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出名得趁早,”監(jiān)工副手張通吐口瓜子皮,“就是不知道三仙嫂哪里請來如此絕色。江湖里給她諢號叫櫻桃書生,說來也怪,一個女子么,怎么叫書生呢?”
“你懂個屁,這才是樂趣!”有人又道。說罷,一行人哄堂大笑。唯嚴冬生抿唇不語,于吵鬧中獨自啜口茶。他今天特地打扮得并不出挑,一身黑衣,卻仍舊擋不住酒樓里眾人頻頻注目。那樣好的樣貌,想不招人注意也難。
這眾多目光中,有一道來自同在二樓看臺的某年輕公子。身著華服,高大俊朗,恰是白天里和僧錄司眾人見過一面的鐘家貴婿——蔣培英。
蔣培英和鐘四小姐的長姐剛完婚,又參加完武試,如今是朝廷里的紅人。他走到哪,哪就有人阿諛拍馬。他場面話說到厭倦,索性借口如廁躲出來,去三仙居后院的一處茅房尋個清凈。
沒承想,那兒站了個熟人。
“小夏子�!笔Y培英試探。
嚴冬生剛洗完手,在空中甩了甩,看了蔣培英一眼,剛要抬腳,卻被一只孔武有力的手攥住胳膊:“不認得我?”蔣培英哼道。
“公子認錯人了,在下是僧錄司監(jiān)工嚴冬生,不是什么小夏子。”嚴冬生斯斯文文。
“放屁,”蔣培英笑,“跟我裝王八。我在潘家班廝混幾個月,你變成灰,老子也認得你。”他說著,手順著嚴冬生的袖子,往下摸了三寸,“哎呦,讓我試一試就知道你是不是小夏子�!蹦鞘志怪蓖鶉蓝目柘履罅艘话�。
嚴冬生登時變了臉色,卻不動怒,只將蔣培英的手死死按�。骸肮�,休得無禮�!�
明明看起來是個儒生,力氣卻如此遒勁。四下里無人。驀地,蔣培英松了手。
“對不住,嚴監(jiān)工,”他笑,“我酒吃得太多,認錯了人。向你賠個不是!不過,我?guī)淼男P不知到哪兒去混了�?煞竦侥慵依镉懣跓岵韬�?好叫我醒醒酒�!笔Y培英盯著嚴東生細白如瓷的脖頸和那柔軟殷紅的嘴唇,笑得半真半假。
“也行�!眹蓝h首,又道,“公子莫再耍酒瘋便是�!�
蔣培英應下,二人于是一同往嚴東生的租屋走去。據(jù)他說,因為僧錄司地方小,所以他在附近租了間本地老婆婆的閑置屋子。已過子時,街上空無人煙。三仙居似乎已在散客。蔣嚴二人走了片刻,終于停在一棟安靜庭院前�!拔揖妥∵@,公子請吧�!眹蓝�。
蔣培英走在嚴冬生前,先一步進去�!昂镁碌乃凇!彼麌@,又問,“不知嚴監(jiān)工你的房間是?”“朝東走到底�!笔Y培英于是向左轉,進了最里面的一間小屋,恍若雪洞,樸素得很。“熱茶在哪兒?”他背對著嚴冬生,笑問。
燭影憧憧中,他身后的嚴冬生隱沒在角落里,輕輕解開了身上的腰帶。那是一段很長的繡錦,勒人最是方便�?墒Y培英至少身長八尺,勒死不易。最關鍵的是,勒死后,尸體如何處理?嚴冬生將腰帶拿在手里,還沒動作,二人忽聽得一陣窗外嘩啦啦的陰森之聲,像鳥兒飛過。
蔣培英回頭,看見嚴冬生舉起他的腰帶,頓時笑了:“你做什么?”
他舔舔唇,看著嚴冬生卸了腰帶而薄細一握的腰身。
姓蔣的靠過去,像一尾粘膩的腥魚:“我就知道,前面你給我裝。”
“想玩小時候的老一套?嗐,猴兒急,要含也先等我解了腰帶�!�
嚴冬生不語,眼尾卻輕輕抽搐了一下。忽然,吱呀一聲,這間小房的門被人打開了——
一個年邁的老婆婆穿著斗篷,啞著嗓子問好:“嚴監(jiān)工,你有客?”
