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程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將他一條胳膊繞過自己的脖子,撐著他往回走去,果然就不言語了,但眼角眉梢都沾滿了稚嫩的仇恨——代表他嘴上不說了,但這筆賬已經(jīng)刻進心里了。
有些心特別大的人好像有某種特殊地能耐,不管他心里有多喜多怒,只要旁邊有人比他情緒還激烈,他立刻就能有如神助般地平靜下來。比如嚴爭鳴,他方才還好像怒火攻心一樣,聽了程潛這幾句話,居然感覺怒火已經(jīng)消退了不少。
李筠忙走過來扶住嚴爭鳴,解放了程潛的手,程潛就默默地跟在一邊,目光始終不抬,低頭盯著眼前的地面。
四個人一路無言地回到了在青龍島上暫居的住處。
“算了吧銅錢,”嚴爭鳴見程潛臉色始終不對勁,有點怕他真的去殺人越貨,于是有點笨拙地勸道,“本來也是你先打別人臉的,換誰誰也受不了,這時候就別得理不讓人了�!�
李筠沒料到有生之年還能從大師兄嘴里聽到這樣圣光普照的話,頓時驚悚地看了他一眼,哆嗦著抬起手,伸手探了一下大師兄的腦門。
程潛一聲不吭。
嚴爭鳴好像突然發(fā)現(xiàn)了什么,他僵尸一樣地轉(zhuǎn)過半個身體,伸手微微抬起程潛的下巴,帶了幾分驚奇地說道:“哎喲,銅錢,哭了?”
不知怎么的,這個發(fā)現(xiàn)讓嚴爭鳴有點心花怒放,連傷也不那么疼了,他美滋滋地翹起殘了一半的尾巴,顫顫巍巍地臭美道:“難道是因為心疼你師兄我?唉,感念你這一片孝心,要么我特賜你今天來給本掌門端茶倒水吧�!�
程潛一巴掌拍開他的手:“滾!”
然后他頭也不回地沖進了自己的院子。
嚴爭鳴四下找尋一番,掃見一處門廊的黑石頭柱子,指揮李筠道:“扶我去那邊�!�
李筠以為他有什么要緊事,連忙架著他到了石柱近前,見嚴爭鳴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石柱,有些憂心地問道:“怎么……大師兄,這門柱有什么不妥么?”
“沒有不妥,”嚴爭鳴欣然答道,“挺清楚的。”
李筠隔了好半晌才反應過來他是什么意思,心里頓時青筋暴跳地蹦出一句話:“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嚴爭鳴對著反光的石頭,將自己的形象打量一番,認為肩頭這一點小傷無傷大雅,病梅也別有風姿,他依然魅力無窮。
程潛那通紅的眼眶,讓嚴爭鳴有種奇特的感覺,好像一只整天對他愛答不理,沒事還給自己一口的小狼崽突然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偷偷舔他的傷口一樣,心里別提多熨帖了。
在這樣的熨帖里,嚴掌門“哎呀啊喲”地帶著他那屁大的一條小傷口,嬌弱地扶著墻進了屋,在一干道童們的雞飛狗跳中,美美地當起了一碰就碎的花瓶。
第35章
青龍臺前惹出了事端之后,不用嚴爭鳴吩咐,扶搖派上下連同道童在內(nèi),就全都減少了外出的次數(shù),他們自上而下地無師自通了何為“收斂”。
程潛將每天練劍的時間又延長了一個時辰,固定和師兄弟們喂招,轉(zhuǎn)眼百日的仙市進入了尾聲,程潛一手“上下求索”已經(jīng)是融會貫通。
逆境逼人,連本來不學無術的韓淵都知道用功了,李筠在某日午睡起床擺弄九連環(huán)的時候第一次產(chǎn)生了氣感,誰也說不清他這是因什么而入道的,師父不在了,李筠第一次碰符咒刻刀只好由大師兄代為傳授。
及至仙市最后一日,韓淵換了一身不起眼的粗布麻衣,出門去了一趟,傍晚才回來,他回來時懷里揣著一包點心,邊走邊吃,引得正在院里玩的水坑饞得不行,亦步亦趨地跟著他,眼巴巴地跟著流哈喇子。
“不行啊小師妹,”韓淵毫不負責地說道,“人家說小孩不能吃大人的東西,會噎死的�!�
水坑有半口能鋸木頭的乳牙,根本不信他的危言聳聽,眼看那一包點心已經(jīng)見了底,水坑情急之下吐出了她有生以來第一句話:“嘶……嘶……嘶哄!”
