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我在蜀地的時候,路過一個名叫望川谷的地方……”
章月回一直在斷斷續(xù)續(xù)地跟南衣說著話,試圖轉(zhuǎn)移她的注意力,讓她不那么疼。他能察覺到,她的體力正在迅速流失。
“嗯,然后呢?”南衣有氣無力地回答道,腳本能而麻木地往前邁著步子。
“山谷里有一條河流,河里矗立著一塊嶙峋的怪石,怪石中央有個巨大的孔洞……當?shù)氐娜苏f,那是很久很久以前,與仙娥相愛的凡人男子化成的。他與仙娥的愛情為天地所不容,仙娥受到懲罰,永墮黑夜,哪怕與情郎近在咫尺也不得相見。情郎日日夜夜等候著,最終化為山谷中的石頭。”
“……可縱然化作石頭,他等的人還是看不到他啊�!�
“神奇的事情發(fā)生了,每年冬至日前后,夕陽的余暉正好照在孔洞的側(cè)壁上,使得那怪石仿佛都灑滿了金光,熠熠生輝。只有在那一日,仙娥才能借著光芒,來與她的愛人相見……而有幸看到這一景象的人,所許愿望都能成真,哪怕是枯骨生肉,時光倒流�!�
他說著一個遙遠的傳說,她仿佛看到了那美麗的山谷涓流,那一縷斜陽金光。
一切都美得很,等待和守望跨越時間,終究得到了結(jié)果。
她輕輕地笑了起來,人們是需要一些虛幻的美麗來支撐起鈍重的現(xiàn)實。不自覺間,她又往前走了很遠的路。
可當她看向章月回,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愧疚:“你在蜀地……應(yīng)該過得很好吧……”
說完她便后悔了,簡直哪壺不提哪壺開。
“不太好�!彼麉s回答。
“為何不好?”
“離家太遠了�!�
她的心臟像是被鈍擊了一下。
這時,章月回的腳步驀地停了下來,指著遠處欣喜道:“城池!”
南衣抬起頭,東方終于露出了月牙白,微亮的天色下,目光越過荒原的地平線,他們看到了人煙。
快要到了!就在眼前了!
希望跟著日出一起冉冉升起。
然而,站在簡陋的城門下,兩人都傻了眼。
這并不是燕廬城,而是一座甚至連名字都沒聽過的偏僻小鎮(zhèn)。
他們走錯了方向。
他們提著一顆緊張的心,生怕后頭有追兵趕上,只顧著趁著夜色匆忙趕路,卻不小心在黑夜里迷失了方向,現(xiàn)在甚至不知道是在哪一步就開始走錯。
南衣再也站不住了,沿著墻根一屁股坐下來,絕望地喃喃道:“我要死了。”
跋涉之后的無果幾乎將她的意志擊垮,咬牙死守的堤壩崩潰,遲到的痛楚彌漫至四肢百骸。南衣想讓自己重振旗鼓,再次上路,可身上搜刮不出一點力氣。
章月回也癱坐在她身旁,他們像極了墻根的爛泥,甚至沒有力氣去想接下來該怎么辦。
章月回喃喃道:“我們需要一輛馬車……或者,一匹馬。”
“沒錢。”
出發(fā)前太過倉促,能夠囑咐喬因芝在驗身的片刻里將武器和折子塞回身上已是極限,她也沒想到剩下最后一程路竟然還需要用錢。
她默默地流下淚,她本想軟弱一瞬間,不想把情緒擴大,影響到章月回,可一旦打開了這個口子,所有的絕望都在這一刻不爭氣地爆發(fā)。
“沒錢……”眼淚越流越兇,可她甚至不能哭出聲,胸腔的起伏會牽扯到琵琶骨上的傷口,她只能窩囊地哽咽了,“我沒帶錢……”
一斗米難倒英雄漢。
南轅北轍,她那么用力,卻依然離目標越來越遠。
她要怎么做,她還能怎么做?
