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前頭一幢灰撲撲的屋子,窗子半推,兩個男人在窗縫里朝著水面望了眼,又倏然不見。
甜釀心里猛然咯噔一聲。
有那種三四人一伙的拐子,專誘拐年輕女子賣到煙花之地,或是賣到人家做妾,出面的都是瞧著良善親和的婦女,巧言巧語將女子騙到某處,將人捆塞住,毒打一番,轉手出去換銀子。
甜釀小時候常能聽到這些。
“到了,到了……就在前頭……”那婦人回首,“這是幾十年的老店,城里人都識得的好鋪子�!�
這邸店連招牌都未掛,竹竿挑著一幅殘破的錦幡。
再左右細看,處處是破綻。
“嬸子,嬸子……先不急投店,我還有些事要辦……”
甜釀柔聲喚住婦人,“我們幾人饑腸轆轆,剛見前頭食樓有飯菜,有些饞了,先吃點東西填肚子。”她從袖里掏出一點碎銀子,出手很是大方,塞到那船娘手里,“我們人生地不熟,就在船上等著,勞煩嬸子幫忙,去弄點酒水來……”
前頭水邊石階上,探出個身材魁梧男人,形容憊怠,眼神兇煞,手里牽著泊船的纜繩牽頭,搖船的婦人見人,哎了一聲:“小二哥,客來了�!蹦悄腥藨寺�,一步就跨到舟上來,甜釀心頭也急,面上笑盈盈的,扶住船沿:“我是孤身帶著兩個小丫頭來此地定居,隨身只帶了幾身衣物來,先頭還有一批細軟箱籠,已經寄送到了此處,也要勞煩嬸子帶我們去取,再回來投客店�!�
那婦人聽說還有細軟,和男人說了兩句話,甜釀聽不懂鄉(xiāng)音,見男人一雙眼梭子樣,朝自己打了個揖,說話甕聲甕氣,船娘扭轉舟頭,笑道:“這是邸店里的小二哥,人極好,娘子有箱籠要取,帶著他一道更好,有事差遣他上岸去辦就是了。”
甜釀見那男人身材極魁梧,立在舟頭鐵塔一般,不敢輕舉妄動,只得點頭。
舟子拐離了河道,又穿梭出來,甜釀跟船娘說了一頓吃食,那男人掂掂銀子上岸去買吃,那船娘還在船上守著幾人,甜釀又掏出了塊碎銀,笑道:“天冷,嬸子上岸幫著打壺熱酒來暖暖身子�!�
碎銀分量不輕,臨水的一間店鋪就是酒肆,婦人探身去跟店家說話。
趁著這空當,甜釀拍了拍小玉的肩膀,極快說了句話,深深吁了一口氣。
酒菜買回來,就停在一棵柳樹下,請婦人和男子一道進艙,囫圇吃著,甜釀和那婦人,七七八八聊了些,道是自己身世孤苦,這般那般,一通肺腑心腸,那船娘見她落淚,也是軟言相勸,一時極親熱。
吃完東西,兩人都問要去何處取箱籠。
甜釀笑道:“具體鋪名我也記不住,倒有一封書信寫了地方,就放在包袱里�!�
她讓小玉捧來包袱,主仆兩人里里外外翻那封不存在的信,猛然間包袱上劃開的刀口,甜釀神色震驚,狠狠拍了下小玉:“你這個憊怠婢子,信呢?”
