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他偏首,先把胸膛的氣往下沉了沉,柔聲問她:“甜妹妹還有什么事么?”
“大哥哥……你別生氣……”她覺得莫名的害怕,像頭頂頂著只即刻崩碎的玻璃盞,也像夕陽墜山最后那一躍,往后是沉沉的夜。
“妹妹說的話,我都信�!彼⑽⑼鲁鲆豢跉猓Z氣輕輕的嘆,“我都信,也不生氣……”
“哥哥……”她冰冷的雙手緊緊的握著書卷,黯然道,“哥哥以前拿著這本書,趁著午睡辰光,坐在虛白室里,一個字一個字的教我認(rèn)字相象,臨摹解意,溫言軟語,諄諄教誨,我都記得,永不能忘�!�
“妹妹早已開了蒙,如今也有了新的書,書里有了更多的意思,這書已經(jīng)用不上�!彼粗巴獾木爸拢�,“這書破也破了,臟也臟了,扔了吧�!�
她此時也覺得心微微的疼:“這是哥哥送給我的書,不管用不用的上,我都會一直留著�!�
施少連低頭喝茶不說話。
眉山遠(yuǎn),眼波輕,梨花倦怠,良久他道:“妹妹回去吧,今日去繡閣,原只是想告訴妹妹一句話,那人已經(jīng)不見了,妹妹自此可安心,至于書不書什么的,不過一本書而已,算不得什么。”
甜釀看著他意興闌珊的去書桌前坐,倚在椅內(nèi)低頭翻開書冊賬目,不再理睬她,呆呆的獨站片刻,然后朝著他略一斂衽,悄悄的退了出去。
他良久抬眼,雙目尾梢微紅,像一點胭脂輕點在眼尾,詭異的冶艷,暮色暗淡下來,紫蘇要點燈,被他輕喝�。骸安槐亓耍瓦@樣我坐一會�!�
兄妹兩人的生分不知從何時開始,也許是從長大成人那刻就已經(jīng)存在,貌合神離的相依相存,連施老夫人都察覺:“你們兄妹兩人,如今倒是客客氣氣,是不是要嫁了,面上抹不開了�!�
的確也太忙了,這已經(jīng)是三月暖春,苗兒的婚期在即,況家已經(jīng)為婚事忙的腳不沾地,施家也要上下打點,苗兒也太緊張了,日日失神睡不著,只得和甜釀同床共眠,甜釀的婚期也在不久之后,自己的喜服才初初完工,還有一些活計要繡娘一起幫忙,每日里和施少連匆匆見過一面,有時候鎮(zhèn)日里也未得一見。
那本書,甜釀絞盡腦汁想了個法子,去外頭再買本一模一樣的原本,只是這書是很多年前的拓本,書肆里已很難尋,圓哥兒聽聞此事,也跑了很多地方,最后終于找到一本送到了甜釀手中。
甜釀將書冊拭凈,將破損的書頁替換下來,小心翼翼粘齊補全,將修補后的書冊送到了見曦園,又被紫蘇退回來,說這是施少連送給她的書,隨意她如何處置。
如今這局面非她所愿,她也無可奈何,心頭紛紛亂亂,不知如何扭轉(zhuǎn),卻又轉(zhuǎn)念一想,出嫁在即,不如就此結(jié)局,故而就此淡著,也不再掙扎,安心和苗兒在繡閣內(nèi)等待出嫁。
況家近來都忙著采買成親之日用的各色物品,張家也不得閑,張夫人各色各樣都要挑頂好的,不在人前落面子,委托親友去各處采買,要金陵的緞子,要宣窯燒的碗碟杯盞,南地新腌的果脯蜜餞,她家不得閑,施家也不得閑。趙安人這年春里本來有好些樂事,一時見施、張兩家都忙著兒女親事,無暇過來捧場,心中也是急,連著好些日子都請冰人上門說話。
施少連倒是時時被施老夫人差使著,往趙家去送些東西,傳些話,窈兒見他次數(shù)多,和他逐漸更相熟些,有時去施家鋪子買些東西,和他遇上了,也能一起喝一盞茶,說上幾句話。
趙安人撞見窈兒被施少連送回來,兩人在門前話別,神色輕盈親熱,略皺了皺眉,四下無人時訓(xùn)了句窈兒:“女子在外,總不好和男人太過親近,他家更該避著閑�!�
窈兒心頭也是不痛快,這陣兒被自己母親逼著不知去過多少官宦人家的席面,見過多少冰人,又不知聽了母親多少叨絮:“我和少連哥哥只是正巧遇上了,說了幾句話罷了,也沒做些什么�!�
“你們是沒做些什么,但若被旁人看見了,還不知怎么嚼舌根傳出去�!壁w安人耳提面命,“你在家無事,就少出門閑逛,貞靜淑禮些,在家女紅針線也罷,讀書寫字也好,撫琴奏曲也可,總要有門像樣的才藝,才能拿得出手,也能讓人刮目相看�!�
“娘整日不是逼我這個,就是逼我那個,不就是想要我嫁的高顯么,可惜了,我瞧的上的人家瞧不上我,我瞧不上的死也不嫁。”窈兒氣憤,“一個兩個……娘都看不上眼,娘以為自己的女兒能有多好,能攀上哪個貴人,嫁得哪名王孫?”
