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木盆放入盆架,云清辭坐在一側,一動不動地望著他。
李瀛對于照顧他也是熟練的,還未成親的時候,云清辭在別院發(fā)了高燒,就是還是太子的他親自照料。
他挽起袖口,將柔軟的手巾浸了水,擰的半干,拖了凳子坐過來,為云清辭擦臉。
云清辭繼續(xù)凝視他。
事情還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但既然李瀛送上門來,那必是因為他身上尚有價值可圖,云清辭也不再與他假客套,淡淡道:“既然陛下攆走了臣的近侍,那就勞煩盡心一些,我若是不高興了,可是要打人的�!�
他眉目冷肅,不見半分開玩笑的意思,李瀛卻是輕輕笑了,道:“我知道�!�
云清辭膚色潔白,冰肌玉骨,方才自外面回來臉已凍的冰涼,這會兒被熱毛巾一敷,很快泛起薄薄的紅暈。
李瀛耐心地再次浸水,繼續(xù)為他擦拭。
在那噩夢一樣的日子里,大片朱砂與雪色凍在一起,墜落的人頭發(fā)也被凍在一片殷紅之中,他費勁地將凍僵的愛人抱起,坐在江山殿的爐前暖著,小心翼翼地為他活動筋骨。
卻怎么也暖不熱。
分明不需要暖的,他本就鮮活如烈陽,炙熱而灼人。
他不停地叫人加炭,烤的自己渾身滾燙,可懷里的人還是一片冰涼。
他盛怒之下踢翻了炭盆,炭火飛濺,有些燙壞他的龍袍,有些灼傷他的皮膚,可他分明好像跟云清辭一樣,再也感覺不到疼痛。
地毯著起了火,柳自如慌張地命人來滅火,江山殿一片狼藉。云清辭卻已經(jīng)被他抱著來到龍榻,。柳自如匆匆忙忙把那些屋炭全部撲滅,背后宮人們拿火鉗挨個撿著,他小心翼翼地湊過來:“陛下……”
“去備熱水。”
他啞聲說,“朕要給君后擦身�!�
熱水染了血,換了一盆又一盆,帕子也染了血,換了一塊又一塊,他日夜地將人捂在懷里暖著,可他當真成了‘冰肌玉骨’,膚下再也沒有浮出半點血色。
他眸中水霧涌動,堪堪收手垂眼,長睫抖動。修長的雙手重新將手巾按在水中,手背青筋在白膚下清晰可見,在水中更顯凸出。又一次撈出,擰干,熱毛巾從云清辭臉側擦到脖子,李瀛道:“似乎有些涼了,再加些熱水?”
“嗯�!�
云清辭睨著他。
他忽然覺得這樣的李瀛十分有趣,明明忌憚相府,卻不得不登門討好,明明厭惡他,卻還要忍著他,順著他,做出癡情體貼的模樣。
前世的李瀛就是這樣,云相那一跪之后,也許對他產(chǎn)生了威脅,之后云清辭回到宮里,李瀛就再也沒有忤逆過他。
他忍辱負重,臥薪嘗膽,任由云清辭又掌控了他足足八年,其間不敢去碰任何宮妃或者男寵,甚至聽戲都會主動邀請云清辭,生怕他再瘋鬧不休。
云清辭戒心很重,李瀛花了快七年的時間,才讓他松口把青司完全交付,那個時候,云清辭以為他真的是絕對忠貞了。
而事實也是,李瀛的確沒有碰過除他之外的任何人,但他的野心卻早已呈燎原之勢,把包括云清辭之內(nèi)的所有人一同卷了進去。
云清辭經(jīng)常想,李瀛應該是恨他的,身為天子,卻沒有享受過天子的自由,不光不能去臨幸宮中一干美人,還要定期對自己最厭惡的人交公糧——因為云清辭喜歡與他親密。
曾經(jīng)的云清辭所求也不過是他一心一意,故而只要李瀛順著他,他也會照顧李瀛的心情,不會干涉他在政事上的決定,他始終認為,江山是李瀛的江山。
可現(xiàn)在嘛……
既然李瀛是因為忌憚相府才如此性情大變,那便讓他忌憚個夠好了。
如果他厭惡自己,那便讓他厭惡個夠。
云清辭偏了偏頭,纖細的脖頸夾住了他的手。
李瀛猝然抬眼。
滑膩的臉頰在他手背上來回地蹭,云清辭眸光如水:“陛下日日登門,是真的想接我回宮?”