小玉迷茫:“婢子……婢子不知道……”
甜釀蹭地站起來,叉著腰,就在船上厲聲訓斥起小玉來,姐妹兩人不敢說話,聽得甜釀大聲呵斥,大哭起來,惹得岸上行人側目。
“莫吵�!蹦悄腥苏酒饋恚冉鼛兹�,悶聲說話,“不如先住進店里,再慢慢找�!�
“定是……定是不小心丟在下船的地方,在客船上我還見著……”小玉紅著臉,語氣焦急,“娘子別罵了,回去找找……”
甜釀一拍大腿:“是了,下船時還看了眼,在水邊坐了會,定然落在那處�!壁s著船娘撐船回去。
婦人和男人對視一眼:“那我兩人跟小娘子走一趟。”
甜釀支支吾吾:“這怕是不太方便,船艙狹窄……男女又有別……這位小二哥……我還是換個舟子再回去取罷……”
兩人嘀咕兩聲,男人躍下了船,婦人笑道:“那就回頭去看看,再載娘子回來�!�
小舟又沿著水道劃回去。
甜釀滿頭冷汗,坐在船艙內和婦人一路說笑,兩手在長椅下摸索,摸到一捆散亂的繩索。
這回舟子行的極快,水路也和起初不同,轉過兩條河道就到城外,甜釀心中一沉,見四下無人,和小玉一人拎酒壺,一人執(zhí)杯,要給婦人斟一杯熱酒暖暖身子。
主仆兩人默契,兩人腳下一絆,齊齊把那不設防的婦人半絆半撞進了水里,那婦人哎呦一聲,在冷水里撲了兩下,甜釀幾人忙不迭將人拉上來,連聲致歉,扶進了船艙里。
那婦人又氣又冷,臉色鐵青,眼下又不好發(fā)作,甜釀從包袱內取出干爽衣物,主仆幾人,一面給她脫衣,一面擦拭頭發(fā),一面遞巾子,眼前七手八腳,都貼得緊緊的。
這衣物還未穿齊整,哪知一條繩索就拋在了身上,婦人察覺,用力掙扎起來,蠻力把甜釀和小云左右頂開,嘶聲大喊:“你們做甚么?”
甜釀被她磕在艙板上,痛到飚淚,還用力掰著她的一只手,去堵她的嘴,小云抱著婦人的腰,張開了嘴,朝婦人用力,那婦人痛喊一聲,幾人跌撞成一團,都痛得眼冒金星,船板咚咚作響,小舟搖搖晃晃,幸而小玉會打繩結,那頭一扯,就把泥鰍似的婦人雙臂困得嚴嚴實實,主仆幾人撲騰,齊力把婦人壓趴在地上。
這日子尚冷,三人都冒出了全身熱汗,摁著婦人,抓鬏撓臉,連綁帶捆,費好大力氣制伏下來。
甜釀長這么大,沒有做過這檔子事,下巴都被那婦人磕青了一塊,滿口都是腥甜之氣,唇角刺痛,才知道自己嘴邊被撞破一塊油皮。
那婦人起頭嘴硬,不肯招供,甜釀從她濕衣內,翻出個錢袋,里頭還有一小點碎銀,兩三個小藥瓶,幾枚首飾。
甜釀只把那藥粉攪在一起,往婦人嘴里倒,又揚言讓小玉把船駕到縣衙去。
那藥都是些江湖狼虎之藥,用下來不知怎的狼狽。
婦人這才慌了,招供出來,真的是拐子,在這水路旁,招攬些外來的婦孺,借著行船載客,帶到那偏僻處,或下藥迷昏,或送到黑店,和人搭伙賺些銀子。
“好娘子,你把我放了,我不再招惹你,還給你些銀子�!蹦菋D人嘴里頂著東西,支吾,“你若在這里常住,要知道有些人不能惹……”
甜釀呲笑一聲:“我倒是可以把你放了,只是不知道你要綁了我去做什么?”
這婦人如實招來,原來是要拐女子賣去做妾,城內有不少商客,在此寓居一年半載,要娶個妾室,等日后離去,再把這一房妾轉賣掉。這婦人一伙賣一個女子能賺五十兩銀,而且最喜二十左右的年輕婦人,弄到手上,百般拷打威脅,若那女子賣出去后,跟宿主訴苦被退回,懲罰更甚,如此三五回,逼得女子不敢言語。
眼下正是有家外來的布商,來尋個私妾過日子,要年輕貌美些的伺候枕席,這婆子見甜釀容貌姣好,又是外來人,故打起了主意。
甜釀吁了一口氣,她身上的那幾兩銀子,適才買酒買吃食,都花銷得差不多了,她也算是身無分文了。
