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泰半是因為張夫人,這兩年張夫人為張優(yōu)和張圓操勞心碎,眼見衰老許多,也是杜若在旁相勸,讓張圓醒悟過來,他和甜妹妹之間,早已是昨日黃花,再無可能。
因著況學(xué)和張圓的中舉,張、況兩家關(guān)系又重新拉近了許多。
張夫人五十壽辰,設(shè)宴待客,也邀了況夫人一家。
苗兒留在家中照顧寧寧,薛雪珠其實不愛熱鬧,也索性留了下來,況夫人只得帶著兩個兒子和巧兒一道去。
女眷們都在內(nèi)院說笑,男客都在外頭,張圓和況學(xué)兩人是焦點,男人們起哄,要喝狀元酒,張優(yōu)和況苑兩兄長都替自己弟弟頂著。
張優(yōu)眼里向來沒有況苑,不過是個修園子的粗人,如今況學(xué)雖然也登了乙榜,到底不如張圓,和況苑拼酒時,莫名覺得況苑處處針對著自己。
兩人都灌了不少,最后都有些醉意,一道送到后房去歇息。
況苑見張優(yōu)喝得半醉,嘴里嘟嘟囔囔,大聲喚下人來,被人攙扶著,要回后院去歇息。
況苑也幫著小廝扶住他,見張優(yōu)跌跌撞撞遠去。
張家的園子是況苑帶人修繕的,各處布局爛熟于心,見張優(yōu)去的方向,是內(nèi)院杜若房中。
他和杜若有好一陣沒見過面,卻是不知這分居已久,鬧到和離的夫妻兩人,如今怎么又湊到了一起?
況苑面色沉靜,眼里也是黑沉沉的,默默守在一處。
有身姿妙曼的女子過來,他將來人一拉,拉到自己懷中來。
杜若嚇了一跳,聞到濃郁酒氣,再一抬頭,見眼前人雙目通紅,直勾勾盯著她,捶他的肩:“你瘋了,在這地方攔我?”
“我就知道你要從這里過�!彼皖^去啃她,就要撈杜若的裙。
“況苑!這兒不行!馬上就有人來,前頭還等著我回去�!�
“那換個地方�!彼旖菐еΓ斑^幾天我家請客,你想個法子來�!�
他往她身上重重一抵,酒氣熏然:“你不來,我就來你家喊人�!�
杜若咬著唇推搡他:“快走�!�
等家里的客散盡,杜若也累得腰酸背痛,回了臥房。
床內(nèi)張優(yōu)酣然大睡,一個美貌婢女跪在腳踏上,替他捏肩捏腿。
這是杜若新買的婢女,也不讓她端茶倒水的跑腿,只放在自己房內(nèi),專做些鋪床疊被的細活,這婢女生得妖嬈貌美,也有些手段,沒多久就勾搭上了張優(yōu),張優(yōu)嘗了甜頭,看杜若的意思也是默許,所以隔三差五,也回內(nèi)院歇息,專為和那婢女一晌偷歡。
杜若看他兩人,并不入內(nèi),在外坐了片刻。
家里人見張優(yōu)回她房中,都以為她和張優(yōu)重修舊好,其實兩人心里都明白。
她想在兩人和離前,給自己一個孩子。
避子湯很久之前已經(jīng)斷了。
隔幾日,況家宴請張家。
苗兒的女兒寧寧已經(jīng)能爬會坐,正是好玩的時候,況夫人在主屋地上鋪了地毯,一群婦人圍著孩子,“寧寧……寧寧來……”逗她玩耍。
張家算是貴客,杜若受薛雪珠招待,兩人這會都笑意盈盈看著苗兒哄孩子。
杜若偷眼看薛嫂子,衣裳素凈,笑容清淡,好似微風(fēng)一樣,不急不躁。杜若見她,常能想起況苑那句“她是案上菩薩”,真覺得她的笑容有些像拈花而笑的菩薩。
況苑截然不同,況苑是欲的,精壯蓬勃的身體,囂張深沉的眼神,淋漓的大汗,被他捆在懷里時,杜若覺得他像一團火,把自己也燒起來。
興許是感受到杜若默默打量的目光,薛雪珠朝著杜若微微點頭。
杜若低頭喝茶。
坐了一會,寧寧要睡,有況家婢女來尋杜若,說是去前頭招待,這婢女帶著杜若走了一圈,送到了況苑的書屋里。
屋子不大,她第一次見,堆著高高低低的園藝書籍,墨斗工具,兩人就在那張描圖的桌上胡天胡地。
真的是鬧得有些厲害,厚重的桌板都在吱呀作響,杜若受不�。骸澳惘偭�,把我往死里折騰?”
