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他一手捂在臉頰上,冷冰冰的簡直不像人的手溫。
鼻翼酸澀翕動,蕭初樓顫動著喉結(jié)輕聲回答著。
不,是永不再見了...
馬車跑得極快,眨眼就消失在地平線上。慢了一步趕來的耀帝陛下最終也沒有追到。
寒風溯雪灌滿玄凌耀的長袍,高大的駿馬煩躁地打著響鼻。
“蕭——初——樓——”
嘶聲力竭的低吼響徹極冷的天地間,眼前四面俱是蒼茫皚皚白雪,玄凌耀茫然四顧,仿佛人世間只剩下他一個孤單削瘦的身影,再沒有別人...
也沒有他的初樓...
耀帝陛下那一聲聲凄冷之極的吼聲,好似喉嚨都扯破了,漸漸越喊越啞,終于低啞的叫不出聲來。
凜冽的嗓音在冰天雪地里蕩喝回響,震得甲十四等人駭然地跪在地上,皆是心驚膽戰(zhàn)。
五順壯著膽子上前勸道:“皇上,外面天寒,小心凍傷龍體,不如先回宮,再派人來找王爺...”
玄凌耀只是怔怔望著前方,顫抖著動了動干裂的嘴唇,喉嚨火燒一般的疼痛,根本發(fā)不出聲音。
五順小心翼翼抬高聲音:“皇上?”
駿馬一聲嘶鳴,耀帝陛下終于沉默地折返,緩緩?fù)刈摺?br />
隨行之人大松一口氣,小心的護在兩旁。
路過城門口的相思湖畔,陛下忽然停下來,凝望著那片冰封湖面,昨日的細語溫存歷歷在目,一時竟是癡了。
倏然,玄凌耀目光一凝——湖邊的樹稍上,那串艷色珠鏈——紅的刺眼!
“皇上?!——”一眾侍衛(wèi)震驚地看著耀帝陛下匆忙下馬,全然不顧儀態(tài)地往湖邊的樹林跑去。
積雪在腳下被毫不留情的踩碎,白霜枯草簌簌輕響。一滴雪水從梢頭落下來,打在耀帝陛下蒼白的額頭上。
他冷得一顫,手心里卻死死攢著那串手鏈。
圓潤朱紅的相思豆就這么被孤零零地遺棄在樹梢,淡淡結(jié)了層白霜。
“蕭初樓——好、好、你好!”玄凌耀沙啞低吼,雙目倏然酸澀沙痛而發(fā)紅,他全身都抖,扣攏的五指越來越用力,那股狠勁簡直是要生生將它捏得粉碎一般。
青筋暴起的手腕上,另一串一模一樣的紅豆輕輕轉(zhuǎn)動著,仿佛在嘲笑他的愚蠢和悲哀。
“啪——”
一陣滔天怒火夾雜著絕望驟然竄起,帝王突地一甩手,將手鏈狠狠擲在地上,紅線一下子被扯斷了,一顆顆紅豆“噠噠噠”散落一地,眨眼被大雪掩埋。
玄凌耀心里似乎也有什么重要的東西斷掉了,疼得他喉頭一陣腥甜。
身為帝王的尊嚴不容許他有絲毫軟弱,只能緊抿著唇,強硬地將這一口痛徹心扉的心血咽了回去。
在身后遠遠望著他的臣下眼里,寒雪刮在耀帝陛下刀削般的側(cè)臉上,依然如山岳巍然不動。
樹林前的湖面平滑如鏡,水光冰凌,絢麗異常。
“當朕是一碰就碎的瓷器不成?”
“微臣這是——明月有珠,珍而惜之。”
...........
“玄凌耀,我有沒有說過,我愛你�!�
...........
“再有月余就開春了,到那時湖上雪化,不若你我二人再來游湖?”
“明年開春游湖...好...”
...........
那人一語一笑間深情如許,統(tǒng)統(tǒng)都是——一場騙局?!
昨日悱惻情話還縈繞在耳畔,如今想來不過...
刺眼!刺耳!刺心!
玄凌耀背過身去,擋住臉上再也遮不住的凄冷神情,左手緩緩捂在眼睛上,指縫間略見水光。咸澀的淚水啪嗒滾落,飛快凝成了小冰渣,在無情的大地上摔了個粉碎。
“蕭初樓,你騙我——!”