仔細問清了那買家的寓所情況,甜釀讓小玉和小云將婆子衣裳剝盡,嚴嚴實實堵住嘴,把船艙內的繩索都用盡,將人從頭捆到尾,把舟子藏在一處極隱蔽的蘆葦蕩里,自己拿著婆子的那錢袋,只身上了岸。
甜釀在地上蹭了半身灰土,雇了驢車,徑直走到人家里去敲門,那行商家里開門一瞧,見是個貌美少婦,說是聽那婦人的話,上門來做妾。
那富商見她說得頭頭是道,把那婦人的事情一一都說了,又說那間客棧,見面的那魁梧男子,都能對得上,說是這兩人有急事把她送至門口,明日再來討要那五十兩銀子,心中不再存疑,吩咐下仆把她收進家里來。
又見她渾身臟臭,聽說是數(shù)日未得梳洗,要先養(yǎng)兩日才能收房,就先安置在廂房里,讓婢女伺候洗浴,這年輕女子低眉順眼,說話又是恭敬,細聲細氣,就寢時還來給富商端茶送水。
那茶水里放著半瓶的蒙汗藥,足讓人睡上一天一夜,甜釀在屋里坐了半夜,將整個廂房的細軟都翻了個遍,又溜到那富商屋里翻箱倒柜,最后走時,她身上穿了七八身衣裳,把屋里金銀細軟、錢袋銀子都藏在裙內,扮做一個老婆子,買通了屋里的婢女,大搖大擺走了出去。
小玉和小云藏在蘆葦蕩里,真是擔驚受怕了一夜,又怕人尋來,又怕甜釀不見,好不容易盼到甜釀回來,一顆心才放下來,各自欣喜不已。
那婦人被綁了一夜,身上只套件蔽體的單衣,早凍得唇色發(fā)紫,有出氣無進氣,甜釀冷眼看人,又澆了一桶冷水在她身上,那婦人被凍得臉色青白,悠悠轉醒,兩眼一翻,幾要昏厥過去。
“你們這種人,就是死有余辜,我該把你扔到水里喂魚蝦去�!�
她嘴上倒硬,其實也不敢久留,怕昨日那伙人找上門來,用炭筆在白布上寫了婦人供詞,纏在婦人身上,和小玉兩人將婦人扔到行路上,駕著船,往外逃去。
遠離了太湖,驚魂初定,幾人這才松下一口氣來。
“我們要逃遠一些,若是他們報起官來,那就麻煩了�!�
那富商一覺醒來,見家里失了竊,怒氣沖沖找上了那伙拐子的麻煩,那伙拐子丟了同伙,正在到處尋人,又見人上門來鬧事,又聽聞婦人被路人拖進了縣衙,一時張皇,逃之夭夭。
富商也只得自認倒霉,為了貪圖便宜,略買人口,鬧到官府去,還要被治罪。
那婆子被甜釀折騰得夠慘,在牢里捱過幾日,饑寒交迫,又被折辱,沒幾日便病亡了。
等到施少連來尋,這一樁糊涂案,如何也沒想到能跟甜釀搭上關系。
主仆三人這一走,便走到了臨界的松江府。
被騙過,上過當,自然知道在哪處需要防范。
那些頭從婦人身上搜刮來的,加上從富商家里偷出來的金銀細軟,甜釀都當賣出去換了銀子,眼神亮晶晶看著姐妹兩人,微笑道:“很多錢�!�
足足有一百多兩。
松江府盛產棉布,在此地里,都是來販布的商人,銀子帶在身上總歸是死物,只能越耗越少,甜釀盡數(shù)買了松江棉布,雇了一只淌板船的中艙,出了南直隸省。
南直隸之外,離得近又好生活的地方,那就是錢塘了。
錢塘是可比肩金陵的地方,她幾番想去金陵都無緣,那就去錢塘度日吧。
松江府到錢塘每日都有客船往來,到了錢塘,甜釀把松江棉布在布市里平價出售,很快就脫手出去,轉手就拿了近兩百兩的銀票。
她未曾想過,她人生中賺到的第一筆大錢,來自于一場坑蒙拐騙。
但那滋味,其實也不錯,肆意的,比自己兢兢業(yè)業(yè)勞作多了一分報復性的快感。
銀子到手,甜釀沒有半分不好意思,環(huán)顧四周,笑瞇瞇將東西塞到衣內,兩眼彎成月牙,露出一口糯米牙,摟著小玉和小云:“希望這是我們好日子的開始。”
天已經很暖和了,暮春三月,鶯飛草長,雜花生樹,日光暖洋洋的曬著,將身上的霉氣都驅散了。
她的笑容里松了一口氣。
錢塘井屋鱗次,煙火數(shù)十萬家,西湖邊游人如織,畫舫往來,一年四季都是美景。