“你讓張優(yōu)回房睡了?”他悶聲,“怪不得讓我少來見你,原來你兩人重修舊好了?”
“我和他是尚是夫妻,睡一起不是天經(jīng)地義么?”她煎熬著,心里卻是喜歡的,“關(guān)你什么事,你管得也太多了些�!�
他施力,聽見她軟綿綿的哎呦聲:“你這種干凈人,也不嫌他臟,成日在外頭院子里混。”
杜若抵在他胸膛上,氣喘吁吁:“你不也照樣跟別的女人廝混,我不也沒嫌你臟�!�
“我可只有你一個�!彼号�,“不是餓得厲害,我勾引你做什么�!�
“只有我一個,那薛嫂子算什么?負心漢�!�
況苑半垂著眼,半晌道:“我碰著她,那就是褻瀆……”
他不再說話,只專注著身下人。
杜若摟緊他:“快些吧……好人……別讓我再熬下去了……”
這時候,施少連已經(jīng)把王妙娘接回,也把喜哥兒留了下來。
施家全都收拾完,施少連帶著家當(dāng)和幾名奴仆,乘舟南下金陵。
金陵的宅子已經(jīng)全都收拾妥當(dāng),孫翁老也帶著老妻到金陵住下。
江都于他,終究要成為過去。
第82章
船到金陵,孫秉老和順兒已經(jīng)帶著車馬和下仆來永定門外的長江渡口接人,旺兒先從船上跳下了,喊了聲:“孫先生,好久不見。”
秋末九月,孫秉老就帶著老妻從故土趕到金陵,在新宅里落腳,受施少連之托整頓宅務(wù),采買奴仆,料理生意。
施少連站在舟頭眺望,衣袍在冷風(fēng)中獵獵拂動,見了孫秉老和順兒,略點了點頭。
孫秉老離開施家近一載,家里大小事情,后來都一一聽順兒說了,此時再見施少連,見他神色如常,寒暄敘舊,語氣還是溫和,但那雙眼望著人,卻沒有往日那股令人如沐春風(fēng)之意,陰郁了許多,像一泓幽靜深潭,揣摩不出他的心意。
在施家的時候,再怎么樣的場面,他眼里都是帶著股柔和的光,氣質(zhì)也偏于溫潤儒雅,像盎然生機的湖,現(xiàn)在年歲漸長,又受了挫,倒是把那些生機都拂了去,露出空蕩蕩的湖面,徹底沉淀了下來。
“大哥兒清減了�!睂O翁老欷歔,“家里的諸事繁雜,以后也多有費心之時,大哥兒還是要保重身體�!�
“以后也要托付孫先生照顧�!笔┥龠B揖手,誠懇道,“金陵人生地不熟,全只能依仗先生操勞。”
他把孫翁老在江都家中賬房的一應(yīng)陳設(shè)都搬了過來,連用了十幾年的茶壺都帶著,顯然是器重,仆役來往搬送行李,車馬蜿蜒,孫秉老和施少連坐車進了金陵城。
馬車內(nèi)施少連問起家中諸務(wù),又問順兒:“這幾日有消息么?”