“我剛去開籠放鳥了,沒驚擾到你們吧。”老人抱歉。
嚴冬生搖搖頭,將腰帶攥緊在手中。他垂了眸,看見老婆婆的斗篷尾端,分明沾了熱鬧街道才有的鞭炮碎末。
奇怪......這老婦人把房子租給他的時候,不是說,自己親人俱亡,閉門不出的么?
就在那時,燈忽然滅了。
櫻桃書生(四)美男
除夕,下半夜。
三仙居的客已散盡。滿地瓜子殼。饒是宋三仙多請了人打掃,依舊一片混亂。新來的小二們粗手笨腳,險些砸了她幾個名貴玉尊。
“放著我來吧!一個個癡頭傻腦�!彼稳舌�,自己取了大銅盆和清米汁來,慢慢擦拭著酒杯。好不容易收拾完,她端起銅盆,往街上走,打算將臟水潑在路邊的樹下。嘩啦一聲,米汁傾潑之處,忽然傳來一聲響亮的“哎呦——”,隨后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原來樹后靠著個人。
宋三仙忙不迭放了銅盆道歉,多年做生意的習慣讓她一開口便是:“對不住,客官......”
說罷,一愣,就著清明月色,她忽然發(fā)現(xiàn)那滿臉臟米汁的人,恰恰是今晚曾在三仙居聽戲的貴客——蔣培英。
“蔣公子,您......您怎么在這兒?”宋三仙驚得睜圓了眼。
蔣培英用袖子抹抹臉上的水,懵懵懂懂抬頭,咳了會,又看看宋三仙:“這......是三仙居門口?”
“可不�!彼稳芍钢复T大的招牌。
“幾時了?”
“回公子,下半夜了。”
原來他已在雪地里睡了至少一個時辰。蔣培英扶著樹,頭暈目眩地起身,心里暗罵嚴冬生果然是個下九流的賤胚子。進了姓嚴的那間素得跟墓室一樣的屋子,來了個莫名其妙的房東老婆子,忽然燈就滅了。就在點燈時,他感覺嚴冬生的手慢慢攀上了他的耳后,摩挲幾許,一聲曖昧的“公子”,他還沒來得及應,就暈了過去。
想來是那人不知道用什么手段給他下了藥。
竟還敢把自己扔在街邊受凍。蔣培英忍了沖天的怒氣,又換出一副平日里貴公子的溫文面孔,對宋三仙道:“三仙嫂,我酒吃多了,不知怎么睡在這樹下。我那小廝又不知道哪里去混了,可否請你們店里來幾個人,提盞燈,把我送回鐘府去?”
“當然當然�!彼稳蛇B連道,親自提了盞玻璃燈,叫了兩個力壯的仆人,抬頂轎子送蔣培英往鐘府去。蔣培英頭昏眼花地進轎,忽地感覺自己腰間似乎掛了個硬硬的物事。他趁人不注意,手一摸,才發(fā)現(xiàn)是塊陌生的玉佩。
玉佩很小,沒什么特別,雕了一個菩薩像。那像的背后,卻上有一個瀾字,下有一個海字。
他嚇得登時醒了酒。玉佩在出了汗的掌中滑得握不住,落在錦毛鼠坐墊上,發(fā)出沉重咚咚兩聲。
瀾�!�
這大梁朝廷,誰人不知司禮監(jiān)的周瀾海?
蔣培英左思右想,昨晚吃酒時沒和什么人近身。玉佩當然只能是嚴冬生掛在他身上的�?墒�,那廝到底什么意思?