韓淵腳步一頓,訝異地說道:“呀,你都會說話了嗎?”
水坑一看有門,立刻雙拳緊握,憋得臉紅脖子粗,拼了小命似的又叫了一聲:“嘶哄!”
“真好�!表n淵毫無誠意地夸完,一點表示都沒有,徑自吃著東西往前走去——他早年當叫花子當出了毛病,蹭別人吃喝是一把好手,別人萬萬動不了他嘴里的食。
水坑頓時急了,將師兄們囑咐的不許亂飛的話忘了個一干二凈,驟然伸出控制得越發(fā)純屬的翅膀,撲騰著向韓淵追了上去。
正巧,程潛和李筠從外面走進來。
程潛一看見那熟悉的大翅膀,頓時臉色一沉,低聲喝道:“下來!”
水坑怕程潛,因為撒嬌耍賴這一招對其他師兄都管用,唯有對三師兄不行,三師兄嚴于待人,更是苛刻待己,從來說一不二,水坑生怕自己的晚飯飛走,忙一個跟頭折了下來,一屁墩坐在地上,癟了癟嘴,愣是沒敢在程潛面前哭。
程潛一手拎著一籃子花枝,另一只手里還夾著幾本書,面沉似水瞪了水坑一眼,心里也有點發(fā)愁。
一個毫無自保能力的小天妖,倘若被其他心懷叵測的修士覬覦,會落個什么下場?
而且真有個萬一,沒人能替她討回公道,她畢竟不是人,在很多修士眼里,不是人,那就是物件,哪怕她是妖后之女、半妖之身,與那些豢養(yǎng)的小寵物恐怕也沒什么區(qū)別。
李筠見程潛又要發(fā)作水坑,忙擺手道:“算了小潛,她什么都不懂,指望她自己記得住,還不如我們想個什么法子不讓她再飛�!�
“我前幾天確實找到了一個能封妖血的符咒,”程潛道,“只是還不知道有幾成的把握能做出來�!�
李筠雖然剛開始接觸符咒,卻也更加深刻地了解了其博大精深之處,忙道:“你可不要又貿(mào)然動那些沒見過的符咒�!�
程潛沒有正面答話,只是笑了笑掀過話題,轉(zhuǎn)向韓淵道:“你今天又去哪了?”
“打探消息,”韓淵嘴里嚼著吃的,含含糊糊地道,“這些天我都查清楚了,那個找我們麻煩的那個黑炭臉名叫張大森,現(xiàn)在也入了講經(jīng)堂,使劍的那個叫張二林,是他親弟弟,落選了,明天仙市一結束,他就得離開青龍島。我算是看明白了,這些散修們無門無派,很喜歡自己抱團,張大森他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籠絡了一伙人,以后得多提防他們�!�
韓淵有一手本事堪稱絕技——街頭巷陌,只要別人有只言片語說走了嘴,他就都打探得到。
李筠問道:“那天那個拿扇子的人又是誰?”
韓淵臉色微沉:“那個我們?nèi)遣黄�,他是青龍島的人,名叫做周涵正,是講經(jīng)堂的左護法,講經(jīng)堂一共左右兩個護法,臉很方的那個女的,記得么?她是右護法�!�
這說的是唐晚秋了。
李筠皺眉道:“這個左護法根本不認識我們,因為什么對我們有這么大的不滿?”