窈兒哭訴一番,氣的連夜飯都沒吃,躺在自己屋內(nèi)悶頭睡覺,趙安人也氣的頭疼,早早的歇了,隔日早上起來,便有些頭暈無力,下不來床來。
窈兒慌了,連喚人去請醫(yī)問藥,請的正好是施家生藥鋪的翟大夫,這事兒傳入施老夫人耳中,忙不迭的自己帶著施少連去探問趙安人,送了好些名貴補藥,張夫人也聽聞趙安人生病,只是這幾日自己實在不得閑,遣杜若帶著禮去看望自家舅母。
家中缺些熏喜屋的胡椒,張夫人尋思自己二兒在市舶司當(dāng)差,裝載香料的標(biāo)船往來如流,能尋些便宜又上佳的貨色,故托張優(yōu)采買,張優(yōu)詫異道:“施家鋪子里也售香,娘去他家問一塊不就得了,何必繞個彎路讓我去買?”
“我們從他家娶妻,難不成娶親用的東西還從他家出么?”張夫人使喚自己兒子,“務(wù)必要上好些的,不攙著雜香,這樣熏出來味道才純。”
隔幾日,張優(yōu)帶了一紙包胡椒回來,張夫人打開一看,也禁不住念叨他:“你這胡椒哪兒尋來的,花了多少銀子?”
張優(yōu)如實報了,張夫人只說:“哪里就值這個價,傻兒不識貨,被人騙了還不知道�!�
“我哪懂得這些東西�!睆垉�(yōu)嘀咕,“娘就收著湊合用吧�!�
“不成不成,你去換個好的來。”張夫人不肯,“哪里能湊合,這樣的雜香,到時候熏出來,被褥都一股子的嗆味�!�
隔日張優(yōu)又喚了一包胡椒回來,張夫人仍是不滿意,要張優(yōu)退了重新再買,他這日喝了些酒,正滿心有些不耐煩,又聽自己母親嘮叨,自己成婚時,母親還未曾多操心幾分,這回到了圓哥兒,處處緊著好的挑,偏心的令人心寒,忍不住燥氣上涌,脫口而出:“不過娶個妓子生的女兒,也配用那頂好的胡椒香?我家肯娶,便是他施家?guī)资佬薜母7�!�?br />
張夫人愣了楞:“你說什么?”
話已出口,張優(yōu)頭腦瞬時清醒,舌頭打了個結(jié):“沒……沒說什么?”
“什么妓子生的女兒?”張夫人臉色下沉,盯著他問,“優(yōu)哥兒,你說清粗些,事關(guān)家里名聲,你若敢說渾說,我可不饒你�!�
張優(yōu)咬咬牙:“這些話,我原想瞞著家里頭的,我聽說,那施家的王姨娘,原先是吳江的私娼,后被施老家主贖了身,偷偷帶到江都來的,老家主一死,她又偷偷跟漢子私奔了�!�
“你又是從何得知的這話?誰家嚼的舌頭,喊他出來跟我說道�!�
張優(yōu)結(jié)結(jié)巴巴,扯了個謊:“外頭傳的紛紛揚揚,只是瞞著我們不說,我也只是偶爾聽人壁角提起,娘自己出去打聽打聽,是真是假便知一二�!�
原來是他近來新上手的一個粉頭,名叫雪姐兒的,雪姐兒圖他瀟灑形貌,又是新客,使勁手段討他歡心,他以往也沒遇見這樣的,床下性子潑辣,床上功夫詭譎,兩人這陣兒如膠似漆,無話不談。
這雪姐兒又有個舊的恩客,正是施家的藍表叔,只是近來走的不勤,被別家搶了去,雪姐兒寒了幾分心,張優(yōu)又被她迷的五迷三道,常和她說些家中事,雪姐兒聽說他幼弟即將迎娶施家行二的姑娘,盈盈笑:“沒想到你們這樣的清貴人家,也愿意討這樣親,我聽的心頭也高興,真想上門討杯喜酒喝呢�!�
“什么意思?”