搖晃的錦簾里,平南候新招的貴婿呆坐轎中,面色慘白。
第二日,僧錄司里。因著昨夜守歲,眾人都起得晚。去聽戲的那一批人快晌午才來返工。廚房胖嬸煮了一大鍋餃子,給眾人當作正月初一的早午飯。
裴訓月只匆匆挑了一個明蝦餡兒的入肚,便催促眾人一起和她前往利運塔調查小莊吊死之事。
沒承想,眾人甫一下塔,紛紛上吐下瀉。
“胖嬸拿多少年前的陳年老肉包的餃子?”副監(jiān)工張通捂著肚子直嚎。
“不曉得,沒準還是翠珠來僧錄司報案那一天買的牛羊肉。”林斯致剛從茅廁回來,冷汗涔涔。
裴訓月是唯獨沒遭殃的。幸虧吃得少。她在心里默默記了一筆,回去定得教育胖嬸別囤菜肉。楚工匠已在案發(fā)的那間籍冊司里孜孜等著她�!按笕耍鷣砹�!聽說你們好像鬧了肚子,來來,趕緊喝口熱茶。”他一見裴訓月,便感激地去握她的手。大年初一就來查案,這個裴松,與他素日里聽聞的那樣好色身弱,全然不同。
裴訓月微不可察地揚眉,避開了他的手,關心道:“楚師傅,莊祿星的遺體,現(xiàn)如今停在北坊驗所了?”
“是。朱知府調任后,新上任的胡知府對命案抓得很緊。昨夜就派了些人把小莊運走了�!背そ持钢搁T上的封條,“這間屋子,從案發(fā)后,便有金吾衛(wèi)來嚴加看守,絕對一個蒼蠅進不來�!�
裴訓月點點頭,盯著屋子里三排書架。前兩排都是佛經,最后一排是利運塔建成以來的各種文書。有香錢錄、修造簿、進貢記等等,按理來說,都是比僧人花名冊重要許多的東西。
為什么偏偏丟了那本花名冊?這個名冊唯一的意義,無非是記錄所有曾經進利運塔為僧的人罷了。
這樣說來,讓它消失在眾人眼前,只有兩種目的——一是小偷想知道誰曾在利運塔為僧。二是,小偷想隱瞞誰曾在利運塔為僧。
實在拗口。裴訓月忽覺太陽穴突突地跳。利運塔是國塔,在里面剃發(fā)為僧,應當是個比較光榮的事。有什么可隱瞞的呢?她停了腳步,轉身道:“楚師傅——”
“你在這邊,干了多少年了?”
“得有十幾年了。這塔有十八層。我之前專門負責第八層的內飾設計。塔突然塌了之后,官爺們就又把我叫來,讓我負責重修。”
“當時和你一起負責建塔設計的有多少人?”
“當時光造就造了快五年。其實五年內也不是一直都在施工,大部分時候,是我們畫了圖交給上面,上面再給皇帝看,求一個御筆朱批。批準了,才能開始建。五年里來來回回,少不得也有近千人負責建造設計�!�
“這樣費心力的工程。怪不得我小時候聽人說‘利運一成,天下太平’�!迸嵊栐聡@。
“是呢,這塔要造的時候,也是太祖剛剛平天下之時。利的當真是國運啊。大梁從那以來,一直都是盛世。誰能想到,它會突然塌了......”楚工匠說到這,忽覺失言,“呸呸,下官多言了,大人恕罪�!�
“無妨�!迸嵊栐绿�。楚工匠說的其實也是民聲。當時利運塔塌后,欽天監(jiān)用地動儀探測了半天,也沒測出來任何地震之相。沒人知道為什么好好的一尊佛塔忽然就塌了。民間便有大梁將亡之說頓起。
之后,楚工匠又引著裴訓月將小樓上下轉了一圈。小莊還沒死之前,這小樓雖有安保,卻并不詳細記錄人員出入。來來往往數(shù)百人,守衛(wèi)們也記不清。不過,據(jù)宋昏的驗尸簿里寫,小莊應該是死在大年三十的早晨。
當夜,僧錄司一行人為了查案方便,索性住在塔旁。裴訓月聽了一晚上窟中的怪聲,睡不安生。翌日,她只能按照笨辦法,讓守衛(wèi)盡量回憶當日早晨來訪的有誰,再叫那人過來詢問。就這樣逐一排查,竟過去數(shù)日。轉眼,已是案發(fā)第九天。