“不滿我們跳過會試直接進講經(jīng)堂吧,”韓淵道,“不知道,我聽人說這個人邪性得很,還有點喜怒無常,以后還是盡量不要招惹——對了,我今天弄到了一點好東西�!�
說著,韓淵將手上的點心碎屑拍了拍,從懷中摸出一個小油紙包,神神秘秘地拿出來給他的師兄們。
那紙包里竟是三根奇形怪狀的針,尾部刻著看不清的符咒,尖端還帶著藍。
“這是……”李筠眼睛都直了,“小潛別用手碰!這是搜魂針,有毒的……你從哪弄來的?”
韓淵嬉皮笑臉地道:“仙市上順來的,嘿嘿�!�
“這個東西我知道,很厲害,”李筠沒顧上指責韓淵那偷雞摸狗不入流的行為,隔著紙包興奮地將那針捧在手上,“輕易不容易得來的,之所以叫‘搜魂針’,就是只要你對它說出具體是誰,它就能自行上前殺敵,有了這東西,哪怕十萬人中取上將首級都能輕而易舉!”
程潛對這些旁門左道毫無興趣,他哪怕真的想將誰挫骨揚灰,也是親手用劍挫,什么針啦線啦的,他連聽都懶得聽,于是徑自越過李筠和韓淵兩人,拎著他手里古怪的大花籃,一腳踹開嚴爭鳴的門。
他在幾個小丫鬟的竊笑中將那花籃重重地摔在桌子上,沒好氣地道:“你要的殘花敗柳�!�
此時門內(nèi)侍女環(huán)繞,門外風光正好,但他們一條一寸半長的小傷口養(yǎng)了三個月的大師兄居然沒在玩樂,只見他放琴的小桌案上此時擺著一個長長的木條,他正手握刻刀,凝神于掌下符咒。
被程潛一踹門,嚴爭鳴手下的線條頓時崩斷了一角,刻刀在手指上戳出了一粒血珠。
嚴爭鳴先是皺眉,發(fā)現(xiàn)踹門的人是程潛,又笑了——為了這一滴血的“重傷”,程潛當日不光白天被他差遣著當了一把采花賊,晚上還忍受著大師兄的挑三揀四,親自動手將那些莫名其妙的花枝插進了花瓶里。
第二天,講經(jīng)堂開了。
所謂“講經(jīng)堂”,其實就是個山坡,鬧哄哄的,放眼望去,男女老幼什么奇形怪狀的人都有,有站著的,有坐著的,有干脆上樹的,簡直沒個地方下腳。
好在扶搖派眾人在李筠的耳提面命下提前到了,找了個靠前又不起眼的小角落,事先安頓了下來。
四處都是喧鬧的散修,大多修為不高,遠沒到辟谷而不沾塵土的程度,有個別人常年流浪在外、生活十分不講究,渾身上下除了那點骨肉就是泥,飄香十里不在話下。還有人隨身帶著稀奇古怪的靈寵,什么狗鳥狐貍之類的也就算了,還有一只肥碩的大灰耗子在人群中穿梭趕路,好不惡心。
這樣的風水寶地,連程潛都忍不住皺眉,何況他們潔癖成性的大師兄。
但嚴爭鳴卻一聲沒吭——他沒話說,是他自己決定留下的,難道還能當眾抽自己兩個大嘴巴嗎?