這雪姐兒有心報復(fù):“那施家的藍表叔偶爾也在我這坐坐,有次他喝醉了酒,我們兩人說掏心窩子的話,聽他含含糊糊說起自家一件事,說是家里有個姨娘,也和我們一般的出身,但命比我們好,從良享了福,只是后來又不檢點,自己跟漢子跑了�!�
張優(yōu)聽畢此言,臉上一陣青白,拂袖而起:“你這話是真是假?”
“都是那藍表叔說起的,是真是假奴也不知,他這人說話十有八九當(dāng)不得真,奴只隨便聽些,也從未往外傳過,只是官人今日問起,我才想起有這么一出,也非挑唆你們兩家,只是心頭生出千萬般羨慕,我們這般的人,誰不想有個好歸宿,好前程�!毖┙銉耗I花,”祖宗,你可別說是我這兒傳出去的,也別當(dāng)真,若是懷了施家姑娘的名聲,非得打殺我不可�!�
張優(yōu)不欲母親知道他在外浪蕩之事,隨口扯了個謊,卻見他母親張夫人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一陣天旋地轉(zhuǎn)跌坐在了凳上,張優(yōu)又是端茶遞水,又是捶背順氣。
良久之后,張夫人面色鐵青,腳步沉沉的往屋外走,連聲喊車夫套車,婢子也不帶,要出門去。
張優(yōu)跌腳:“這下糟了�!�
這時時辰已是不早,桂姨娘正要服侍施老夫人睡下,聽門房來說張夫人來訪,俱是愣了楞,以為親家有何緊要事,連忙換衣裳出來迎客,卻見張夫人怒氣沖沖的進來,對施老夫人道:“當(dāng)初聘書上,白紙黑字,清清白白寫的我兒娶妻良家子,老夫人若在這事兒相瞞,便是害了我們?nèi)依闲�,日日被人恥笑�!�
第25章
施老夫人原是滿心的擔(dān)憂和緊張,生怕張家有要緊事,甫一聽見張夫人此言,滿是疑惑:“親家這說的是什么話?什么清清白白,害了你家?”
“我只問老夫人一句話,甜釀的生母王姨娘,到底是什么個出身?是什么人?”
施老夫人聽得她道王姨娘,臉色瞬間凝住,當(dāng)初施存善將王姨娘帶來江都,起先是瞞著府里人在外頭住了兩年,后來懷胎進了施府,亦是編了個圓滑借口,前前后后商量了許多遭才點頭。
張夫人怒目盯著老夫人,見老夫人抬了抬下頜,緩聲道:“什么出身?她是我兒子從吳江買的妾,家里還有置妾文書在,夫人這話是何意思?”
“坊間傳的沸沸揚揚,甜釀的生母王姨娘是娼妓出身,去年又跟男人逃家私奔,現(xiàn)在人人都在身后恥笑我張家尋了門好親事�!睆埛蛉伺豢啥�,噼里啪啦將一腔怒火掃出來:“我家以禮相待,未曾多計較府上姑娘的出身,府上卻坑蒙拐騙,做了套誆我家往火坑里跳。當(dāng)初換庚帖、下聘書時,冰人也在場,府上如何說的,說女孩兒的生母是正經(jīng)人家出身,家中蒙難才委身為妾,品行不虧,我心中也納悶,正兒八經(jīng)的妾室哪會是那個模樣打扮。去年上元節(jié)王姨娘被擄,我家還幫著找關(guān)系,到處去尋人,府上卻支支吾吾,拖泥帶水的,如今想來,怪不得!怪不得會如此!這是把我家當(dāng)冤大頭宰�!�
“我家一家上下,俱是光明磊落,坦坦蕩蕩,不曾害人半分,老夫人,你捫心自問,在兒女親事上這般欺人騙人,這樣有傷陰鷙的事情,如何能做的出來?”