仍然一點頭緒也無。再過幾日就是元宵節(jié)了。
為了小莊這件突兀的命案,司里的人奔波許久,年都沒過好,隱隱地有了怨聲�!澳悴荒苓@樣霸道,阿月�!边@天晚上,紅姑趁無人時說。
“再等等�!彼�,“我有種預感,這個案子背后,可能會牽扯出一樁大事�!�
“什么事也比不上民心。你沒預感到?整個僧錄司里已經沒人有耐心再干下去�!奔t姑說,“再者說回你身上,你多少天沒好好吃飯睡覺了,就算要查案,這樣也不是辦法。”
裴訓月望著窗外夜色如水。整個人的背影清減得像風吹就能倒。她比之前還瘦得多�!凹热绱耍俳o我一天寬限吧,”她轉頭,落寞道,“就一天,查不出來,就給大家放假�!�
正在那時,林斯致趕來,隔著窗戶道:“大人,我剛回司里,發(fā)現(xiàn)一個新事情�!�
“什么?”裴紅二人齊齊尖聲問。
林斯致摸摸后腦勺:“為何一下子都如此緊張?”他進了屋,說,“不是大事,不過是北坊來了道新令,說是要從此禁民間火葬�!�
“這哪里是新令?”紅姑奇道,“不是從很久以前,朝廷就不支持民間火葬么?”
“雖說如此,但回明窟向來是個例外。塔塌了以后難民太多,朝廷根本埋不過來,所以對此地的民間火葬一直是睜只眼閉只眼�!绷炙怪逻f來詔令,“這樣明文禁止,還是頭一次�!�
裴訓月旁聽紅林二人對話,神思卻飄到多少天前的雪夜。月影,青泥,臟毛靴�!霸趺催@令來得這么巧......”她擰眉喃喃。
“巧什么?”林斯致好奇。
她還沒來得及開口,忽見副監(jiān)工張通推門而入,神色慌亂:“大人,那守衛(wèi)問出來了!”
“他說,那天早上確實有個人和別人都不同。”
眾人登時都站起了身。“速速傳他過來。”裴訓月喝。
不一會,守衛(wèi)小趙就在跟一個老吏身后進了屋子。“大人!”小趙甫一進屋便要磕頭,被裴訓月一把扶起來。“你盡管說自己看見的、記住的便是。說錯了,本官絕不追究!但不要漏�!彼馈�
“是。卑職遵命!”小趙點頭,道,“這件事,我一直沒敢說。因為我怕是自己多疑......但我越想越奇怪。那天早上我不值班,但在離小樓很近的一個包子鋪吃早飯。我看見那位大人一身官服進去,出來的時候,袍子后邊卻有腳印。不是說小莊是被人勒死的嗎?沒準是他掙扎或被拖拽的時候……有了印子?”他說著,語氣越來越不確定,又道,“估摸著是我想多了……可能不小心被人踩了留下印子也說不準�!�
這一番顛三倒四的話讓裴訓月失了耐心:“且慢,你只需告訴我,你疑心的大人到底是誰。”
“是……是監(jiān)工�!毙≮w囁嚅,“嚴監(jiān)工�!�
眾人沉默。誰也不敢接話。
“嚴冬生人在何處,去請他來�!边是裴訓月先開口。
查了半日,竟查到自己人身上。大家的臉色都不好。片刻,小廝回來報,說去嚴冬生住的地方看了看沒人,他的房東說他出門了,沒準是去哪里辦事。眼看夜已深,裴訓月見眾人都疲態(tài),便說:“那明早再叫他來吧�!�
總歸是監(jiān)工,僧錄司里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不論怎樣也跑不脫。眾人一聽也便罷了,四下散開。
那一夜,裴訓月睡得不好,做了好多噩夢。第二日清晨,被府中鬧騰之聲吵醒�!罢l來了?”她起身去院中,看見小廝把一批一批的箱子往里運。