順兒撓撓頭:“未有。”
南直隸省內(nèi)商旅來往不絕,戶籍管得松泛,他們找人,先從驛站、邸店、酒樓、當(dāng)鋪、車行找起,依著相貌年歲口音一家家去問,次要緊的是當(dāng)?shù)匾蝗洪e散的婦人,走街串巷的三姑六婆,心思活絡(luò)又眼尖勢利,遇見生人總會多幾個心眼,而后是各牙行妓館,是否有新進的年輕女子,這幾個月從金陵一直到附近的儀征、句容、京口,至滁州、鎮(zhèn)江等城,施少連又回江都,讓平貴沿著水路,淮安、瓜洲一路探問,時至今日,耗費眾多,仍是一無所獲。
這些花費,孫秉老看著賬目,也不由得咂舌。施少連從江都回來,將施家名下所有的田莊都買了,取空了標(biāo)船和生藥鋪、當(dāng)鋪的現(xiàn)錢,家中庫房里所有金銀器物都變賣掉了,連金陵的銀子鋪的放貸都停了下來。
這一通變賣,總共籌到了一萬三千兩的現(xiàn)銀,江都那邊目前只剩下一座空宅子,交了一萬兩都交到了孫翁老手里,剩余三千兩留在了施少連手里。
“金陵城就不必找了,她不在金陵,那些家當(dāng)鋪還要每日去打點疏通。”施少連皺眉,“她手上還有幾件首飾,早晚會從當(dāng)鋪里流出來。”
“若年前還未有消息,就去府衙訴訟,懸賞抓人�!�
施少連并不避諱孫秉老:“還有江都城,所有她認(rèn)識的人,施家、張家、況家都要盯緊些,淮安那兩個婢女的親眷家,也是緊要的�!�
孫翁老在一旁聽著,斟酌道:“若是這樣長久找下去,家里也撐不住多少時日……”
施少連舌尖抵住后槽牙,眼里一閃而逝的狠戾:“只有人活著,我付出的這些心血,總有機會找回來�!�
她那樣機靈的人,定然睜著一雙眼睛,默默看著他的動作。
從江都那夜起,施少連就沒有踏進過榴園,也從未主動提起過甜釀,若是聽旁人提及,也是冷漠或暴戾應(yīng)對。
云綺好些次回施家,想問些兩人間的事情,每每都被施少連冷嘲熱諷,一言不合請出家去。
他沒有受過挫,更沒有在女人身上敗過,沒有對任何人付出過那么多。
大概就好像是嘔心瀝血反哺一個小東西,豈料養(yǎng)出了一個白眼狼,最后在他脖子上狠狠咬一口。
如若和前兩次一樣出逃也罷,她用雷公藤下毒,是真心想置他于死地。
馬車入了內(nèi)城的仙鶴門,駛?cè)胫裢蚕铮@條闊巷昔年都是紳矜官員府邸,十幾年歲月變遷,如今也半敗落下來,成了民間私宅,官紳別府,清凈了不少。
這宅子已經(jīng)荒了十幾年,原先雜草叢生,燕巢遍布,去年重新?lián)Q了屋瓦,補了房梁,刷了粉墻,又將園子內(nèi)瘋長的草木花園都修剪清爽,這一年時間斷斷續(xù)續(xù)修補下來,已是煥然一新,可供居家主人。
朱紅宅門橫匾還空著,只在大門左右掛了兩只燈籠,燈籠上寫了“施”字。
這是一間四進的宅子,在寸土寸金的金陵,占地不算闊,但布局緊湊景致,前頭門房、倒座、仆舍、賬房、書房,正廳都布置得妥當(dāng),進了儀門,就是家眷住的后院,小巧景致的花園,養(yǎng)著花木,多是薔薇海棠一類的艷花,闊長的金魚池里養(yǎng)著幾朵睡蓮,曲廊下的美人靠和卷棚清廈是閑時休憩所用,大湖石的碎石鋪出小徑光滑可鑒,沿著小徑往內(nèi)走,一帶花圃掩映下三間明舍是主母正房,后頭牽著一帶走廊,小圭門里狹長的一個小花園,左右串著幾個小小的月洞門,內(nèi)里都是一進一進的小院落,供孩子們起居所用。
前頭的主屋內(nèi)有一間不大的耳房,地上鋪著絨毯,矮桌小凳,沒有床鋪,房梁上粗繩還綴著兩個鐵環(huán),這鐵環(huán),養(yǎng)過孩子的人應(yīng)當(dāng)都知道,鐵環(huán)下應(yīng)當(dāng)還懸著一張圓長的搖籃,哄嬰孩睡覺用的。