李瀛克制住去觸碰他的沖動,啞聲道:“自然是真的。”
“我也不是不回去�!痹魄遛o慢吞吞地說:“可是您把我趕了出來,如果就這樣灰溜溜地回去,我覺得委屈�!�
“我知道�!崩铄卮鸬暮芸欤凰膊凰驳赝魄遛o,心跳如擂鼓,鄭重道:“最多再兩日,我一定給你一個交代�!�
云清辭歪著頭,精致的臉龐美的像是勾人的妖精,“真的?”
“真的。”李瀛拇指抬起,指腹剛碰到他的臉頰,云清辭便直起了脖子,順便把手伸到了他面前,道:“手也要擦。”
云清辭突然不再冷漠,李瀛有些措手不及,他揉干手巾為云清辭擦著手指,粗糙的手巾擦過他柔嫩的掌心,云清辭面色未變,只是一派乖巧地望著他。
看上去仿佛已經(jīng)恢復了對他全身心信賴的模樣。
但不對。
他的神色,像是懶洋洋的貓,饒有興致地在等著看他的好戲。
李瀛微微斂目,仔細為他擦干凈手指,道:“現(xiàn)在換藥么?”
“陛下還要為我換藥?”
“求之不得�!�
“好呀�!痹魄遛o道:“金歡,拿藥箱來�!�
李瀛既然還要陪他玩深情的把戲,那他便奉陪到底。
送上門來的深情他照單全收,但這一次,他只會收,絕不會再回贈一分一毫。
紗布被層層揭開,深紅色的疤痕在玉色手腕上格外的觸目驚心,李瀛的手指微微發(fā)抖,他一言不發(fā)地拿起干凈的帕子,為他擦去邊緣殘留的藥渣。
隨后取過那個淺口藥瓶,細心涂抹。
李瀛的演技,還是一如既往地好,云清辭想著,忽然一咬嘴唇,重重踢他一腳,語氣含怒:“疼�!�
李瀛微微一頓。
云清辭當然也踢過他,但他不會因為這種事情踢他。
李瀛對他的好,云清辭都會小心珍藏,不愿破壞半分。
李瀛沒有說話,只是動作更輕了一些,他取來紗布為云清辭重新纏上,忽然又挨了一腳,比方才更重。
云清辭生氣道:“輕一點�!�
尊貴的李皇陛下,我倒是要看看,這一世,為了您自己的野心。
能夠忍我多久。
第11章
放在以前,云清辭挑釁的時候,李瀛大抵會淡淡瞥他一眼,作為警告他不許胡鬧的信息。
但此刻他只是短暫地顰了下眉,便更加輕柔地為他纏好了紗布。
“午睡�!痹魄遛o繼續(xù)拿腳蹬他,道:“鞋子�!�
李瀛蹲下去,幫他把鞋取下來,道:“可要擦腳�!�
送上門來的不要白不要,云清辭直接將腳放在了他的膝蓋上,李瀛摘了他的足袋,命人換了只帕子。
他伺候的倒是細心,從腳踝到腳趾縫隙,每一處都被溫熱濕潤的水帕滑過,劃過腳心的時候,云清辭忽然縮了一下。
又沉著臉忍住了。
不知道李瀛有沒有發(fā)現(xiàn)他怕癢,但他并未刻意在云清辭腳心停留,盡職盡責地濕擦之后,又拿干帕抹凈上面的水紋。
然后,不等云清辭開口,便將他抱起來,行上幾步,放在榻上。
伺候的人這么好脾氣,被伺候的自然也沒理由不悅,李瀛為他摘下了發(fā)簪,服侍他躺下之后還拉過被子蓋好,掌心在他胸口拍了拍。
云清辭冷漠地看了他一眼,翻了個身背過去,閉上眼睛開始睡。
開始有一刻鐘的時間,他都在想元寶未盡的話究竟是什么,陛下,陛下怎么了?
他沒有找到答案,而早已習慣午睡的身體已被熟悉的瞌睡找上,云清辭很快放松下來,睡的無知無覺。
一只手克制地伸到他的耳邊,又緩緩縮回。
禁城,太慈宮。
一段枯枝被保養(yǎng)得體的手指剪下,張?zhí)竽弥舻�,耐心修剪,道:“皇帝又去相府了?�?br />
她身側,近侍太監(jiān)秦芫頜首:“已經(jīng)去幾次了�!�
“難怪他沒發(fā)瘋�!彼托α艘宦暎斑@回倒是好,皇帝上趕著幾回,又把他捧上天去了�!�
秦芫跟著輕笑:“到底是相府家的小公子,有些任性也是情理之中�!�
“沒用的東西�!奔舻侗恢刂貋G在盆邊,張?zhí)筠D身,秦芫立刻遞上帕子,她擦了手,道:“送上門去的恩寵,哪有自己搶來的香,皇帝就是不明白這個道理,做下如此有失身份之事,反倒叫他拿上喬了�!�
“此次君后割腕,陛下想必是真的心疼了。”
“不管怎么樣,人還是得接回來,周兆的傷如何了?”