“是家里來的補給馬車�!奔t姑道。
自從裴訓月上任后,她娘隔三差五地便往僧錄司送衣服吃食,怕她在此地受苦。眼瞅著過年,又送了一大批東西來。“不是前兩天剛來過?”裴訓月無奈,走到馬車旁幫忙卸貨,卻忽然見一個極精巧的木盒。方方正正,掂量一下沉重得很。
“這什么呀?不會是娘又送什么金銀珠寶過來�!彼�,隨后打開了蓋子。
映著初升的朝陽,她看清了,那是一顆極俊俏的人頭。
眉眼如畫,脖頸處可怖的傷口卻叫人魂飛魄散。細細看來,恰是監(jiān)工,嚴冬生。
櫻桃書生(五)拼尸
大年初十。這一天,僧錄司的大門緊閉。
司里的所有人,包括出了外差和平日里不常在司辦公的人,全被臨時召來西廂房。那往日擺滿案卷書籍的大公案,如今空空如也,唯獨放了一個木盒。
木盒上蓋了塊白布。
副監(jiān)工張通站在離木盒最近的位置,盯著白布下的形狀和逐漸滲透的血跡,鼻翼翕張,胸口起伏。
“想哭就哭。”裴大人看他一眼,低低說。
張通沒動,只是微微張了張嘴,凜冬的腥風就猛地灌進他的肺里,同一瞬間,眼圈兒便紅了。
張通的右手邊是馮利。相比張通,馮利與嚴冬生交集很少,悲傷之余,更多是驚懼。身首異處,死無全尸,這是極深的怨恨才有的死法。嚴冬生長得好,為人不聲響,沒什么不良嗜好,平日里畫圖最是用功。
到底得罪了誰,這么恨他?
恍然間,馮利腦子里又閃過一層疑竇。這人頭,可是被放在裴家的馬車上運過來的。當真是隨機之舉么?
他想起除夕宮宴上那場小小事變,心里如石子投湖波瀾從起。
第一個發(fā)現(xiàn)死人頭的裴訓月,卻是眾人中最冷靜的。
“林斯致,去北坊衙門報胡知府,請他迅速讓捕快全坊搜尸。重點以僧錄司為中心,查方圓五里內所有湖河、肉鋪、灰坑垃圾場�!�
“秦吏王吏,你們速畫五十張嚴冬生的人像,把北坊街道視為棋盤格,每個交叉口務必貼上。如果有人知道嚴冬生昨晚的行蹤,只要來官府報告,賞銀二兩�!�
“張通陳茂,你們和嚴冬生往日最熟悉,把他近一月的行蹤盡量回憶給我,尤其是見了什么陌生人,說了什么奇怪的話,通通寫下來!”
“剩下的人,跟著林斯致一起去搜尸,天黑之前務必找到尸身!”
她吩咐完,只見眾人一一領命,驀地,又想起什么似的,問:“等等!嚴春生現(xiàn)在人在何處?”
“在保定府養(yǎng)病。”
“叫他過來,給他弟弟入殮�!迸嵊栐抡f。
底下人面面相覷。保定府,河北行省內,離京城就算快馬不停也得一天半夜。嚴春生又身體有病,只怕趕過來,弟弟的人頭都要爛了。裴訓月卻不為所動,定定道:“去金吾衛(wèi)那里借快馬,一匹接著一匹,哪怕跑死了,也要把嚴春生接來!最遲明日晌午之前!”她說罷,抬眸,將唇緊緊地抿著,眼里如寒潭萬尺,片刻,又輕下聲去,啟唇道,“一定讓他來……”
“來見親人最后一面。”
像是曲終人散,弦斷之音。滿屋無人違逆。半晌,一個接一個凄凄出了門查案。人都走光了,裴訓月才對紅姑說:“紅姑,你跟我來�!�
她們穿過往日熱鬧的庭院,走進冷清的東廂房。那兒站了個一身黑衣的男子,已等候多時。眉目陰鷙銳利,臉如刀削般棱角分明。
他甫一見到裴訓月,眼里的陰沉卻忽然化為一縷溫柔,還有,幾絲擔憂。
“展刃見過大小姐�!彼卸Y,站得如松般筆直。
“坐吧,展刃�!迸嵊栐碌�。紅姑連忙取了展刃的披風,給他倒熱茶,問:“等多久了?”