章月回艱難地撐起身,伸手輕輕擦拭她的臉龐,安慰道:“沒事,還沒到末路呢�!�
她淚眼朦朧地望著他:“我沒有力氣了,章月回�!�
在此之前,她從沒有過會失敗的念頭——又或者是,某種意志支撐著她絕不往向深淵�?伤灰艘谎�,就會被深淵吞噬,墜落。
“哪怕有一個銅板就夠了。”
下墜好像停止了。
南衣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但她的手已經(jīng)動不了了,便讓章月回從自己身上摸出一個荷包。章月回拆開之后,撥開里面七七八八的零碎小物,赫然露出一串銅板。
“哪來的?”章月回驚了。
南衣也一臉怔愣:“連著鑰匙,從那衙役身上順的�!�
純粹只是出于應(yīng)對危機的本能,南衣順走了那人身上的所有東西,還好,天無絕人之路。
“……”
章月回頭一次覺得,這點微不足道的銅板比金山銀山還要閃耀。
錢生錢,對他來說是小菜一碟。
“嘿,等我回來,我們就有馬車坐了。”他顛了顛手里的銅板,又恢復了她所熟悉的嬉皮笑臉。
這讓南衣疲憊的精神一下子就安定了下來,她覺得章月回是無所不能的。
章月回披上一身路邊撿來的麻袋,遮掩住滿是血污的衣服,鉆進了小鎮(zhèn)的賭場。
賭桌就是他的地盤,他依然是縱橫四方的王。
一個時辰后,章月回拎著一袋沉甸甸的錢出來了。
他要去驛站定一輛馬車,再去藥館給南衣買幾貼藥。
章月回太過心切,沒有注意到賭場門口蹲著的幾個賊眉鼠眼的流氓,盯上了他的錢袋。
他習慣了高高在上地俯視人間,他幾乎失去了野獸的本能。他還是太驕傲了,他從沒有真正地接受,自己已經(jīng)被丟進了最底層的人間,曾經(jīng)他彈指一揮的塵埃,對如今的他來說,都可能是一座山。
他只想著眼前的危機即將解開,腳步甚至都有些輕快起來。
當他踏進小巷的時候,才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身后跟了人。
一扭頭,面前也有圍堵的人。
章月回抓緊了手里的錢袋,試圖化解這場矛盾:“諸位好漢,我只是暫時流落此地,我在中原有很多錢,你們放我一馬,錢,我可以都分給你們�!�
他一說完,他們便哄笑起來。
沒有人相信。他現(xiàn)在看上去連乞丐都不如。
“你爺爺我也有很多錢,都燒給你!”
有人毫不客氣地揚起一拳揮在章月回臉上,他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差點連站都站不穩(wěn)。
這一輩子,他都是一個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奸商�?稍谶@個時候,無論人話鬼話全都無用,他只是一具任人宰割的血肉而已。
被褫奪了一身神力的阿修羅來到了由他一手創(chuàng)造的修羅場里。
他成了獵物。
除非放下錢財,求得一命。
可那是南衣的生路。
章月回不肯松手。他生出一種極不真實的荒誕感。他和太多的高手過過招,有來有往,有贏有輸,他自成乾坤,掠奪別人的風云,卻從來都沒想過,這幾個地痞流氓,竟然會成為決定他生死的最重要的敵人。
章月回拼盡全力揮舞著拳頭反抗,可他一身的傷,力量太過懸殊,很快便徹底在幾人的圍毆中敗下陣來。
拳腳雨點般落在他身上,他不覺得疼,甚至渾身都是輕飄飄的。他一度在恍惚間飄到半空看到了自己,窮兇極惡的歹徒按著他,將他的頭狠狠往墻上撞,試圖讓他松手。
血從他的身體里溢出來,他像是一塊殘破的布,四處都呼呼地漏著風。是夏天的風,溫熱、濕潤,像是母親的手,撫去他的痛。
松手吧。有個聲音對他說。
再撐一撐吧。另一個聲音對他說。
可他的身體已經(jīng)不屬于他了,有人貼近了他,尖銳的匕首往他身體里扎。他所有的意志都注入了死死蜷起的手指里,這好像是他唯一能握住的東西。
他唯一能握住,唯一能給南衣的東西。
哪怕人已經(jīng)沒了氣息,手都掰不開。
流氓索性用小刀劃開了錢袋,取走了里頭的錢。末了還狠狠地踹了一腳地上不再動彈的人。
“晦氣。”