“人不礙事,就是給陛下嚇著了�!�
“皇帝素來不愛哀家去管他們的事,他還敢主動去提,能保下一條命,已經(jīng)是恩賜了�!彼谥魑簧献拢粲兴嫉亟舆^新遞來的茶水,道:“不過皇帝這次下手是有些重了,以前沒見他這樣�!�
“可能是君后的傷,刺激到陛下了�!�
“畢竟也是青梅竹馬�!碧笳f罷,神色忽地意味不明,漫不經(jīng)心道:“那就你去跑一趟,先把人哄回來�!�
“陛下都哄不回來,臣……”
“皇帝只會順著他,怎么哄得回來�!碧箅S口提點:“你得嚇唬他,讓他害怕,一味縱著,他會恃寵而驕的�!�
云夫人和云相本是京城人人羨慕的夫妻,伉儷情深,后來卻因云相卷入了一樁風流事件,而鬧出不合。她是個眼里揉不下沙子的女子,尚還懷著身孕,便徑直搬去了郊外別院,從生到養(yǎng),足足七年,都不允許云相踏入別院。
許是孕期壓力過大,又許是相處多年的夫君與他人有染讓她產(chǎn)生了落差,她精神出了些問題,把所有的希望寄在云清辭身上,不允許云清辭跟其他任何人接近,勒令云清辭眼中只能有她一人,更不允許他提及父親。
直到后來,她發(fā)現(xiàn)云相并未真與他人有染,這才松口讓云清辭去找父親,可惜云清辭回相府不久便遇刺,讓剛剛緩和的夫妻關系雪上加霜,云夫人把云清辭當做自己的命,幼子昏迷將近一年,將她折磨的生生崩潰。
云清辭沒有朋友,母親去世后他又怨恨父親,而李瀛的出現(xiàn)幾乎是替代了云夫人的存在。
李瀛是云清辭的命,拿李瀛可能會丟棄他去恐嚇他,比什么手段都管用。
秦芫頜首,恭維道:“臣受教。”
元寶跟著回宮之后,便被柳自如叫到了跟前,他謹慎地賠著禮:“柳先生�!�
“聽說你今日撿到了君后的木牌,那可是陛下與君后之間的定情信物�!绷匀缧χ泻羲拢溃骸氨菹率种匾暎貏e讓我找你過來,賞件恩賜�!�
他拍了拍手,很快有人端上來一個盤子,柳自如伸手揭開上面的黃帛,元寶看清了上面的東西,臉色忽地煞白。
他渾身僵硬,腦中發(fā)出尖銳嗡鳴。
柳自如忽地哎了一聲,急忙揮手:“怎么辦事的,看把元寶小公公嚇得,去拿木架第三層的那個�!�
端盤的太監(jiān)趕緊告罪,將匕首重新蓋住,退下去換的功夫,柳自如嘆氣道:“一個個的,都不頂用,小公公,來,用茶�!�
元寶哆嗦著端起來,不小心撒了一身,柳自如立刻拿了帕子遞過去,和善道:“小心些�!�
“先生……可是有什么話要交代元寶?”
能混到在天子面前討飯的,都不是傻子。柳自如聽罷一笑,道:“陛下與君后如今雖鬧了些矛盾,可也打小一起長大的,這份感情,誰也比不了。”
元寶看他。
柳自如繼續(xù)道:“陛下前幾日給噩夢魘著,這段時間一直精神不佳,與以往行事有些出入,但已經(jīng)在宣太醫(yī)查看,沒有大礙,還是不要讓君后擔心了�!�
果然是為了這件事,陛下不想讓君后知道他那日醒來時癲狂的模樣,元寶心中了然。
換好了賞賜的太監(jiān)已經(jīng)重新走回來,柳自如二次揭開黃帛,上面赫然是一排銀兩和一個拜帖。
“聽說你母親臥病在床,下面還有兩個姊妹,這些銀子你拿去用,這個拜帖,則可以讓你弟弟進瀚華書院,他日學成,可報效我朝�!绷匀缫馕渡铋L道:“元寶啊,謝恩吧。”
這個恩已經(jīng)下來,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單看怎么接。
它可以是恩賜,也可以是殺機。
秦芫從相府回來之后,便直接入了太后寢宮,不久之后,里面?zhèn)鞒鲆宦暸龋骸笆裁矗�!�?br />
云清辭何時如此大膽,她派過去的人,居然見都不見,什么身體抱恙,明明昨天還出門去看了冰嬉。
太后陰沉著臉,道:“云煜怎么說?”