嚴爭鳴擺擺手,拒絕了道童給他的坐墊,雙目放空了望向遠方,心里是一腔無法言說的落寞。
他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了扶搖山的傳道堂,那有亭臺小院,有香煙裊裊,有道童安安靜靜地遞來糕點和冷熱正好的茶水,他們卻不知珍惜,成日里比著賽地搗亂,
他自己每每睡得人事不知,一睜眼總是日上三竿,李筠就會擺弄他那一堆惡心兮兮的爬蟲,韓淵總在偷吃,只有程潛一個人強撐著睡意,聽師父念經(jīng)……
到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物是人非了。
“哎,小師兄,怎么了?”韓淵一出聲拉回了嚴爭鳴陷入回憶的思緒。
嚴爭鳴偏頭一看,感覺程潛都已經(jīng)快要歪到李筠身上了,他的臉色不像沒睡好,簡直像是大病了一場,連嘴唇都是灰白的。
程潛半瞇著眼搖搖頭,不知道是沒力氣還是不愿意多說,沒吭聲。
嚴爭鳴吃了一驚,上一次見程潛這樣的臉色,還是那小子頭回摸符咒,沒輕沒重把自己弄脫力的時候。
“你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嚴爭鳴伸手在他眼下青黑處點了點,“做賊么?”
李筠驟然想起頭天他和程潛的對話,轉(zhuǎn)頭逼問道:“我今天早晨臨走之前去看過小師妹,正看見她在屋里哭,怎么回事?”
水坑哭起來是要震塌房子的,因此她稍微懂了點事后,就一般不在屋里哭,偶爾哭一嗓子,房子一震動,她基本也就閉嘴了。
半死不活的程潛終于給了他一點回應:“房子沒事?”
“你又干這種事,”李筠怒道,一把拎起了程潛的領子,“你又私自動手刻符咒,不要命了么?”
“噓——”韓淵拉了李筠一把,只見鬧哄哄的山坡忽然安靜了下來,那講經(jīng)堂的正中突然有一人從天而降,山坡上野花好像集體收到了天降甘露一樣,比著賽地盛開了。
而高臺上那人正是那周涵正。
周涵正拿著他那那三思扇,攏袖沖四方倨傲的抱了個拳:“讓諸位久等�!�
嚴爭鳴先抬手將程潛攏了過來,繼而又無奈地低聲對李筠和韓淵道:“居然是他,早知道今天我都不來……都聽好了,我們今天早來早走,別招人眼,聽到?jīng)]有?”
李筠沒出聲,一張白臉更白了些,韓淵咬了咬牙,臉上都是郁憤之色。
嚴爭鳴假裝沒看見師弟們的反應,感覺程潛軟綿綿地靠在他身上,氣息都那么微弱。
他雖然沒有明著問,但李筠的只言片語也夠讓他知道了,為了遮掩水坑身上的妖氣,程潛必定是又干了什么玩命的事。
“唉,真不省心。”嚴爭鳴想道,使勁在程潛擰了一把泄憤。
臺上周涵正已經(jīng)開始侃侃而談,無外乎什么講經(jīng)堂十天開一次,其余時間眾弟子回去各自用功之類的話。
“我們青龍島上不忌弟子互相切磋,只是諸位須得注意分寸,不得傷了和氣,真把人傷成個好歹,門規(guī)可會好生修理你一番�!敝芎f著,意有所指地低頭掃了一眼,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亂飄的目光居然準確地找到了扶搖派眾人,在嚴爭鳴身上停了片刻,接著,周涵正一笑道,“好,今日我就給諸位講講引氣入體與蓄氣丹田�!�
“回去算了,”嚴爭鳴一耳朵聽著,一邊心不在焉地想道,“就算不回家,也要回扶搖山去。我們有九層經(jīng)樓,就算自己摸索,也比在這里夾著尾巴做人強——大不了像師祖一樣閉關不見外人,今天就回去收拾行李!”
這時,周涵正突然道:“我知道諸位進度不一,這樣吧,我找一位弟子隨我上來演示�!�
他說著,細長眼睛里帶著險惡的目光再一次沖扶搖派的方向來,與嚴爭鳴目光一對,嚴爭鳴幾乎有種被毒蛇盯住的錯覺。
“啊,嚴掌門,”周涵正笑道,“我從島主那聽說貴派頗有年頭,家學十分淵博,嚴掌門想必早就過了引氣入體的這一關,不如上臺來讓我們大家開開眼吧?”