施老夫人聽得說此話,心突突一跳,血氣上涌,頭昏耳鳴,一口氣未曾提上來,堵的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顫顫巍巍被桂姨娘扶坐在椅上順氣。
“夫人,夫人……我家老夫人年歲已高,受不得氣,您這話說的實在令人心寒……請夫人坐、坐,有話好好說,慢慢說……”桂姨娘喚圓荷端茶遞水,要鼻煙壺。
施老夫人氣的面色鐵青,半晌才朦朦朧朧看見眼前人影,將身邊一圈人都喝退下去,嘶啞著嗓子道:“親家是從哪來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直怒氣沖沖的撞進來,我施家在這哨子橋下住了三四十年,誰不夸我家生意誠信,為人本分,在親家嘴里,如何又成了坑蒙拐騙之徒。”
張夫人冰著一張臉,亦是臉色可怖:“此話街坊都已傳遍,空穴來風(fēng),句句在理,難不成還有假�!�
桂姨娘帶著屋里的嬤嬤婢子都退在外頭廊下,聽著里頭動靜,心頭琢磨了一回,有些暢意,細(xì)想又覺得懾人,連忙喊了個婢子:“去見曦園尋大哥兒來�!�
“親家說的外頭流言,我施家上下從未有一人聽過,王姨娘是我兒納的妾,有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納妾文書,她在我們施家就是正兒八經(jīng)的良家婦人,我家一句謊話也沒有。當(dāng)初是親家請冰人上門提的親,先緊要問的是女子四行,我們養(yǎng)女兒,最要緊的也是品性德行,我家這孩子,親家也千百般端詳過,又左右打聽過,她的長處短處,媒人相問的那些話,一五一十,我家句句屬實相告,三書六禮,樣樣都是依著時禮來,又何來坑蒙拐騙之說?”
施老夫人深吸了一口氣:“婚事在即,親家氣沖沖來詰問她的生母,又是什么意思?流言傳的沸沸揚揚,可有憑有據(jù)?是從哪里傳出來的?”
張夫人聽言心中生出一絲不妥,轉(zhuǎn)念一想又不對,正要辯駁,外頭進來兩人,一是施少連,一是張圓。
張優(yōu)見自己母親怒火攻心往施家來討個說法,怕生什么事情,連喊人去找張圓,張圓匆忙趕來,正遇上從見曦園出來的施少連,兩人一言未置,急忙忙往施老夫人屋里來。
“夫人不過聽進去一兩句流言,不辨真假,就氣沖沖的趕來討說法,心頭還是看不起我家,看不上我妹妹是個妾生的,看不起我家是個俗氣商戶,高攀不上府上�!�
施少連拂袖進來,聲音冰冷,一雙眼雪一樣亮,從張夫人面上掃過:“張夫人就這樣跑來,要把甜姐兒置于何地?是不打算娶了?”
張圓急的滿頭是汗,先向施老夫人作揖,再去拉自己母親:“母親如何在這時糊涂,外頭的話如何能信……”
“如真是身世清清白白,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良家女子,我家自然娶……”
施少連冷笑一聲:“什么是清清白白,什么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這世上誰生下不清白正經(jīng),身份有三六九等,人也分三六九等么?仗著你們是半拉子的書香門第,就高人一等,清顯些?不分青紅皂白,張口就來,順意趾高氣揚,逆水搖尾乞憐,這就是讀書人的風(fēng)骨和典范?”
“大哥,大哥……請恕我家無禮之罪�!睆垐A見屋內(nèi)氣氛劍拔弩張,左右揖手陪不是,拉著自己的母親就走,“母親,母親我們回家去�!�
張夫人臉色這時也有些不好,一動不動坐在椅上,半晌道:“王姨娘……
”
“是有心人故意說這些話以泄私憤,也許是看我施家生意興隆,也許是看貴府上喜事連連……這倒要夫人回去好好想想,是不是近來風(fēng)頭太大,招惹了什么人給自己添堵�!笔┥龠B將嫁妝單子拋在張夫人手邊:“我家妹妹這樣的容貌品德,這樣的嫁妝單子,若不是早定了親,還輪到你家來挑揀?”