他那錦繡高歌的一生,坐擁著富可敵國的財富,卻在此刻為了一輛馬車的錢,不明不白地狼狽結(jié)束在了這個無人問津的小巷。
章月回似乎都能想象到后人的唏噓,但不會再有人知曉,他在這時竟松了一口氣。還好他是這樣荒誕地結(jié)束了他的生命,而不是像一個英雄一樣,流芳百世,不然他會渾身不自在。以后有人再提起章月回,只會覺得他是個倒霉的壞蛋。
只是,他唯一愧對的就是南衣,他愿意將他在這個世間所有的祈盼都留給她,希望她能逃出生天,好好活著,完成她心中所愿。
人在將死的時候才能明白好死不如賴活著這句話的含義,以前他不怕死,他只想報復所有人,巴不得把所有人拉下地獄,現(xiàn)在他卻好想活著啊,可他真的堅持不下去了。
閉上眼的最后一個瞬間,章月回看到了巷外掛起的彩燈,今天原來是七夕啊。
他們也曾在七夕的夜晚挨著坐在一起,遙望著城池里升起的煙火。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她在晦暗的光里笑著對他說:“等你有錢了,給我放個大的�!�
好啊,等我。
下輩子,我做個好人,我先來找你,絕不放手。
——終章——
乾定元年秋,前中書令沈執(zhí)忠的親筆手書重見天日,沸沸揚揚半年之久的“謝卻山叛國案”終于得以平反,他在危急時刻為瀝都府的存亡獻身的真相也終于被揭開,昭帝親自為他立碑正名,追封光祿大夫,賜謚號文正,以告天下。
連帶著前朝的章氏貽誤軍機案一并重審,為章氏一族平冤。
章月回和他的家人一同葬回了故鄉(xiāng)。
即便已經(jīng)過去有些時日了,南衣總會夢到章月回死去的那一天,她和宋牧川找到他的時候,他渾身冰冷地躺在地上,手里攥著一個破錢袋,怎么也叫不醒。
南衣執(zhí)拗地捂著他的傷口,她堅持說章月回不會死,她抱著他的尸體,哭著問宋牧川這個奸商是不是吃了什么假死藥在逗她。
宋牧川只來晚了一步。
南衣沒有按照原計劃出現(xiàn),他意識到她出了意外,輕騎孤身追上去,他找到囚車的時候,他們剛逃走沒多久。
可他在去燕廬城的路上并沒有找到他們,又折身往另一個方向找,才找到南衣。
南衣一路上近乎瘋癲地要帶上章月回的尸體,為他尋醫(yī)問藥,直到第一只蒼蠅落到他的身體上,她才忽然意識到他死了,這么要體面的人,怎么會允許這些蟲蠅靠近。
那個妖孽一樣百毒不侵的人,是真的用一種近乎戲謔的方式離開了她。
她安葬了他,踩著白骨鋪成的路,和宋牧川將那份折子帶回了金陵,公諸于眾。
在那些人接連死去之后,一切開始變得順利起來,可面對所有的封賞、贊美和歌頌,南衣都變得越來越麻木。
她只是活著,替他們活著,她才不能死去。
一切塵埃落定后,也許是宋牧川見南衣太過空洞,莫名對她提議——不妨去蜀地走走吧。
這時候已經(jīng)入冬了。南衣鬼使神差地答應(yīng)了,她想去看看章月回說的望川谷。
她想知道,如果看到金光穿洞的奇觀,是不是真的能許下傳說中必應(yīng)的愿望。
雖然她也沒想好要許什么愿。她被太多的遺憾充斥著,可是什么都做不了,她的軀殼和靈魂漸漸分離,快要活成行尸走肉了。
蜀地多陰天,她等了幾日,別說金光穿洞,連陽光都沒見著。南衣坐在寒冷的小舟里,望著河流纏繞著那塊怪石,平靜又殘酷。這世上是沒有神話的,那突兀的石孔只是像掏空了的肺腑。
她在想,老天爺可能就是要跟她對著干。
她這個人,生來凄苦,一生飄搖,所求所愛,皆得不到。
為了阻止她的妄想,仙娥也不能來見她的情郎了。上天真是好惡毒。
她就這么閉目坐著,想象自己也變成了一塊石頭,不用吃喝,沒有悲喜,她沒有在等待,也不必守望,她只是一塊最普通的石頭。
起風了。
不知過了多久,她感受到一縷夕陽落在臉上。刺眼的,灼熱的。
她不敢詫異,怕那只是幻覺,可還是試探著睜開了眼,這一刻,意外看到了撥云見日的一幕。
夕陽大盛,河面上浮光躍金。
光痕緩慢地挪向那嶙峋的石頭。
南衣屏住了呼吸,這微不足道的奇跡仿佛是一種昭示,讓她有了一種古怪的預(yù)感,她聽到身后有腳步聲傳來,緊接著,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響起。
“會搖櫓嗎?可愿渡我一程?”