程潛頭天一宿沒睡,又因為符咒而將真元耗盡,此刻正是全身乏力,兩側(cè)太陽穴上仿佛有一堆夾子,夾得緊緊的,令他兩側(cè)耳朵都在嗡嗡作響。老遠走到講經(jīng)堂已經(jīng)是勉力為之,但凡他有一點嬌氣,早晨真是爬也爬不起來,但一聽這話,他周身立刻本能地一繃,就要站起來。
他細微的掙扎驚動了嚴爭鳴,嚴爭鳴正在煩悶,他不去找麻煩也就算了,麻煩偏偏總要來找他。
嚴爭鳴隨手將程潛一按,沒好氣地道:“老實坐著吧,小鬼,別添亂了,誰要你出頭?”
說完,他深吸一口氣,拎著自己的佩劍走上前去,每走一步,離開的信念就堅定一步,到了距離周涵正十步遠的地方,嚴爭鳴站住了,將自己的劍豎在地上,對周涵正道:“真人指教。”
嚴爭鳴的佩劍實在扎眼,劍本身怎樣不提,單說那劍鞘就可謂是價值連城,上面鑲滿了寶石,皇后娘娘的鳳冠恐怕都沒有這許多寶貝。
周涵正打量了他一番,說道:“在座列位有能引氣入體的都知道,最初的氣感產(chǎn)生可謂是靠因緣際會,不知嚴掌門是因為什么而入道的?”
嚴爭鳴此刻正盤算著如果要走,到底要不要去和青龍島主辭行的事,他心里明白島主幫他們找人、又提供庇護,對他們可謂是仁至義盡,然而平生未受過的委屈都在青龍島上嘗了個遍,嚴爭鳴心里又不免對島主生出幾分怨憤遷怒來。
見問,他不愿多費唇舌,只十分簡短地道:“劍。”
周涵正點頭笑道:“不錯,這我倒是猜到了,看得出嚴掌門對自己的劍十分愛護。”
這話一出口,連“嚴掌門”三個字都顯得諷刺非常,眾人有看熱鬧的,有刻意巴結左護法這個大能的,頓時爆出一陣哄笑。
程潛額角青筋一陣跳,李筠早知道他按捺不住,見他一動,立刻撲上去將他按在了掌下,低聲警告道:“又惹事嗎?”
程潛將拳頭攥得發(fā)白,每個人都有一條不能忍受的限度,可能在別人看來不可理喻,但就是當事人無論如何也咽不下去的氣,若是別人當面侮辱他,程潛為了大局,未必會愿意和別人產(chǎn)生沖突,也就忍了。
可落到師父和師兄弟們身上,他就無論如何也受不了。
李筠一只手死死地卡住他的肩膀,在程潛耳邊道:“別鬧事,大師兄恐怕是想回去了�!�
程潛一頓。
李筠小聲道:“小潛,你好好想想,你都受不了,大師兄如何受得了,只怕他今天早晨一看見這講經(jīng)堂的大山坡,就生出想回去的意思了�!�
周涵正先是將嚴爭鳴曬在一邊,侃侃而談他所知道的各種引氣入體門道,例數(shù)一遍之后,他說道:“引氣入體是溝通天地的第一步,過了這一關的諸位就算是正式入了門,接下來才是功法,至于這個功法是什么,各門派都有自己的獨門秘籍,但實質(zhì)內(nèi)容也多半大同小異,都是在教諸位如何將天地精氣引入體內(nèi),形成自己的真元。”
“所謂功力深厚,除了劍法精妙與否,還要看諸位的真元是否醇厚�!敝芎D(zhuǎn)向嚴爭鳴,問道,“不知嚴掌門引氣入體多久?”