施老夫人低頭喝茶,施少連冷意蓬勃,張圓羞愧無色,張夫人愣愣看著手邊的單子,滿室寂然,張夫人還未回過神來,撩簾進來一人:”祖母。”
甜釀也是匆匆而來,鬢角還散亂著,趿著雙月白的繡鞋:“祖母。”
“你怎么來了?”
她跪在施老夫人身前,神色黯然:“祖母……甜釀求祖母……把這婚事退回�!�
“甜妹妹!”張圓面色煞白,“不能退婚�!�
甜釀轉(zhuǎn)身面對張夫人,端端正正的行了個禮:“我的婢女正看見夫人急匆匆來,我擔(dān)心有事,來祖母這看看,略聽了幾句話�!�
”承蒙府上看得起甜釀,聘做新婦,甜釀心頭也一直視夫人如親人,盼著早日對舅姑盡孝,扶持夫婿,闔家美滿度日,夫人在外頭聽的那些流言,真真假假,外人不盡知情,但甜釀有些話說�!�
“我是七歲上下,和姨娘一道被爹爹帶回江都的,此前一直都在吳江生活。孤兒寡母,居人籬下,全靠著善心人接濟才賴以存活,您從坊間聽來的話,可能真是空穴來風(fēng),姨娘相貌好,又愛熱鬧,但其實本性純良,命又苦,為了一點活計,常被浮浪子弟欺侮,也無處訴苦,人言可畏,嘴里的污水說潑就潑,不花一點兒力氣,只要有一人說她不潔,三人成虎,什么煙花女子,風(fēng)月之地,捕風(fēng)捉影,沒完沒了,永不得翻身,但姨娘若真是那樣的人,我爹爹,祖母,整個施家又豈會真心對她,這么多年又豈能安安穩(wěn)穩(wěn)的生活。”
“去年她被賊人擄去,甜釀是眼睜睜看著那賊人將姨娘拖在水上,是私奔還是被擄,只有姨娘和那賊人才知道真相,但她在施家有兒有女,有家有業(yè),享不盡的福,又何必跟人去私奔,我們尋不到她,也怕尋到她時,她被賊人拐在煙花之地,前半生她過的辛苦,難道后半生也要凄涼度日,祖母和家里的苦衷,甜釀都知道,說自欺欺人也好,說心存僥幸也罷,我日日夜夜只求上天保佑,保佑我的姨娘遇上個好心人,過上好日子。”
“但無論如何,無論是以前日子受的欺辱,還是可能淪落至煙花之地的悲慘境地,這都不是姨娘的錯,她也是孤苦無依,被人害,被人逼,這世道容不得一個愛鮮衣亮服,愛說話熱鬧的獨身女子,但若有朝一日她回來,她還是我的娘親。我請祖母退婚,不愿因我的生母的事情損傷府上清譽,給人笑柄,以后圓哥哥走的遠(yuǎn),我也不愿牽累他�!�
她轉(zhuǎn)向施老夫人:“祖母,我入施府不過數(shù)年,在您身邊盡孝日短,我也想在祖母身邊多待幾年,共享天倫之樂。”
她又轉(zhuǎn)向張圓,無語凝噎,深深一斂衽,而后對施少連道:
“大哥哥,夜深祖母要歇了,能否請大哥哥送夫人和圓哥哥家去�!�
話語完畢,她不看屋內(nèi)人,扭頭轉(zhuǎn)向一盞銀燈。
張圓聽她話語,已是癡了,心內(nèi)又憐又酸,思緒萬千,再見她身影,煢煢獨立,孤單伶俜,幾番哽咽:“甜妹妹……”
她沒有面對任何一個人,而是對著一盞孤獨的燈,銀釭高照,點燈如豆,剪出薄薄的一個身影,因來的匆忙,身上披著件出爐銀的軟春衫。
出爐銀,那是種極其微妙的顏色,銀水燒出爐的彩色,被高溫灼燒的軟白里夾帶著一縷淡淡的粉色,淺白紅,自銀水里洗出的淡紅,清而不寡,像美人肌,柔軟又親切,卻不可太過狎昵。
施少連要送客,張圓淚已先下:“我非妹妹不娶,明日再來和妹妹賠罪,也求妹妹不要退婚……”
人已遠(yuǎn)去,甜釀默默的轉(zhuǎn)身,去扶施老夫人:“祖母,我扶您回房歇息。”
施老夫人拍拍她的手:“你方才那些話……”
“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總會有人知道,總得先說些什么……”甜釀答道,“
因我的事,讓祖母操心受累,我一萬個不安心�!�
她服侍凈面浣手,卸下釵環(huán),等施老夫人安穩(wěn)睡下,才落下簾子,換了圓荷值守,自己回繡閣去。