這兒也是寸土寸金,屋舍稠密,商賈輻輳,人來人往,賃的房子在鬧市中,屋子臨街,樓下就是熙熙攘攘的街道,一應售賣應有盡有。
甜釀租住的是騎樓的二層小樓,一樓是個茶水鋪,有一對憨厚的中年夫妻守著鋪子過活,晚上就住在店里,甜釀住在二樓,只有兩間房,一間大的明間做三人的臥房,另外一間小暗間做平日喝茶的耳房,后頭住的是這屋子的屋主,一個年近半百的朱婆婆,靠收租錢為生,生了一兒一女,女兒早年出嫁,偶然回家瞧瞧老母親,兒子去銀鋪當學匠,偶爾才回來一次,朱婆婆覺得孤單,養(yǎng)個了小侄兒在膝下,才十歲的小子,也不上學堂,每日在街上廝混,接些跑腿的活計,賺幾個銅板的零花錢。
旁側的屋子鱗次比節(jié),窗都緊挨著,一側是個帶著兒子的寡婦,另一側是獨守空閨的商人婦,左右也盡是些各色婦人,閑暇時候,家家推窗閑聊,說些鄰里八卦,衣裳首飾,菜價銀兩,樓下行人自顧自走著,上頭婦人們眉飛色舞,磕著瓜子說話,若是瓜子殼撲落在人腦袋帽檐上,笑瞇瞇陪個不是就算,或是兩人吵起來,路人還要來勸架:“莫吵了,你擋著我擔子行路�!�
“別罵了,大嬸兒你口水都撒我們身上了。”
這就是市井的快樂。
這街上住著的,討生活的,三教九流皆有,小商小販,樂師女伎,三姑六婆,甜釀一個年輕婦人混在其中,也不覺得怪異,鄰里相處得其樂融融,就是有些鬧了,每日半夜,樓下的茶鋪食肆還開張著,招攬著來吃夜宵的行人,天不亮,就有刺刺拉拉的聲響,是生意人起早擺攤,而且左鄰右舍,吵架的說話的,孩子們的嬉戲,常隔著木墻傳來。
聲音多一些,甜釀反而睡的更好一些,小庵村那種寂靜的日子,反而更讓人夜不能寐。
吃吃喝喝也都是方便,樓上沒有廚房,也不需設廚房,樓下都是食肆,看在鄰里的情分上,十文錢的一頓羹菜就足夠三人吃上一頓,樓下早食店一文錢一碗的餛飩,甜釀一個人還吃不完,若想要吃頓好的,給朱婆婆的小侄兒一文錢,就能跑腿去酒樓,帶回一個食盒來。
小玉的廚藝到此地毫無用武之地。
春花盡放,到處都是賞花人,夜里涼風習習,不知從何處傳來簫笛相合的曲聲,倚著窗子細聽,能聽上一整夜。
夏日等到西湖的十里荷花都開著,湖中都是賞花的小舟,夜里也有游人借著夜色清朗,攜著酒盞,披著月色暢游西湖。
在錢塘,小玉恢復了女兒身,這兒都是嬌娃靚女,天氣熱,甜釀也不往臉上糊厚厚的黃粉,有時稍微掩飾著些,盡量讓自己不太引人注目。
閑暇的時候,主仆三人就做些精細繡活,放在樓下的絨線鋪里寄賣,春日里,小玉去水里撈魚捕蟹,摸菱角荸薺,也常去西湖邊,帶著滿筐田螺去香會上售賣,或是劃著小船去采菱挖藕,帶著游人泛湖。
甜釀會念書寫字,有時幫鄰里寫個書信,也能教小女孩們念幾個字,大家回報她,帶著她去大戶人家里幫夫人們梳頭,去熱鬧場面作伴人捧場,她那兩百兩銀子在手上,施家又是開生藥鋪的,她常買些香料草藥之類,做成安神的香囊藥枕之類,帶到富人家里去兜售,后來也賣些精巧漂亮的首飾小玩意,一日日攢下來,竟也是越攢越多。
最忙的是小云,有時跟著姐姐,有時跟著九娘,成日不知道做什么去好,家里大小三人都忙忙碌碌的,各自賺的錢都各自攢著,日子大體過得還算愜意。
身心愉悅、斗志滿滿的時候,大家都覺得日子過得極快,聞到滿城的桂子花香,甜釀才恍然回過神來,如今已至八月秋。
掐指一算,離開小庵村,已經大半載,離開江都,已經一年有余了。
以前住在吳江時,但凡有人議論起江都,她都會避過,連曲氏兄妹兩人都不曾交心,現(xiàn)在,若突然聽人說起江都,心里倒是想聽人多說幾句。
希望能聽見她想知道的那些……
哨子橋的施家,如今如何了呢?