這屋里還尋出一直掉在角落里的軟木棒,上頭牙印縱橫,是小孩兒生牙難受時,放在嘴內(nèi)啃咬玩耍用的。
可以想象當(dāng)年這戶人家的日子,前院男主人應(yīng)對外務(wù),內(nèi)院主母管照內(nèi)帷,大大小小的孩子聚在一起玩耍,全家人在屋內(nèi)用飯說話,一道在這房內(nèi)哄著最小的妹妹。
楊家有一子二女,當(dāng)年出事時,最大的孩子才十三歲,最小的那個才兩歲,被母親抱著去秦淮河邊賞燈,抄家的時候,主母把孩子塞在婢女懷中,自己回了家。
獲了罪,女眷們都是要充入教坊司的,大小都服毒自盡了,男丁們熬不住,未等流放就死在了牢里。
尸骨都葬在鄉(xiāng)下的田莊里,這么多年過去,守墳的人跑了,田莊也淪為他人所有,一切的痕跡都抹去了。
世事更迭得很快。
活著的人,并不需要背負過去,楊家與她無關(guān),和她有關(guān)的只有他。
他給的,她從來不想要。
施少連換了一身衣裳,獨自出了門。
十里秦淮河,有大大小小幾十家勾欄院,都是金陵城達官貴人,富商紳矜流連之所,每家都是雕梁畫棟,爭奇斗艷,每日早上太陽升起時,從臨窗屋里破出的脂粉水,將波光粼粼的水面染得五顏六色,叮叮咚咚的樂聲從水面蕩來,拂醒多少風(fēng)花雪月的美夢。
他翩然走進了其中一家,是有名的“天香閣”。
龜公笑盈盈招呼新客入內(nèi),虔婆上來照應(yīng),喚來年輕的姑娘們,花花蝴蝶一樣簇擁著,見眼前這客人錦衣玉帶,俊顏逸雅,面生得緊,像是個好糊弄的新客,連拉帶扯擁著進了雅間。
施少連見面前這群鶯鶯燕燕,佳肴美酒魚貫送入,琵琶古琴錚錚悠揚,名副其實的銷金窟,拂開眼前美人,喊虔婆過來說話:“湘君娘子還在嗎?”
“官人要找湘娘子?湘娘子如今已不太往前頭來招呼客人,也住不在樓里,另尋了住所過日�!彬派舷麓蛄克拔覀冞@兒也有歌喉極佳的姑娘,可陪官人說話解悶�!�
算起來,這位名噪一時的歌姬如今已經(jīng)四十多歲,早年時一曲萬金,艷名遠揚,到今日已是沉寂,她的天香閣,也在秦淮河旁開了十多年。
“聽聞湘娘子偶還出來招待舊友,譜幾首新曲。”施少連笑問,“我有千金,只求見湘娘子一面。”
屋子陳設(shè)艷麗,他笑容也風(fēng)流。
金湘君住在天香閣最后頭的閣子里,聽說是位年輕人要見,先是拒了,她近些年鮮少在天香閣里出面,一是年歲漸長,容貌漸衰,不比年輕的娘子們,二是心里也倦,只有些舊交知己來,才出面陪坐一二。
那人接二連三來邀,龜奴送來的都是銀票,一次呈上五百兩,桑皮寶鈔,龜奴連來了五次,三千兩銀子。
湘娘子不是沒有見過出手闊綽之人,不送珠寶首飾,直接送上銀票的人,還是第一次。
來人是位年輕人,約莫二十出頭的年齡,一身淺灰錦衣,清清朗朗,利落的劍眉,狹長的丹鳳眼,高鼻薄唇,氣質(zhì)溫和,笑容輕快,見她進來,起身朝她行禮。
她沒料想是這樣年輕,像個讀書人,卻又少幾分讀書人的文氣,說是貴公子,那身衣裳還不夠貴公子的分量,說是富商,又少些商人的圓滑狡詐,又覺得他這笑容有些熟悉,卻從未見過,左思右想,始終沒個頭緒。
施少連自報了姓名籍貫:“聽聞湘娘子有一曲歌叫水云間,遏云繞梁,余音三日不絕�!�
湘娘子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在人前展露過歌喉,水云間這曲也停唱數(shù)年,見這年輕人奉承,回道:“都是當(dāng)時大家胡亂追捧,夸張了些,小官人年紀(jì)小,竟也知我名號,還知此樂,甚感榮幸�!�
“惜未能目睹湘娘子昔日風(fēng)采。”施少連開門見山,“家慈年輕時精通曲藝,尤擅樂器,琵琶管弦,無一不精,小時常聽她彈琵琶曲,問她曲名……道是水云間。”
湘娘子看著他似曾相似的臉龐,慢慢蹙起眉尖:“敢問令慈名號?”