嚴爭鳴一時沉默。
扶搖派從不講究功法,弟子入門后第一件事永遠是沒完沒了地刻符咒鍛煉經(jīng)脈,偶爾機緣巧合入定或有所悟,木椿真人也從未像其他門派那樣要求他們打坐凝聚真元。
周涵正仿佛料定了嚴爭鳴是個不學無術的紈绔子弟,笑瞇瞇地追問道:“嚴掌門,怎么?”
嚴爭鳴:“……三年。”
周涵正拊掌笑道:“引氣入體三年,功力應當已有小成,我等見識一下吧�!�
他話音剛落,臺上頓時一陣怪風,一股腦地卷向嚴爭鳴。嚴爭鳴本能地橫劍在前,周身氣感瞬間調(diào)動了起來,在他腳下形成了一層看不見的罩子,將他護在其中。
周涵正好整以暇地對臺下伸著脖子仰望的眾人說道:“這套功法叫做假山河,是我派專門為了考校弟子功力而創(chuàng)的,想必列位中有些已經(jīng)在青龍會試中見識過了。這一式叫做飛沙走石,是針對入門弟子的,三年內(nèi)功小成,勤奮努力或出類拔萃者可在這飛沙走石中堅持數(shù)天,次一等的可以堅持幾個時辰,再次的一時三刻也是可以的,至于……”
嚴爭鳴只覺得整個人耳畔嗡嗡作響——他從未修煉過真元,根本不會常規(guī)的調(diào)動調(diào)息,很快四肢幾乎沒有了知覺,周涵正話還沒說完,護在他身側(cè)的氣膜已經(jīng)碎了,一股無從抵御的大力直撞向了嚴爭鳴的胸口,隨后颶風如鞭子,狠狠地抽在他身上,他整個人腳下一輕,下一刻,已經(jīng)被甩下了高臺。
那周涵正無動于衷地看著摔出去的嚴爭鳴,不慌不忙地補全了自己后半句風涼話:“至于那些資質(zhì)不夠,用丹藥強行提升境界,因‘服藥’入道的,我本以為他們興許能堅持個一盞茶一炷香的工夫,但是眼下看來是我高估了……這位‘服藥派’嚴掌門可還好?”
第36章
嚴爭鳴覺得自己周身的骨骼好像已然盡碎,一時間,他五感六感一同失靈,只看得見有周涵正那居高臨下的目光,好像自己在他眼里只是一只伏在塵埃中不值一提的螻蟻。
好幾個人跑了過來,可能是師弟們,或者是自家道童,他們一幫七手八腳地想把他扶起來,可是嚴爭鳴的腿上沒有一點力氣,根本不吃勁。
嚴爭鳴不知道當時自己是不是暈過去了,他覺得有些恍惚,恍惚中又好像聽見了師父的聲音:“爭鳴,你出身富貴,不知人間疾苦,從不知何為逆境,對修行中人來說并非幸事,為師今日就送你‘琢磨’二字做戒。”
那是八年……不,快九年前了,他剛拜入扶搖派門下,第一次在不知堂受戒的戒辭。
嚴爭鳴從小就懶于讀書練武,當時就沒聽明白,問道:“什么意思,師父,讓我琢磨什么?”
