖邊,有時是街市,曲池有時也專來尋甜釀,有時替曲夫人送點(diǎn)東西,有時邀甜釀幫個小忙。
小玉和小云每次見曲池來,都興高采烈迎上去,他容貌生得好,性子又親和,笑起來,桃花眼一瞇,懶洋洋抱著手看著人,很少有人能招架得住他風(fēng)流倜儻又坦坦蕩蕩的模樣。
甜釀并沒有打算和曲池走得太近,她崇敬曲夫人,小庵村和明輝莊給了她半年的幽靜時光,讓她有勇氣在那兒走出來,連帶著曲池都感激起來,可和曲池見的次數(shù)太多,一開始每隔兩三日,后來日日再見,心里也覺得不妥起來。
她經(jīng)過情事,知道男女關(guān)系的玄妙,雖然每次和曲池見面,兩人都謹(jǐn)守分寸,都是正常往來,但總覺有蛛絲一樣的東西纏在其間,很難說得清,后來曲池來找,她也常推脫不見,把小玉和小云推出去招待。
曲池仍如往常一樣,笑嘻嘻來,笑嘻嘻去,有一次甜釀實(shí)在忍不住,叫了他一聲:“曲池弟弟�!�
她把弟弟兩個字咬得很重,是真把他當(dāng)?shù)艿芤粯涌础?br />
曲池笑瞇瞇看著她有些嚴(yán)肅的面容,柔聲笑道:“九兒姐姐……”
他嗓音放得低,年輕男子的音色圓潤動聽,像春草,音調(diào)像根一樣,深深扎在土里,他低笑:“每日聽小云這么叫,我也想試試,覺得比九娘子好聽些……姐姐大我一歲,既然喊我一聲弟弟,我也要尊稱一句姐姐�!�
“九兒姐姐�!�
他把姐姐喊得很輕,像微風(fēng),也像他的目光,自自然然從甜釀面上拂過。
甜釀咬著唇壁,猛然扭頭,她有些坐不住了。
四鄰都很喜歡這個朝氣蓬勃,沒有架子的富家子弟,他出手闊綽,對人大方,相貌上又占優(yōu)勢,很難讓人不心生好感,甜釀?wù)沾┑没覔鋼�,臉色黃暗,相貌不揚(yáng),看著確實(shí)比曲池大好幾歲,萬不會把兩人往那上頭去想,真當(dāng)這是一對姐弟。
他這么招人喜歡,兩人相處又不留痕跡,甜釀只得老僧入定,每日只管閉著眼喊他弟弟。
夏末秋初,天氣最是悶熱,甜釀去西泠橋下送完熏香,再去照看小玉和小云支在湖邊的攤子,見曲池也在一旁。
一場狂風(fēng)卷來千萬烏云,急雨澆滅了行人的游興。
小攤上都是不能受雨淋的絹扇之類,幾人急急收了攤,連捧帶抱,將東西一趟趟往屋檐下送。
雨下得又大又急,游人都未帶傘,一堆堆簇?fù)碓谖蓍芟卤苡�,甜釀幾人要收拾東西,最后近處已無落腳之地。
曲池把甜釀袖子一牽,扯到了一旁,撥開路人,把甜釀推到了屋檐下。
她身后就是墻壁,面前是他的胸膛,曲池幫她在角落擠出了一塊避雨之地。
甜釀后背緊緊貼著冰冷的墻,不看眼前人,扭頭默默凝視著外頭的雨簾,屏住呼吸。
曲池挨得很近,見她全身繃緊,悄悄往后挪了一步,給她騰出一點(diǎn)喘氣的地方。
旁側(cè)人語喧鬧,這一塊地方,只聽得見雨聲,連呼吸都停住。
曲池的目光落在甜釀面容上。
“姐姐……你……臉上的黃粉……洇開了……”他低頭,眼里含著笑,無聲對甜釀?wù)f話。
甜釀也覺得雨珠從額頭一直流淌到臉龐,有些癢意,不知是水痕,還是呼吸。
她從自己袖子里去掏帕子,曲池往后再挪了挪,讓她低頭擦拭自己的臉龐。
曲池專注睇她,敷著再厚的脂粉,描著再濃的眉毛,穿著再黯淡的衣裳,她也依舊讓他心扉顫抖。
半鬢青絲,一縷松松垮垮掩在耳旁,隱隱約約露出半只小巧的耳,雪白的耳珠上有一個小小的耳洞,這耳上,昔年也佩著明月珰,珍珠墜。
怎么不讓人心神蕩漾。
一點(diǎn)溫?zé)彷p輕拂過耳畔秀發(fā)。
甜釀警覺,往旁側(cè)一躲,額頭正撞在他肩頭,余光瞥見他低頭,將面容貼近她耳畔。
她猛然回過神來他想做什么。
甜釀惱羞成怒,眼里滿是怒火,直勾勾盯著他:“曲池!”
聲音冰冷:
“你僭禮了。”
“抱歉……九兒姐姐……”曲池面容有些訕訕,長長嘆了一口氣,往后退了兩步,半個身子都露在雨中。
甜釀面色不佳,目光沉沉看著外頭的雨簾。
曲池見她那副神色,心也沉下去,一手捋著自己濕透的肩膀,抬頭看著眼前雨霧。
良久不語。
轉(zhuǎn)小的雨勢又突然暴漲起來,噼里啪啦砸在地上,濺起千朵萬朵水花,匯成一片茫茫水霧,水霧泛著青,是縹碧之色,西湖就在這煙雨茫茫中漂著,如幻境一般。
半晌之后,曲池輕輕說話,像自言自語:“我第一次見到九兒姐姐……是那天夜里和阿策出門,他腿不方便,白日都悶在家里,夜里我就帶他游湖、釣魚,那天夜里本來不該出門,我睡不著把阿策拖起來,就在梅澤湖邊猛然一瞥……那時候我就在想,到底是女鬼,還是狐妖……但瞧她那副樣子……我心里想,若她飄過來找我,我也一定好好應(yīng)她,說不定還會逗她笑一笑�!�
“后來我才知道,村里新搬進(jìn)來一戶人家……我見到白日素衣素裙的她,拎著裙子跑起來,她看著我沒笑,我倒先笑起來……”
“我從小沒有母親,五六歲長姐外嫁后,在家一直受繼母苛待,再后來陪著長姐在明輝莊,從來也不知道那種感覺……”他低喃,“我只覺得心里缺了一塊……見到九兒姐姐,才知道自己缺的是什么……”
“我也想知道,姐姐為什么獨(dú)自在外飄零?為什么閉口不提自己的事情?為什么一直那么憂愁?有誰傷害過姐姐?那個人是誰?”
“有一次在明輝莊,姐姐做針線刺傷了手,自己吮住了血珠,小玉在旁邊說,姐姐的手為什么一直這么冷�!�
“那一瞬……我想用自己滾燙的血暖暖姐姐……”
“不需要�!碧疳劥驍嗨脑挘渲�,“曲池,你和我,不可以,你只能把我當(dāng)姐姐看待�!�
“……好……”哀怨的詞像水霧一樣繚繞在甜釀耳旁。
外頭雨依舊在下。
曲池聳聳肩膀,對著甜釀釋然一笑,邁步走進(jìn)了雨中。
甜釀想喚住他,又抑下自己的聲音。
淋過一場雨,曲池病倒了。
小玉和小云去看過,回來對甜釀?wù)f:“曲池哥哥發(fā)起熱來,燒了一夜,嗓子都說不出話來,好可憐。”
甜釀思來想去,又覺得于心不安,托付小玉送了點(diǎn)潤喉的涼藥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