“相爺說,他職位低微,不敢過問君后之事�!�
“放肆!”張?zhí)蠛薜溃骸霸萍沂窃絹碓酱竽懥�,居然敢公然與哀家作對!”
如果云家不除,必生禍害。
她眸中擦過一抹殺機,問道:“天子欲行法駕要做什么,你可查到?”
“聽說是,陛下前兩日給噩夢魘著,生怕是如今掌政手段惹先帝不悅,所以準備去皇陵拜祭�!�
李瀛是個大孝子,與先帝父子情深,先帝屬于只要錢不要命的,遇到貪官污吏只是抄家收監(jiān),或者摘了烏紗發(fā)配邊疆,但李瀛不一樣,他要錢,還要命。
他對宮奴常臣還算寬厚,可對貪官卻深惡痛絕,一旦發(fā)現(xiàn),便滿門下獄,曾有言官進諫禍不及子妻兒,李瀛舌辯群臣,認為既然享受了長輩搜刮民脂民膏帶來的優(yōu)越物質條件,那么理當同擔罪責。
這幾年來,他整治朝堂,殺了不少人,迎來民心大順。沒為過惡的皆贊他寬厚仁德德行兼?zhèn)洌瑸閻褐藙t恨他入骨。
但搜刮錢財多是為了自己的孩子,自打父子同罪的刑律出了之后,貪污現(xiàn)象果然見少。
他之前也曾去祭拜過幾次,但都是行小駕,并未有過法駕,太后略作思索,暗道大抵此次噩夢當真驚著了他。
便道:“若行法駕去皇陵,沒有三日不會返回,明日法駕一行,哀家便親自去相府探望君后。”
最后幾個字,她咬的非常重。
第二日天未亮,宮中便響起了整齊的甲胄碰撞之聲,各營統(tǒng)領請點人數(shù),儀仗隊匆忙拿上圖扇,齊齊奔向前門。
宮里一片兵荒馬亂,云清辭卻依舊睡的香甜,他一直睡到辰時才醒,吃了丁嬸親手團的雪圓,便攏著大氅坐在桌案前,提筆練字。
大陽升起,天子行出江山殿,華傘高舉,圖扇簇擁。
另一面,一輛小車駛出東門,太后合目端坐,道:“繞道,不要與法駕撞上�!�
若叫李瀛知道她摻和進來,只怕又有怨言。
云清辭忽然打了個噴嚏,手下一歪,好不容易寫的字給污了。
他嘆了口氣,把廢掉的宣紙團起,扔入紙簍。
忽聞有人來報:“君后,太后來探望您了,已在前廳�!�
今日罷朝,云相也在家里,正在接待。
張?zhí)竽艹衫^后,靠的除了運氣還有手段。云相不是不知道她當年一定要促成云清辭與李瀛的婚事是用心叵測,但那時的云清辭一心都撲在李瀛身上,他無能為力。
如今瞧著這母子倆一個接一個的過來,倒是品出幾分好笑來。
云家雖然勢大,可卻從未有過不忠之心,他與先帝更是情同手足,可到了這母子倆眼里,竟成了居心叵測的權臣。
不知道如今云清辭是怎么想的,但他不主動提李瀛,云相也不好過問,剛修復的父子關系,生怕一不小心再破碎了。
云清辭很快趕到,他裹著大氅,長發(fā)隨意拿木簪挽著,并未刻意束冠,整個人看上去又素又雅。
張?zhí)笠谎燮车�,心情一言難盡。
也不知道云清辭是沒把她當外人,還是沒把她當回事。她端起慈祥與擔憂的面容,快步起身前去:“傷得怎么樣了,讓母后看看,是不是瘦了?”
云清辭躲開了她欲要觸碰自己臉頰的手,后退一步,行禮道:“兒臣見過母后�!�
又上前對云相道:“孩兒見過父親�!�
“自家人,不必多禮�!痹葡嘈π�,道:“既然太后來了,要不要爹爹回避一下,你們娘倆說說話?”
他心里清楚,云清辭對太后是比對他要親的,畢竟那是李瀛的娘,他看重李瀛,自然也看重太后。
云相要走,對于太后來說是一件好事,有這個老狐貍在,她想忽悠云清辭,就得斟酌許多。
她道:“是哀家唐突了。”
云清辭卻道:“不必�!�
張?zhí)笮θ菀唤抗饴湓谒樕�,眸中劃過一抹不敢置信。
云清辭轉過來,溫聲道:“不知母后前來所為何事?”
這個妖婦,他倒是要看看,當著父親的面,她怎么敢把那副丑惡的嘴臉露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