木椿真人道:“玉者,石也,起先與大路上的沙爍頑石沒有什么分別,經(jīng)年日久,或經(jīng)烈火,或經(jīng)錘煉而凝成,隱于山間水下而無人識得,還需磨去石皮,百般琢磨,乃至刀斧加身,才能成器。爭鳴,你是我扶搖派開山大弟子,今后遇逆境時,當以劫為刀,以身心為玉�!�
是了,他當時還問過,什么叫做“開山大弟子”。
師父的回答是:“開山即為血脈傳承之始,你是我扶搖派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第一人�!�
一口腥氣直沖眉心,嚴爭鳴胡亂推開不知是誰擋在他身前的手,直嘔出一口血來,他一點也不想知道自己眼下是個什么熊樣,頭上臉上慢半拍地感覺到了火辣辣的疼,伸手一摸,便在側(cè)臉和額角上摸了一手混雜著沙爍浮塵的血跡,他的白衣早已經(jīng)蹭得泥猴一樣,一側(cè)的腰帶散了,沾著一尾巴泥水。
嚴爭鳴聽見周涵正的聲音不遠不近地傳來:“列位自我青龍島起步,將來或可以自成一派,傳道收徒,那我就得奉勸諸位了,此時正當用功時,門派可不是起個好名字,就真的能青云直上的�!�
嚴爭鳴撐著地的胳膊不住地哆嗦,他滿腔的激憤與恥辱當當正正地撞在了一起,如水土混合成了一團沼澤,將他整個人都陷進了其中,吐出了一股比仇恨、比自責都要來得深邃的悲哀。
“大師兄,你怎么了?說句話大師兄!”李筠用力晃著他的肩膀。
嚴爭鳴的目光終于漸漸有了焦距,他木然地看過李筠,看過程潛,看過韓淵,心里想:“師父錯了,我算什么玉?我根本連頑石也不算,只是一灘扶不上墻的爛泥�!�
師父一定是老糊涂了,否則怎會將掌門印傳給他?
嚴爭鳴覺得“扶搖”兩個字就像兩座大山,分別壓在他的兩肩上,而他形神俱疲,無論如何也沒有一根能擔得動這兩座大山的脊梁骨。
“我……”他張嘴想說什么,口舌卻好像被滿腔的苦水堵住了,一句完整的話都未能成型。
而就在這時,程潛開了口。
程潛問道:“我們什么時候回去?”
此言一出,幾個人都愣住了。
嚴爭鳴或許想臨陣脫逃,韓淵和李筠或許也沒有那么多的堅持,每個人都有可能說出這句話,它卻唯獨不該從程潛嘴里出來。
他們這三師弟從來都是扶搖山的異類,修行之心無旁騖可謂是有目共睹,給他開一個經(jīng)樓的門,他就能任你差遣,怎么會親口提出要走呢……
韓淵小聲問道:“小師兄,你說什么呢?回哪里?”
“回扶搖山,”程潛神色淡然地說道,“先扶大師兄回去,除了經(jīng)樓的書,我沒有要帶的東西,一會我可以跑腿去叫船,先給我錢�!�
程潛說著,便毫不拖泥帶水,起身轉(zhuǎn)到嚴爭鳴另一邊,和李筠一左一右地將他攙了起來,率先往人群之外走去。
“等等,小潛,你聽我說!”李筠壓低聲音道,“他在講經(jīng),會說很多修煉竅門,你都不聽了么?”
“不了,你們先聽吧,”程潛面無表情地道,“我走了,不稀罕�!�
韓淵和李筠當然不可能自己留下,此時講經(jīng)堂才開始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他們一行人的離場畢竟是十分引人注目的,一時間連周涵正的目光都投注到他們身上,李筠無可奈何,只好飛快地轉(zhuǎn)身,沖高臺上的周涵正道:“左護法原諒則個,我們掌門師兄有些不適……”
周涵正動作有些輕佻地搖擺著扇子,面帶譏諷地沖李筠一笑道:“哦,那讓你們掌門師兄多加保重�!�
說完,周涵正目光一轉(zhuǎn),落到了背對著他的程潛身上,他拖著長音,輕慢地說道:“那個小子……嗯,那個拿木劍打人臉的小子,你雖然也稀松平常,但是劍術還有點意思,若是想再進一步,不妨到我門下試試,過了考校,說不定你能找個正經(jīng)學劍的地方�!�
程潛好像沒聽見一樣,腳步不亂,頭也不回地架著嚴爭鳴往外走去。
韓淵不知所措地看著程潛難看的臉色,不知道他是真沒聽見還是怎樣,小聲多嘴道:“小師兄,那個姓周的……”
程潛從牙縫里擠出了他這輩子第一句粗話:“放他娘的屁�!�
韓淵只好默默地閉了嘴,緊緊地跟著他的三位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