出來見施少連在外頭游廊下站著。
這是暖春的夜,風(fēng)是暖綿綿,濕潤的草木的青澀氣息,蟲鳴,星光和紫色的天幕。
“嫁他,就那么好嗎?”他抬頭看著月色,淡淡問她,“就值得妹妹這樣用心良苦�!�
“總要嫁的不是嗎?”她也微笑,搓搓手,衣裳和月色融為一體。
張夫人母子兩人出了施府,門外有家人等候,見張夫人神色木然,張圓失神落魄,召喚母子兩人上車。
張夫人被這一頓鬧的生氣全無,只覺無地自容,又覺得有些地方有些奇怪,張圓怪自己母親無理取鬧:“明兒再來給老夫人賠禮道歉吧�!�
第二日一早,甜釀向施老夫人請愿,要去廟里小住數(shù)日:“想找個清靜些的山寺散散心,隔幾日就回來,祖母就應(yīng)了我吧�!�
施老夫人道:“張家再來……”
“就請祖母做主,看著辦吧,能在祖母多待幾年,最好不過�!�
該有的敲打不可少,免得嫁過去后再吃苦頭,也必得殺殺張夫人的氣焰。
甜釀在繡閣收拾衣物,昨夜苗兒和她同睡,知道張夫人匆匆來,又匆匆去,再看甜釀回來倒頭就睡,這會終于忍不住問她:“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要去廟里�。俊�
甜釀?chuàng)u搖頭:“也沒什么�!�
她帶走兩個新婢女,把寶月留下:“你在府里好生待著,把書箱里的書都拿出來好好曬一曬,太陽落山收回來�!�
張家請了族里的尊老來施家說話,又帶了不少禮,連張遠(yuǎn)舟都親自上門來致歉,施老夫人冷了幾日才轉(zhuǎn)圜,張圓不見甜釀,只說二小姐不在家,也不知道去了哪兒,好不容易私下找到寶月,聽說是甜釀去了寺廟里小住。
甜釀也沒打算避他,見了來人:“圓哥哥這幾日可好?”
他黯然的點點頭,聲音嘶啞:“我只怕妹妹不好。”
她給他斟茶:“我很好,只是在家住煩了,出來散散心�!�
他坐了半晌,說了好一會話,甜釀?chuàng)沃^顱,懶懶的不說話,兩人去后林走走。
“母親行事魯莽,我亦未曾料到,這幾日家里人也勸了許多,母親也知愧,恨不得親自向妹妹道歉,妹妹這回就原諒她吧。”
“甜釀對夫人,心中向來敬重,從來未怪過。只是經(jīng)此一事,彼此心中有了芥蒂,以后再如何修補,也是有了隔閡�!彼龂@氣。
“我會好好護著你,絕不讓你受半分委屈,我的心始終是向著妹妹的�!睆垐A看著她,“明年秋闈,我要專心念書……父親有座小宅子,我去看過,略簡略些,但很清幽,離府學(xué)很近,我和家里說,成婚后我們搬去住好不好。”
“可以嗎?”她笑盈盈的,“這樣似乎不太好?”
“可以的,我有辦法�!彼兆∷氖�。
她欣喜的點頭,目光盈盈的看著他,抓住他的袖子,青澀的少年郎,眼淚像水一樣澄凈,唇像桃花瓣一樣柔和,她伸手,微涼的手指輕輕觸上他的唇瓣,輕聲道:“圓哥哥�!�
桃花正艷,杏花初放,風(fēng)熏草暖,他慢慢俯低身體,只有經(jīng)過磋磨的感情才愈加濃烈,她柔柔的攀著他肩膀,將柳腰搦在他手下:“情郎哥哥�!�
他第一次初嘗唇脂滋味,是一種芬芳又清淡的香,回味無窮,那香甜之后,是柔軟甜蜜的唇,溫?zé)峄伒纳�,顫顫巍巍在他唇齒間,需要他的憐愛。
洶涌的浪潮無法抑制,肆意拍動身體,最后都化作舌尖的一點閃亮銀線,來回勾勒著彼此唇齒的模樣。
愿有情人終成眷屬。
“想要快點把你娶回家�!�
有一雙單薄的眼在杏林一晃而過,停在外頭的馬車緩緩啟動,蹄聲粼粼,敲在濕潤的青石板地上,一聲聲,一聲聲……
第26章
香猊煙裊,銀樽酒殘,內(nèi)室的香太過濃郁,慢慢凝凍成一塊混沌的琥珀,而后床帳漸起的細(xì)微聲響像裂痕,一點點蛛網(wǎng)似的向四下蔓延,最后是女子啊的一聲尖而啞的掙扎,將滿室的旖旎砸開。
“我對你不好么?”