“...你昨日約我出宮,就是為了不讓我發(fā)現(xiàn)軍隊撤走的痕跡么...”
“你到底....可有對我說過一句真話?”
“蕭——初——樓——!回答我——”
長空飛雪,僻冷的湖邊一片墳地般的沉寂。
東玄尊貴的耀陛下就這么孤獨無助地立在樹林下,仿佛一眼望盡一生年華。
他臉龐凍僵,沒法笑。
他喉頭嘶啞,沒法喊。
他傷心欲絕,沒法哭。
他悲憤如困獸,無從發(fā)泄。
蕭初樓竟然走的如此決絕,如此干脆,甚至連一星半點的希望也不留給他。
那人往日里巧言淡笑,策馬輕蹄的飛揚神采,千軍萬馬前雍容神閑,溫柔纏綿的親吻擁抱,偶爾流露的脆弱與傻氣....
一點一滴,如毒藥一般在玄凌耀心臟里蔓延。
癡然良久,耀帝陛下眼眸中波動的情緒漸漸淹沒,如同燃燒殆盡的碳,終于只剩下一片死灰。
他僵直的身軀動了動,望著那滿地散落的紅豆,嘴角牽起一抹淡然苦笑。
然后,帝王緩緩蹲下身,用凍得發(fā)紅發(fā)僵的手,一粒一粒,將它們一一撿回來。
——那好似,他能死死抓在掌心里,唯一可想念的東西一樣。
圣上回到帝都皇宮之時,已是落日西沉。
暗紅的晚霞將整個西方的天際染成血色。滿朝文武惶惶,今日圣上沒有早朝,蜀川王爺突然毫無征兆地離去,越貴妃觸怒龍顏失寵禁足....
一股洶涌的暗潮就這么說爆發(fā)就爆發(fā)了,簡直讓人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
北堂昂元帥和翟逸之丞相焦急地等在御書房。
翟大人來回踱步,眉頭皺成千溝萬壑,北堂昂一臉陰沉地坐在椅子上,扣在扶手上的拳頭,用力之大幾乎要將扶手捏爆。
寬袍玄衣的耀帝陛下帶著一身濕氣落雪慢慢步入書房之中,兩人豁然而起,恭敬跪下請安,又偷偷用余光打量皇上的神色。
卻見君王面色平靜如無波古井,除了雙鬢上鋪了層霜雪,看來滄桑深沉,兩人一時間俱有些怔愣。
玄凌耀揮手讓身后的天耀衛(wèi)退下,徑自繞過書桌,坐下淡然道:“兩位愛卿,有何事?”
翟逸之眸光復(fù)雜,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北堂昂絲毫不顧君臣避諱,忽而單膝跪下,沉聲道:“蕭王爺離開,微臣有罪責,請陛下責罰!”
高坐龍椅上的君王目光一詫,失笑道:“這事...與你有何干系?”
“微臣曾經(jīng)私自去找王爺,勸說他...”感覺到陛下呼吸忽然凝重,北堂昂心底苦笑,咬牙續(xù)道,“勸說他,倘若不能拋開萬難,一心一意對待陛下,莫不如...趁早離開!”
“你!”玄凌耀長眉倒豎,一下子站起身,強迫自己冷靜許久才心如止水的神色,驟然間又掛滿寒霜。
翟逸之焦急地朝北堂昂使眼色,對方卻恍若不覺。
真是白癡啊你!這個當口說這種話....嫌命長也不帶這樣的!
耀帝陛下居高臨下俯視著伏跪的年輕將軍,眸光瞬息萬變,深深呼吸幾次,最終緩下神色,頹然坐下靠在椅背上。
桌上的茶涼透了,玄凌耀端了一下卻沒端穩(wěn),“咯啦”一聲碰倒了茶盞,涼水瞬間浸透華貴的桌布。
帝王微怔了怔,收回手按著發(fā)皺的眉心。
淡漠低沉的嗓音輕而緩慢:“起來吧,這樁事...大抵與你是無甚干系的�!�
北堂昂詫異的抬頭:“可是...”
玄凌耀揮手打斷他的自責,苦笑道:“朕早該看出來的,只是...不想往那兒猜測,他急著做好練兵的計劃,不就是為著離開打算么。再何況...”