“沒多久,我聽見小姐在那邊議事,所以沒有亂動。”展刃說著,一笑,那冰冷的神情竟瞬間如貓般溫順狡黠,“小姐如今行事,有將軍的風范了�!�
他口中的將軍,便是鎮(zhèn)北侯裴振安。展刃和紅姑一樣,都是侯府從小培養(yǎng)的侍衛(wèi)。只不過展刃跟著裴振安,而紅姑跟著裴訓月。裴府的補給馬車,每次都是由展刃護送進坊。他是裴訓月在這偌大回明窟,除了紅姑外最信任的人。
“展刃,你仔細回想,今日進坊的路線,和往日有沒有不同?”裴訓月問。
展刃搖頭:“絕無不同。所有要送來的東西,每次都是夫人和將軍親自驗視。裝車前,我和管家會再根據(jù)單子清點一遍�!彼f著,從袖口抽出張疊得平整的紙,“小姐請看�!�
裴訓月將所送之物一一看來,并無木盒。“那你們途中可有停經什么地方休息?”她又問。
“有,停在西大街給大家買包子吃,又停在東四路讓車夫上了個茅廁�!彼肓讼耄瑖烂C道,“還有,停在僧錄司附近,擦了擦輪子,因為壓到了很多家畜的屎�!�
“是以往每次都會經常停下休息,還是只有今日這樣?”
“以往每次都會。北坊的路面修得比較破敗,又經常有雞犬擋道。再加上從侯府過來比較遠,一路上想上茅廁、喝水,都是常事。”展刃皺眉,“不過,我從來不會做這些事。每次停車,我都會站在車子周圍看護,但今天擦車輪的時候,蹲下來了一會......”
“沒準,正是有人趁那時,把木盒扔進了馬車�!彼没�。
裴訓月看著展刃垂下去的頭,拍拍他的肩:“與你無關的,莫自惱�!�
說罷,她順著踱了幾步,思索道:“這樣說來,兇手拋尸的時候應該是極倉促的�!�
“既然倉促拋尸,為什么要準備那樣一個精美的木盒呢?”她喃喃。
“許是......一種嘲諷?”展刃說。
“嘲諷?”紅姑疑惑。
展刃靦腆:“我不熟悉犯罪,但跟著將軍上過戰(zhàn)場,也見過死尸上萬。一般殺人拋尸,不都是求一個毀尸滅跡么?可砍下人頭來裝進錦盒,卻讓我想起......從前攻城的時候,我們會把叛軍首領的腦袋用最漂亮的紅纓槍掛著,吊在城墻口。”
“那是一種,戰(zhàn)利品�!彼f,“也是對敵人的嘲諷�!�
裴紅二人均不言語,森森然望了遠處愣神。半晌,裴訓月幽幽說:“還是得找到剩下的身體,才能將兇手的心思窺探完全�!�
話音剛落,只見林斯致像一只魅影般不知何時已臨屋外,哀聲回:“不用找了�!�
裴訓月駭然轉頭。據(jù)林出門才一柱香的功夫,難道這就找到了?
“那尸體,就被扔在北坊官府門口。我過去尋胡知府的時候,那邊已經亂成一鍋粥了�!绷炙怪抡f著,拎起手上帶血的包袱,“尸身被分成好幾塊。我手里,這是一只胳膊�!�
只見那長長的物體,被包裹在天水碧的頂級絲綢中,如海子一樣純凈的顏色,在日頭下閃著粼粼的光。
“備馬......”裴訓月顫聲,“我要去北坊衙門�!�
“大人,”林斯致放了包袱,低低道,“你做好心里準備。這尸體,是有點奇怪的......”
眾人趕到北坊衙門時,新來的胡知府已經嚇得屁滾尿流,看見裴訓月像看見天神�!芭岽笕�.....你你你快來看,一大早,這些東西就被扔在衙門口�!�
只見衙門的空地上,放了一張長桌,桌上鋪了草席。尸塊被安置在草席上,一眼望去如同豬肉鋪。裴訓月只覺自己的心像水門閥那樣被逐漸擰緊,稍有不慎,就是山洪崩泄。
展刃護在她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