“家母姓吳,二十多年前曾用過一個藝名,叫蘭蘭君和湘君,是同一名樂師教養(yǎng)出的徒弟,一歌喉,一曲藝,從十三四歲就行走在金陵權(quán)貴宴會上,彈琴唱曲,琴樂相伴,很受時人喜歡,后來年歲漸大,兩人都各歸于權(quán)貴,只是后來吳蘭君遠離金陵,金湘君依附了一個巨富數(shù)年,又被放逐出來,到秦淮河當(dāng)了歌姬,名噪一時。
“你是……蘭君……的孩子?”湘娘子愕然,從椅上站起來,仔細打量他的面孔,這才恍然大悟,“你是她的兒子?”
故人之子,已經(jīng)這么大了。
湘娘子訝然,“你母親還好么?”
“家母病逝近十年矣�!彼鹕碜饕�,“家母臨去之前,有言托付我,若日后幸得遇湘娘子,讓我替她面謝湘娘子恩情……適才帶給湘娘子的那三千兩銀票,是家母還給湘娘子的謝禮�!�
湘娘子忍不住落淚:“你母親……怎么那么執(zhí)拗……二十多年,她沒給我過一個消息,就這樣不聲不響……我經(jīng)常想起她……”
“家母自出金陵后,在滁州遇見家父,跟家父回江都后,再也未出過江都城,也和前塵往事都斷了……她用湘娘子贈的那匣珠寶當(dāng)了嫁妝,衣食無憂,日子過得還算平和�!�
湘娘子哭了一場,抽帕搵淚,打量他,欲言又止。
施少連微微一笑,有絲冷意:“我是她從金陵帶出去的那個孩子,家母只生我一人�!�
“你……你是那個孩子……”她撐著椅圈,心緒如潮水,通紅的眼盯著年輕人,“你……你都知道的?當(dāng)年的事?”
施少連點頭:“家母不瞞我,該知道的我都知曉,但那些都與我無關(guān),家母給我取名施之問,名少連�!�
他溫聲道:“湘娘子喚我少連即可。”
“好……好……”湘娘子目光在他面上流連,胸膛起伏,“你生得像你母親……很像,很像……”
蘭君是被有錢人買下,輾轉(zhuǎn)贈送,送到那人家中當(dāng)琴娘,有時他臨窗讀書,或與人清談,會讓她在旁彈琴助興,書房里恣意濃情也是常有,但一直未給過名分。
他清貧時也是有妻有子,只是后來妻兒俱亡,只余下孤家寡人一個,官運亨通,大富大貴后,不知緣由,一直沒有再娶。
出事前兩日,蘭君突然被轟出家門,無處可去,寄住在金湘君家中,那時大禍已至,蘭君才發(fā)現(xiàn)腹中暗結(jié)珠胎,倉皇外逃,湘君贈她一匣珠寶,以做路資。
這一別就是二十三年。
施少連有求于湘娘子。
一萬兩銀子,施家如今全部身家,只夠他在金陵耗一兩年。湘娘子在秦淮河畔浸淫十來年,被達官貴人、文人墨客、富商巨賈都追捧過,手上有不少名帖和關(guān)系。
年根底下,天寒地凍,最熱鬧的地方在秦淮河的勾欄里,絕佳的交際場合,府衙公子,五陵少年,富商巨賈。
一擲千金就是意氣風(fēng)發(fā)。
施少連成了天香閣里的常客,幾乎未在宅子里過夜過。
寶月被施少連帶來金陵服侍,正是越想越想不開,越想不開越想,萎靡不振的時候,本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在家等著,誰料想每日施少連匆匆回來,換下香氣和酒氣都濃郁的衣裳,又匆匆而去。
寶月聞到他身上那股子脂粉味,第一次替二小姐高興。
旺兒在施少連身邊服侍,時不時被遣回來,向賬房支銀子,一百兩二百兩,五百兩七百兩,零零碎碎的。
孫先生有些愁苦,施少連說過:“不管我如何花銷,要保證賬面上一萬兩銀子,分文不少,我隨時都要提出來用�!�
只能找江都的當(dāng)鋪和生藥鋪抽銀,當(dāng)鋪尚可撐,生藥鋪沒有本錢進貨,漸有些吃緊,半分也吐不出來。孫先生又往兩條標(biāo)船那邊打主意,標(biāo)船一趟來回時間拖得太長,銀子折現(xiàn)太慢,金陵銀子鋪的好幾筆官吏貸施少連留著,不讓孫先生動,順兒尋人,又是一筆花銷,這一萬兩銀子的窟窿,越來越大。