南衣驀然回首,金光穿過石孔,輕舟已過萬重山。
——(正文完)——
番外
月落烏啼霜滿天
蜀地,是章月回幾度上路,卻從未到達過的夢。
其實他根本沒有離開,一直都藏身在瀝都府。到底是操著不該操的心,放不下這亂局自己去逍遙。
但他還是給自己找了個合理的理由,他是為南衣留下來的。
謝卻山只會沖鋒陷陣,不懂憐香惜玉,喜歡把人往火坑里帶,那就是個不負責任的狗男人。但他不一樣,他可是靠譜的,什么爛攤子都給人兜底的,無所不能的章老板。
哎,他看那個男人,左右都不順眼,哪哪都比不上自己。
可滿城風雨之時,他還是替謝卻山不值。
他花了很多年,讓自己接受了這個世界的規(guī)則,哪有什么天道公平,只有小鬼橫行,弱肉強食。
所以他先殉了道,讓自己成了一只無法無天的倀鬼。
他假裝不知道那些善良而愚蠢的人在堅持些什么。
改朝換代看得還少嗎?扶起傾頹的王朝跟他有關(guān)系嗎?山河不是他的,故鄉(xiāng)也不是他的,他不食君祿,為何要忠君之事?
可這世上怎么會有那樣的人啊,世人要用最惡毒的方式殺他,他還坦然接受。
裝什么圣人。
依他看,謝卻山就是承受不了那些罵名,想死了一了百了,把一地雞毛變成哀悼他的眼淚。這人到最后都這么狡詐。
他想,活該。等謝卻山死了,他就把南衣?lián)尰貋怼?br />
可章月回嘴上這樣惡意地揣度著,卻還是假裝從蜀地趕回來,派人給謝卻山送了一封信,問他要不要逃跑。他沒開玩笑,他是真的有想過,如果謝卻山愿意的話,他可以大發(fā)慈悲幫幫忙,左右也不是第一次救他的命了。
但謝卻山那個卑鄙的人,卻用拒絕他再次彰顯了自己的高貴。章月回恨得牙癢癢。
合著什么圣人的事都讓他做了,顯得余下的世人都很不堪。
恨到坐立難安。
他太想做點什么破壞這種神圣但自以為是的獻祭——劫獄?把人綁走?
但說到底,那一切都只是為了讓援軍進城,他要是這么做了,瀝都府就完了。想到這里,他又受不了山河在眼前破碎的場景。
謝卻山把他也拖入了那種左右為難的泥沼中。他不能不管不顧地放縱自己的私心。
然而行刑前夜,宋牧川找到了他。
“章老板,請你幫忙救他,無論花多少錢,我都會還給你。”
章月回一直都看不上這一板一眼的書生,他倒要聽聽,書生能怎么救。
“驗身這一關(guān)是瞞不過的,只能在驗身之后、行刑以前,把他換出來。我能在馬匹上做手腳,讓馬在行刑前失控。換馬的時候人多眼雜,倘若再能有一些混亂,吸引百姓們的注意,同時用一具尸體替換掉謝卻山,將他帶走。此時驗身已經(jīng)結(jié)束,行刑不過須臾的工夫,不會有人再去注意到那里還是不是本人。只是我手里能調(diào)用的人,無非是秉燭司和禹城軍,但這件事,不能叫太多人參與和知曉,否則還會出亂�!�
他以為書生做不出這種大逆不道的事情,沒想到他一開口,計劃已經(jīng)如此完整,聽下來全是欺上瞞下、要掉腦袋的事。
章月回默了半晌,抬眼掃他:“這是欺君之罪啊�!�
“我來擔�!�
宋牧川這一生都是克己復禮,正直清白,甚至連撒謊都會為難,但他受到的所有規(guī)矩,那些讓他不能逾矩出格的教條,那些君子不立于危墻之下的訓誡,甚至是他可能要面臨的身敗名裂,都抵不過摯友的生命重要。