他們是否已經慢慢忘記了她?
那日在行路時,見茶棚里坐了個身量修長,銀灰衣裳的年輕秀才,二十出頭的年齡,慢慢地啜吸著茶水,一雙潔白修長的手輕輕敲著桌面。
她知道那不是他,只是一個路人,但他也有一雙好看丹鳳眼,眼尾微垂。
她屏住呼吸,從那人身旁悄悄走過,希望自己這刻宛若透明。
一年多了,他沒有再找她了吧,是否已經搬去了金陵,不知如今是個什么樣的境地。
她偶爾會想起這些,但卻不想知道。
走的時候,她就不想再回頭。
她就快忘記那些了。
讓一切都成為過去,什么都沒有,一如從未發(fā)生過。
扯平了。
第87章
趙安人和窈兒去冬回到江都后,張、趙兩家的關系愈發(fā)的親熱,已是一家人往來,窈兒的嫁妝早已準備妥當,兩家商議下來,就在六月里張圓迎娶窈兒過門,成了張家的第三位兒媳。
成親那日,施少連還從金陵送了一筆豐厚的喜禮過來,禮是張夫人收下的,氣得心腸顫抖,卻不敢讓張圓知曉,偷偷擱在后廂房里。
窈兒也實在沒想到,最后兜兜轉轉,姻緣還是落在張圓身上,這些年母親的精打細算真是都白白浪費了,一時覺得好笑又欷歔。
新婚之夜張圓掀開蓋頭,見到一張如花笑靨,嬌聲喚了句:“圓哥哥�!�
他對窈兒沒有惡意,畢竟是自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窈兒無錯,嫁給他也是自己應肯的。只是這幾年下來,心境自然有些冷,這日喝了不少酒,也有些醉醺醺的失落,提不起太多興致來,外頭喜娘催促,和新婦吃了些紅棗桂圓等物,喚來婢女,洗漱后吹燈睡去。
洞房花燭繾綣夜,也算是懵懂過了。
次日晨起,張夫人身邊的老媽媽見到床上落血的帕子,向嬌羞的窈兒笑嘻嘻道了聲恭喜,去前院回稟張夫人。
張圓要準備明年二月的春闈,新婚之后并不在江都久住,打算入秋則買舟北上北直隸,先在京城游學數(shù)月,家中和岳家在京城都有些關系,提前去打點一番。
新婚蜜月就要久別,趙安人心疼窈兒,張夫人也體諒,讓小夫妻兩人在家中住了一月后,就送到趙安人身邊去熱鬧些日子。
杜若和窈兒是表姐妹,如今又成了妯娌,真是親上加親,前兩個月,因著張圓和窈兒的婚事,張家忙來忙外,杜若也抽不出空出門,這陣兒倒是閑下來,如今和張優(yōu)關系不冷不熱,在家呆著也是無事,常往娘家、舅母家去閑坐。
她娘家哥嫂母親也是被杜若折騰怕了,前兩年夫妻兩人吵得厲害,一度要鬧到和離的地步,這小半年里卻不曾聽杜若提起和離之事,近來窈兒又進了張家,闔家對杜若也有幾分優(yōu)待,家里人也勸杜若:“如今張家越看越好,你和張優(yōu)兩人好好的,日后總有好日子過,別耍小女兒性子�!�
杜若娘家定然是不肯養(yǎng)她,若是和離,嫂嫂郭氏早就放出話來:“是女子總要嫁的,若是妹妹回家,再給挑一門好親事便是,花一樣的年齡,還年輕著呢�!�
杜若因此也不在母親和哥哥面前提自己和張優(yōu)的事,每次來只是陪著母親說幾句話,而后回張家去。
這個時候,況苑都在半道上等著她。
兩人廝混在一起也有兩三年,起初還好,各自不過圖個酣暢淋漓,近來這些日子,兩人散時卻有些擰住了,不如以前暢快。
馬車常停在一條暗巷里,旁側有間灰撲撲的屋子,放著些經久不用的桌椅,很久之前已被收拾出來,屋子窗又高,便有些悶熱,內里的男女都出了一身汗,杜若迷離著眼,見他額頭鬢角的汗一滴滴匯集往下,晶瑩炙熱的汗珠懸在他繃緊的下頜,一滴一滴,隨著狂野的動作墜落在自己汗漉漉的臉頰、唇角、額頭上。
每一滴汗都她身體戰(zhàn)栗。
兩人在此事上極其合拍,他也感受到她的目光,低頭盯著她,漆黑的眸子帶著笑,低頭去銜她的唇:“近來你倒是常有空,把我勾到這里來。”
杜若哆嗦捶他:“野人……”
況苑渾身大汗,貼在她背后,伸手圈住她的腰肢:“弄點水,洗過后再走?”