孫先生愁得連眉毛都發(fā)白,拆東墻補西墻,金陵家里,能變賣的東西都變賣掉了,剛買的仆役又發(fā)賣出去,縮衣節(jié)食,廚房連頓肉都少見。
天香閣里,氣質(zhì)文雅的年輕人,最貫通的四個字:酒色財氣。
最容易結(jié)交的就是酒肉朋友,溫柔鄉(xiāng)里,若是遇到一個風(fēng)度翩翩,出手闊綽,知情識趣的同好,最好不過。
不僅知情識趣,玩得也開,就是香艷場景在面前,也是嬉笑如常,還能稍加點評兩句,做兩句艷詩。
湘娘子這陣子,常在天香閣里出入,雖是徐娘半老,但風(fēng)姿猶存,素手握著一盞一碟,清脆叮咚,歌喉展露,仍如行云流水一般,讓人如癡如醉,很是引了一批舊客上門聽曲。
在風(fēng)月場里談官場,談生意,出謀劃策,沾沾自喜,對男人而言,就是雙重春酒。
第83章
天香閣是湘娘子的產(chǎn)業(yè),施少連在天香閣花的銀子如流水,閣內(nèi)的姑娘都對他青眼相看,尋歡作樂的客人們見這年輕人和湘娘子走得近,難免有些好奇,湘娘子解釋:“這是我家侄兒,江都來的生意人,年輕人見識少,先來這風(fēng)流淵藪見見世面�!�
金陵有那等在風(fēng)月場所廝混的三教九流,戲班子雜耍,貨郎賣花婆之流,但凡到施少連面前,若是讓他聽見有何難處,總是細致相問,慷慨解囊,這十來日下來,眾人皆知他是個有家底的,客人見他出手闊綽,難免攀談搭訕,年輕人不算健談,說話卻總能說到心坎里,旁征博引帶點學(xué)問,也走南闖北有些見識,一時都引為知己。
這群�?椭杏幸晃活H得眾商客巴結(jié),乃是金陵丁字庫管事太監(jiān)的一個干兒子,名叫黃嘉,年近而立,傍著干爹的名號在金陵行走,施少連在天香樓廝混許多時日,常有照面,請此人喝酒賞曲,此人也應(yīng)承,來往漸多。
黃嘉貪財好色,施少連做東,邀眾人喝酒賞歌舞,也請了這位太監(jiān)兒子,吃喝玩樂一應(yīng)費用都出在施少連帳上,連著幾日作陪,樂不思蜀,他向來低看這群行商坐賈,斜眼看人,這些時日見施少連為人通透,慣會揣摩,心頭倒是對這外來年輕商客有一兩分青眼,酒酣之際,珠圍翠繞,見施少連在一旁,輕斂眉頭,也不由得問:“賢弟似有愁意?”
施少連臉上沾著歉意:“擾了兄長雅興,弟只是偶生感慨,在金陵這些時日,本想大施拳腳,如今卻一籌莫展,不知何以為生……”
黃嘉聽他此話,正中下懷,也起了提攜之意:“甚巧,我這兒恰有一樁好營生,倒不知你肯不肯應(yīng)承?”
原來是金陵內(nèi)庫府歲末采買年例,丁字庫要進三萬銀的香蠟、糧木,黃嘉從干爹手中把此項討來,原先交由慣熟攬頭去辦,只是他獅子太開口,要五千兩的賄賂銀。須知這一項,辦下來也只能支兌一萬兩白銀的利錢,還要打點司禮監(jiān)、戶部等部,本金息錢,扣掉這些,到手也只得幾千兩,平派下來,不過也是為他人做嫁衣。
黃嘉語氣也倨傲:“本是少不得照應(yīng)往昔舊友,只如今我與賢弟一見如故,賢弟又是個有見識的……”
他慢悠悠伸出五個粗短手指頭:“年底孝敬干爹,總要拿出些見得過人的禮節(jié)。”
施少連聽他說話,微微一笑,這是真抬舉他,給他送了塊一萬兩銀子的空餅,預(yù)先咬走了五千兩的利錢,一口貪了個大的,把他當(dāng)苦工差使,當(dāng)下也是奉承,欣喜道:“真是一樁天大的好事,兄長這樣照拂,弟豈有不受之理,只是弟雖是生意人,初來乍到,倒對這些內(nèi)府買辦一竅不通�!�
他語氣微微一轉(zhuǎn),一口把此事承應(yīng)下來:“年根底下,也是我當(dāng)孝敬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