這么說著,玄凌耀冰冷的手指不由自主扣緊扶椅,嘴邊的苦澀更加濃重了:“再何況,以蕭初樓大宗師的實力,他若執(zhí)意要走,誰能攔得��?”
誰能留得住他?
便是留住他的人,也留不住心...
翟逸之面上怒氣沖沖:“皇上,蕭王爺這次也未免做得太過分了!就算蜀川出了什么事,也不應(yīng)該不辭而別,況且皇上對他——”
“夠了�!毙枰钌铌H上眼簾,嘆息般喃喃,“那不過是借口,初樓之所以走,就是為了...”
——離開我。
最后三個字艱澀地哽在喉頭,玄凌耀嘴唇輕顫,卻說不出來。
另外兩人看他神情,也明白了七八分,可是卻更糊涂了。
翟逸之試探著小心道:“...可是蕭王爺對陛下,也算情深意重,怎么突然就——”
莫非是無法接受皇上納妃立后?
應(yīng)該不會吧,蕭初樓可也不是什么專情之人,丞相大人在心里猜測著。
“朕也想知道...”玄凌耀低喃,轉(zhuǎn)過頭不期然望見窗外那一株桃花樹——赫然發(fā)現(xiàn),那纖細的枝干竟然在猛烈的暴風雪中,攔腰折斷了。
或許,越是美麗的東西,越是經(jīng)不起風雨的...
帝王默默的看了會兒,突然吩咐道:“把那棵樹給鏟了吧。”
一旁的五順連連應(yīng)下,前腳還沒離開御書房,忽而被陛下叫住了。
“皇上,還有何吩咐?”小太監(jiān)恭順地低著頭。
玄凌耀目光沉靜:“五順,你日后,便留在御書房做事吧�!�
因為這一句話而榮登首領(lǐng)太監(jiān)的五順,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立即激動地跪下磕頭謝恩。
其實他自覺地,沒有被盛怒的圣上下令砍頭,已經(jīng)是足以讓自己高興萬分的事了,更何況這下不但沒有丟了性命,還瞬間成了圣上面前權(quán)柄極大的紅人,這簡直如同在做夢。
五順知道,圣上做出這個決定,乃是還留著蕭王爺?shù)那榉帧只蛟S,還存著通過他,探知一些蜀川王的消息的心思。
想到此處,五順心里又有些發(fā)堵,萬一哪天圣上跟蕭王爺當真鬧翻了,他的日子也就到頭了。
初掌權(quán)柄的首領(lǐng)太監(jiān),此刻在心里虔誠地祈求老天,舊主子蕭王爺您老千萬要早日回來啊...
不過,興許是老天爺太忙了,沒有聽到他的禱告。
待小太監(jiān)歡天喜地走后,北堂昂淡淡問道:“陛下,可還要派人去尋蜀川王?”
玄凌耀沉下臉,轉(zhuǎn)過身來,面上帶著猶疑。
追,他當然要追回那個決絕的男人,好好的問個清楚!
可是...
倘若蕭初樓執(zhí)意不肯,又當如何?
莫非還要因為他們之間的私情,挑起兩國戰(zhàn)爭不成?
君王忽而覺得倦了。
突如其來的,一瞬之間占滿內(nèi)心的疲倦與無力。
一瞬之間的茫然無措。
蕭初樓,這三個字仿佛一道千重囚鎖,死死捆縛著自己,輕輕一觸便撕裂般疼痛難抑。
然而玄凌耀對此,毫無辦法。
沉默許久,耀帝陛下才沉沉開口:“去尋——”
“皇上!”一道慌慌張張的聲音自殿外傳來。
玄凌耀頓時住口,蹙眉冷冷道:“何事大呼小叫?”
門口傳話的小太監(jiān)氣喘吁吁地快步走進來,惶恐的跪倒在地上請安。
這人乃是宏元宮里服侍太上皇的侍從,玄凌耀見過幾次,看到是他,心中沒來由的陡然一緊。
他眉頭皺得更深了些,穩(wěn)住那一絲不安,沉聲問道:“是父皇吩咐你過來的?”
小太監(jiān)搖頭泣道:“皇上,太上皇他——病倒了!”