輕柔又甜蜜的聲調(diào)。
她滿臉漲的通紅,瑟瑟可憐跪在床間,像一只任人屠宰的羊羔,前半瞬還在濃情纏綿里沉浸,后半瞬喉間的一只逐漸縮緊的手,讓她從突如而來的窒息感中霎時清醒過來。
“很……很好。”她臉色發(fā)白,嘶聲抖出幾個字,眼瞳里倒影的面容清朗如月,神色溫柔似水,像是深情凝望的情人。
修長的手握著脆弱的頸子,一點點慢慢收緊,她漸漸覺得難以呼吸,臉色發(fā)白,唇色發(fā)紫,僵硬的指顫抖著摸上他的手臂:“求……求求您……”
他溫柔一笑,放松手下力道,五指摩挲著頸間溫?zé)崛彳浀募∧w:“如果我抽掉你的骨頭,縛住你的手足,把你永遠(yuǎn)關(guān)在這屋里,你還會不會覺得我好?”
她惶恐不知如何作答,忌憚著他的禁錮的手掌,怯怯道:“我……我不知道……”
他松開她,頸上的指印清晰可見,視若無睹,施施然下床,赤足披袍,走去熄滅香猊中燃的甜香:“你當(dāng)然不知道……”
他還有心思去喝茶,坐在椅上閑散和她說話:“你原先叫什么名字?家在哪兒?家中還有何人?如何進了這兒?”
他第一次問她,以往他素來不說這些,只來解悶,散心,釋放,她剛受過驚嚇,聽得他問,喉間生痛,仍啞聲答他:“我以前名字叫小月,家在盂城,家里還有雙親和三個弟妹……家里素來貧窮,后來父親生病,為了籌銀子治病,才來這兒……”
他頷首喝茶:“至少還有家人在……”
袖袋里有封信,他抽出來再看,要在尋一個守備夫人并不難,那夫人姓楊,有金陵口音,隔日就把墳遷走,看來就住在南直隸省內(nèi),往來吳江很方便。
是這個嗎?
鎮(zhèn)江曾有個鄭姓守備官,在式微時曾娶妻楊氏,楊氏有遠(yuǎn)見,為人豪爽,有女子英氣,少年時曾為家婢,頗得家主信賴。
那家家主姓楊,在金陵為官,官兒做的不小,只是可惜,在十五年前的黨閥之爭里當(dāng)了犧牲品,一家老小,無一人保全。
每隔個兩三年,楊氏還會回到金陵去祭掃家主墓地,靈牌上的姓名密密麻麻,最小的一個孩子名字叫楊玖兒。
不是小酒,也不是小九,而是玖兒。
原來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仍是名煢煢孤獨的可憐孩子。
年輕男子的眼里泛出奇異的光彩,世事是如此的玄妙,命運又是如此可笑。
施家新園子建的很快,屋舍小院都已經(jīng)落成,要慢慢的安置門窗扶手,近來況苑忙著帶人移栽花草,堆砌涼亭荷塘,天尚不算熱,他已然換了薄裳,挽起袖子,就地展開園子圖紙,指揮傭工各處落景。
施少連在一旁默默看了會,被況苑瞧見,收了草圖,爽朗一笑,上前揖手:”大哥兒。”
況苑正值年輕男人最頂峰的歲月,氣質(zhì)混雜,不是瘦弱書生,也不是計較商賈,通些曲藝雅致,又沾泥帶土,萬般糅合在身上,配上他那雙瑩潤的眼,粗瞧不起眼,細(xì)看才能顯山露水。
施少連也回了禮:“有勞況兄辛苦,請況兄移步,有些事兒要請兄長幫忙�!�
兩人進屋喝茶,施少連一席話畢,況苑怔住,施少連笑了笑:“君子成人之美,我愿為牛郎織女驅(qū)鵲搭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