“不了,家里還等著�!彼滤砩系暮�,也怕他的氣味沾染在衣上,往前躲了躲,語氣抱怨,“況苑,離我遠些�!�
他沒有回話,呼吸卻落在她頸后,半晌問:“我娘和張夫人、趙安人去廟里燒香,家里沒別人,你又趕著回去伺候張優(yōu)?”
“他是我丈夫�!倍湃魞墒掷鋼祁^發(fā),言語發(fā)笑,“就許我伺候你,不許我伺候他?”
“不和離了么?”他嗅著她身上的香,語氣有些僵硬和不悅。
“再說吧。”杜若反手去推他,心頭也煩亂,“你母親又帶著薛嫂子去求子了?”她抬眼瞟他一眼,語氣罕見有些焦急,“況苑,你是不是不行?”
況苑抱著手,皺著眉頭:“你和他,到底怎么打算?”
杜若整理衣裳,施施然出門:“你莫管�!�
況苑在她身后喚住她:“杜若,別喝避子湯,你給我生一個孩子?”
“你瘋了�!倍湃艋仡^,見他身上只套著條長褲,坦蕩露著健碩胸膛,“況苑,我們這個叫偷情,生下來的孩子,叫野種,生下來就要被掐死在襁褓里�!�
“如果我也跟雪珠和離呢�!彼⒅哪橗嫞澳汶x開張優(yōu),嫁給我?我們光明正大的,不用整日躲躲藏藏�!�
“我和你在一起只圖快活,只為報復丈夫,沒圖過你一絲一毫,更沒想過要嫁給你。”她神色肅正,反問他,“你們夫妻感情融洽,你母親喜愛兒媳,薛嫂子有什么過錯,你要舍棄她?”
況苑緊斂眉頭,看著她離去的背影,靠著桌角站了半晌,長長噓了一口氣。
馬車剛拐出巷口,未等杜若落下簾子,正面走來一個年輕人。
“二嫂。”張圓開口喚她,語氣晦澀。
杜若手僵住,正見張圓目光清澈盯著她,勉強一笑:“三弟怎么會在這兒?”
“我和窈兒陪著母親和趙安人去燒香,母親和安人要留在廟里吃齋飯,我和窈兒先回來,聽說你今日雇車回了娘家,想一道接你回家去,免得嫂嫂坐外頭的車�!睆垐A慢聲道,“到了杜家,杜老夫人說你剛出門,我便追來尋你,窈兒留在杜家,陪杜老夫人說話�!�
“我瞧著二嫂的車拐了幾拐,便停住不動,杜鵑和車夫守在巷口,只靜靜等著�!睆垐A慢慢上前,“我也只得在外頭等著……嫂嫂在巷里頭做什么?”
杜若看著小叔子苦笑。
她鬢邊的汗珠還未消,身上黏膩膩的,正急著回去好好洗洗,臉靨上紅痕尤在,衣內還有況苑留下的一身痕跡。
做什么,掐著時間偷歡罷了。
“里頭……有什么?”張圓有些忐忑。
“一個男人�!倍湃魢@了口氣,向張圓坦白,“為了報復你二哥的男人,我勾引了個有婦之夫,每個月我會出來見他一兩次,今日正好被你撞見�!�
“二嫂……”張圓面色有些慘白,“你……是二哥對不起你……”
“我心甘情愿�!倍湃舳伦∷脑挘皥A哥兒,我不是個好人,也不是個好女人,你二哥對不起我,我也對不起他,我們兩人扯平了�!�
叔嫂兩人面對面,看著彼此,目光各有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