眾人皆是一驚。
“你說什么?!”玄凌耀驟然大跨一步,心臟猛烈揪縮,他盯著小太監(jiān)哀戚抽噎一張一合的嘴,腦海中轟然空白。
他的牙齒幾乎都在打顫——
父皇...
他僅剩不多的親人,莫非也要在這個冬天,撇下他永遠離去么...
第六十七章
風燭殘年
冬雪中的宏元宮在陰沉沉的天幕中泛著瘆人的慘白色,一如既往那般安靜,或者更靜一些,如同死寂。
車攆行至正殿門口,耀帝陛下一掀車簾,踏在平滑的石板地上,面上神色沉靜莊肅,只是比往日加快的步伐泄露了他此刻的憂心和煩躁。
宮女太監(jiān)們捧著大大小小的藥罐湯水進進出出,寢殿前的院子里,太醫(yī)們站了一堆,聚在一團焦急地商量著什么,眉頭都無一例外地皺得死緊。
整座宏元宮都透著一派肅然和壓抑。
太上皇身體早已經(jīng)不行了,然而這個冬天卻也是格外的寒冷,這個支撐著東玄走過數(shù)十年風風雨雨的瑞帝,終于在暮年妻離子散的打擊中,一蹶不振。
靈嘉公主伏在床頭哭了一陣,看見皇兄進來,紅著眼睛退了出去。
耀帝陛下安撫地拍拍妹妹的肩膀,放緩了步子,挑開幃帳,輕慢地緩緩走近床前。
老邁的太上皇一身白凈的綢緞襖,安靜的躺在那張華貴而柔軟的大床上,原本就不怎么銳利的輪廓更是被病痛折磨的磨平了棱角,雙鬢白花花的,就像穿的那身素白衣裳一樣。
玄凌耀緩緩依著床頭坐下,深邃凌厲的目光在老父親深深的皺紋間變得柔和。
他恍惚地想起二十年前,眼下這個躺在病床上的虛弱男人,他的身影是那樣高大俊朗,挺拔如山,一雙有力的和暖大手,可以將幼小的自己一把撈起來,高舉過頭頂,扛在他寬厚的肩膀上。
而今,他的父親只能孤獨無助地躺在這里,在昏睡中痛苦地皺著眉頭,挺拔的身形變得越見削瘦佝僂,露在被單外的一截手臂,瘦得幾乎只剩皮包骨,猙獰的青色經(jīng)脈爬滿手背。
“父皇�!钡弁踺p輕喚了一聲,小心的抬起父皇的胳膊,慢慢放進溫暖的被子里。
床上的老人悠悠轉(zhuǎn)醒,睜開有些渾濁的雙眼,看見自己的兒子,他想要露出一個笑容,可是卻只能力不從心地僵硬住面頰,看起來分外難看。
玄凌耀看在眼里,驀然心中一酸,半晌,勉強笑道:“這些天外頭都在下大雪,天色也不大好,父皇就不要老呆在院子里了�!�
太上皇欣慰地望著自己最愛的兒子——亦是唯一僅剩的兒子,低低開口道:“哪個多嘴的亂說話了?陛下,不要因為我這把老骨頭耽誤了政事...”
“怎么會,父皇身體一向健朗,兒子只是...”玄凌耀頓了頓,復(fù)道,“想跟父皇聊聊天。”
太上皇輕輕嘆了口氣,眼光遠遠往窗外飄去,入目只有一片陰霾的陰云,還有亂舞的飛雪,以及被狂風壓彎的枝頭。
“...據(jù)說,”太上皇淡淡開口,“今兒個早晨,瓊兒那孩子惹你生氣了?”
玄凌耀一滯,語氣倏然冷淡下來,帶了深深的倦意:“嗯,沒規(guī)沒距的,只是敲打一番罷了�!�
其實近日發(fā)生的事,這位久居深宮的老人多少也知曉一些,知子莫若父,更何況心里比大多數(shù)人都通透些的老皇帝呢。
此時,望著神色疲憊的兒子,那股子從心里漫出四肢百骸的悲傷和苦澀,瞞的過旁人,卻哪里瞞得過自個兒老子?
孽緣,孽障....
太上皇深知,這個兒子打小便是極重情之人,或許是小時候歷經(jīng)磨難的緣故,旁人付出一份真心與他,他定要還報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